無玷玉龍續 正文 第 六 章
    傅夫人胡鳳樓帶著紅菱,在一些小胡同裡飛馳,這些小胡同裡,很難得見著一兩個人影。

    即使是這難得見到的一兩個人,他們也看不見傅夫人跟紅菱,當博夫人跟紅菱從他們身邊掠過時,他們只覺得身邊刮過了一陣風而已,香風。

    紅菱的話忍到了現在,實在忍不住了,她道:「姐姐,您為什麼許給紀剛,同您負責,讓『龍威』撤走。」

    傅夫人道:「妹妹,你是知道的,如今最為難的人,恐怕是我了,要是皇上不這個意思,都好辦,就算天塌下來,我也能頂,可是他畢竟是君臨天下的皇上,尤其他又不同於以往兩位,我既然已是傅家的人,就不能不替傅家著想。」

    何況傅家並不反對皇上的旨意,對郭家也有芥蒂在,同時我也不能讓傅、胡兩家聯手對付郭家,更不能造成這種事實,我也知道,讓郭家退一步,我也為難。而處在這兩難之間,權衡輕重利害,我也只有要求郭家委屈了,除了這樣,你說我還能怎麼辦?」

    紅菱也是個人世間少有的奇女子,不但有著過人的智慧、靈巧的心思,也飽經世故,經驗、歷練豐富。她當然知道權衡輕重利害,琢磨一下,眼前的情勢跟傅夫人的話,她不能不承認,傅夫人除了這麼做之外,的確沒有更好的辦法。

    而且她她知道,郭家未必怕,也未必願意,可是只要是博會人提出這項要求,郭家一定會答應,因為,胡鳳樓雖已是傅家人,而從當年到如今,能體諒這位姑娘的,還是當年的「無玷玉龍」,如今的「南海王」郭懷。

    博夫人絕世身法之快速,已不啻仙家的「縮地術」,就這麼幾句話工夫,紅菱剛想到這兒的當兒,兩個人已雙雙落在了「龍威鏢局」的後院裡。

    傅夫人的修為已屆陸地神仙的境界,而郭家的家學又豈是等閒,頭一個被驚動的是郭燕俠。

    她們兩位剛落地,郭燕俠已恭立眼前躬下了身:「燕俠恭迎兩位姑姑。」

    傅夫人、紅菱都不覺得驚異,因為沒有人能比她們兩位更熟知郭家武學,郭家武學本就如此,不敢說當世第一,但也絕不作第二家想。

    接著,諸明也來了,他跟郭燕快就要往廳裡讓客,傅夫人已然道:「燕俠,跟你諸叔不會覺得我跟你菱姑姑跑得太勤,踢破了門檻吧?」

    郭燕俠道:「您怎麼這麼說,燕俠巴不得就在您兩位身邊,可以多領些教益,而且您跟菱姑姑每次都是高來高去,踢不破門檻。」

    傅夫人跟紅菱都笑了,笑了笑之後,傅夫人斂去了笑容,道:「知道我跟你菱姑姑為什麼又來了麼?」

    郭燕俠沉默了一下,道:「燕俠不知道,不過不管為什麼,您兩位能來,總讓燕俠高興。」

    紅菱一陣激動,兩眼欲濕,脫口輕叫了一聲:「燕俠……」

    傅失人道:「燕俠,別把你鳳姑姑當外人,她要聽你的實話。」

    郭燕俠遲疑了一下:「那麼燕快回風姑姑的話,燕俠知道您跟菱姑姑為什麼又來了。」

    傅夫人道:「說說看。」

    郭燕俠目光一凝,道:「鳳姑姑,『龍威』今天就撤,從明天一早起,『濟南府』不會再有『龍威嫖局』。」

    紅菱神情震動,立即瞪大了一雙眉目。

    傅夫人為之一怔,急道:「燕俠,你怎麼知道?」

    郭燕俠道:「鳳姑姑,允禎記恨郭家,他巧施毒謀,使胡、傅兩家對付郭家,這是唯一的解釋,他不敢動郭家,使傅、胡兩家聯手對付郭家,這也是唯一的辦法,高明,但是狠毒了些……」

    傅夫人道:「你不幸言中了。」

    郭燕俠道:「鳳姑姑不願意動郭家,但是又不能不為傅家著想,兩難之間,也只好要求郭家退一步了,而此時此地,退一步便是撤銷『龍威』,鳳姑姑您說是不是?」

    紅菱又自了陣激動,忍不住叫道:「燕俠……」

    傅夫人神情再震,道:「你願意?」

    郭燕俠道:「郭家不怕,也不願意,但是郭家上下,絕不願意讓鳳姑姑為難。」

    傅夫人再也難忍激動,只見她風目中淚光閃漾,只聽她顫聲說道:「這麼一來,胡鳳樓欠郭家的就更多了……」

    郭燕俠道:「不,鳳姑姑,您還是不欠郭家什麼,您這也是為郭家好。」

    傅夫人道:「隨你怎麼說吧,胡鳳樓我是官家人,也是傅夫人,而真正能體諒胡鳳樓的,卻只有郭家,想想怎麼能不讓人……」

    郭燕俠叫了一聲:「鳳姑姑!」

    「好吧!」胡鳳樓唇邊泛起一絲笑意,雖是一絲輕微的笑意,望去卻令人鼻酸,事實上,紅稜的淚水已經在眼眶裡打轉了,只聽胡鳳樓接著說道:「鳳姑姑不再說什麼了,這件事到此也應該告一段落了,鳳姑姑要回京去了。」

    郭燕俠也沒多說,他欠了身:「請原諒燕快不能運送!」

    傅夫人道:「你不會願意跟風姑姑上京裡做些日子客的,事實上鳳姑姑也不願意請你上京裡坐客,既然這樣,終須一別,那就不要送了。」

    郭燕俠應了一聲。

    「那麼,燕俠、諸明,我走了!」

    傅夫人的這一句話,話聲明顯地帶著顫抖,她話聲方落,紅菱急忙接著一句:「姐姐先走一步,我跟燕俠還說幾句。」

    傅夫人本來要走了,但是聽了這句話,她又收勢停住了:「妹妹,不能讓我等你?」

    紅菱道:「姐姐不會不知道我要告訴燕俠什麼,但是我要背著姐姐告訴燕俠。」

    傅夫人臉色微一變。

    紅菱道:「姐姐,我是我,我不能讓他們太便宜,也不願讓郭家太委屈。」

    傅夫人深望紅菱,微點頭:「好吧,我聽不見,不知道!」

    話聲方落,人已不見。

    郭燕快跟諸明都躬了身,郭燕俠道:「燕俠恭送鳳姑姑!」

    沒聽見傅夫人答話,也沒還直身。便聽紅菱道:「燕俠,『血滴子』秘密衛隊的主要目的不在『濟南』,而在『獨山湖』的魚殼……」

    郭燕俠、諸明猛然直起了身。

    紅菱接著道:「魚殼這殺身禍,種因於當年玄曄南巡的時候,曾經聘他到京衛保太子,當然,魚殼在『獨山湖』成名多年,有不少朋友,不過,現在這件事,他的朋友最好別出面,出面一個牽連一個,出面兩個牽連一雙,你可懂我的意思?」

    郭燕俠神情震動,一臉肅穆:「謝謝菱姑姑,燕俠懂!」

    紅菱道:「那麼,你鳳姑姑還在等我,我走了!」

    說聲「走」,她長身而起,如貫日長虹,飛射出牆而去。

    她走時的身法,跟傅夫人的一樣,當然也遠不如傅夫人,不過也夠高絕、也夠快的,在當世之中,已經算是不見的了。

    原來是這種事,無怪無紅菱告訴傅夫人,要背著她告訴郭燕俠,也無怪乎傅夫人要說聽不見,不知道。

    傅夫人真不知道麼,真聽不見麼?

    她是官家人,也是傅家人,如果知道,如果聽見了,她便不能不管,也就是說,她不能不阻止郭燕俠。

    現在她聽不見、不知道,當然也就可以不管,也就是說不阻止郭燕快了。

    望著紅菱逝去處,郭燕俠目射威稜,一陣激動:「這下就不便宜他們了,郭家也不委屈了。」

    只聽身後請明道:「大少要管?」

    郭燕俠道:「諸叔,當初晚村先生一門遭劫,魚殼奮力救過呂四娘,外人論功過,以為足可抵他衛護玄曄太子之過。可是咱們知道,當初他應聘赴京,為的是什麼,這麼一位人物,不要主允禎而今如此對郭家,就算沒有眼前這件事,我也要管、該管!」

    諸明道:「大少,我知道,只是這麼一來,咱們是不是仍難免跟他們衝突。」

    郭燕俠道:「諸叔,衝突已經開始了,不是始於今日,種因於早年老人家幾次拒絕年羹堯,沒答應幫允禎的忙,這種衝突,只要允禎在位一天,便不會有休止,除非郭家放棄自己本份與心願,永遠退據南海,不到陸上來。即使如此,允禎都不一定會放過郭家。諸叔,以後這種衝突會持續不斷,既然如此,咱們為什麼要避免,又何懼之有?」

    諸明道:「大少說的是,回想當年,衡量如今,今後的情勢恐怕就是如此了,那麼請大砂吩咐。」

    郭燕俠道:「燕俠不敢,請諸叔即刻打點,準備連夜登船,把『龍威』撤回『南海』,不能讓鳳姑姑落人把柄,也不要給燕俠留下一點後顧之憂。」

    諸明恭應一聲道:「那麼大少……」

    郭燕俠道:「救人如救火,事不宜遲,我這就趕往『獨山湖』,『濟南城』還有菱姑姑在,她們一家三口不會走那麼快,鳳姑姑既然出面要求咱們讓一步,也必然有所承擔,諒他們不會也不敢再動『龍威』。」

    諸明道:「我這就交待他們收拾打點。」

    郭燕俠道:「那麼,諸叔,我先走了。」

    諸明道:「我恭送大少。」

    在諸明話聲中,郭燕俠長身而起,飛射不見。

    他沒有多停留,一刻也沒有。

    一方面因為救人如救火,事不宜遲。

    另外一方面,也是因為他怕見秀姑,怕見秀姑那難分難捨、怕見秀姑那哀怨淒楚、怕見秀姑那成串的珠淚。

    就這麼走了,聽不見、看不見,要好得多。

    儘管諸明是撤回「南海」,日後總難免相見,可是那就是以後的事了。

    口 口 口

    「獨山湖」、「微山湖」,其實是一個湖,只是「獨山湖」在「山東」境內,「微山湖」

    在「江蘇」境內罷了。

    也就是說,一個湖南省界一分為二,在「山東」 的叫「獨山湖」,在「江蘇」的叫「微笑微山湖」。

    從「濟南」往「獨山湖」,走的應該是過「泰山」,經「泰安」的這條路,因為這條路最近。

    救人如救火,當然要走近路。

    □  口 口

    這兒是個小村落,住沒幾戶人家,扳著指頭都數得過來。

    僅有的幾戶人家,務農為生,莊稼漢,靠雙手,憑勞力,養活一家老少,知足而常樂。

    這是一家野店,店不大,可是它就座落在這唯一的一條路的旁邊,是來往行人客商所必經,所以,儘管店小,生意不惡。

    說生意不錯,那是人家掌櫃的知足,一天下來能掙個溫飽,夠餬口,沒餓肚子,也就夠了,人家不是指望座兒上的幾成,大把大把的銀子往裡收。

    座兒上幾成,大把大把的銀子往裡收,那是在大地方的大酒樓、大飯莊,不是他這兒。

    提起座幾,說來可憐,他這個野店也不過三張破桌子,幾條板凳兒。幾條板凳裡,還有兩條是三條腿的,坐的時候還得留神,不然非摔個四腳朝天大爺殼不可。

    店裡賣酒,外帶幾味簡單的酒菜,不喝酒的時候,有大碗大碗的涼水,喝個夠,不要一文錢。

    所以,與其說是賣酒食的店,不如說它是個供來往行人客商靠腿歇腳的地方。

    這麼一個地方,生意再不惡,能指望它賺多少?

    就拿如今來說吧,正晌午日頭毒得能烤出人的油來,這條路上一眼望去,都到了頭兒了,看不見一個人影兒,店裡也不過才坐了三個客人。

    再有人那是在路邊田里的莊稼漢,三五個,有的揮鋤翻上,有的坐在地裡歇息,儘管都是滿頭大汗,可是人家誰會上他這兒來?家就在附近,再說也捨不得啊!

    就這麼三個客人,已經夠掌櫃的忙了,切這端那,手忙腳亂,真要是一擁多少桌,座兒上幾成,那還得了,他也就這麼個開野店的命了,其實人家原也就沒指望能賺多少嘛。

    掌櫃的手忙腳亂不是,偏就有那添忙的,就在這節骨眼兒上,店裡又進來一位。

    這位跟前三位不一樣,前三位都是粗壯的中年人,一看裝束就知道是江湖道兒上的爺們兒;這位則是長袍馬褂兒,俊逸白淨非常斯文、典型個公子哥兒讀書人。

    公子哥兒讀書人歸公子哥兒讀書人,這種天兒,難得他長袍馬褂穿得上身,可是怪了,那三位大把大把的汗珠,混向衣掌水淋似的都濕了,連掌櫃的熱得鼻尖上都冒了油,他別說汗了,居然連一點兒汗星兒都沒有。

    許是,讀書人深諸心靜自然涼之道吧。

    這位一進店,立即引來了那三位的六道目光,倒不是因為他沒出汗,而是這條路上還沒風過這麼俊逸不凡的人物,就算曾經看過,既然是這種裝束打扮,不是坐轎,就是馬車,再不該有匹坐騎代步,怎麼也不該是憑著兩條腿走來的。

    掌櫃的可沒覺得他怎麼特別,進門來的都是客人,江湖道上的爺們兒更不好惹,招呼是招呼上來,可是只動嘴,沒動人,人忙著切著端那呢,分不開身了。

    公子哥兒是讀書人,讀聖賢書的人都有修養,人家沒介意,不在乎,自己找張桌子坐了下來,還微一笑說:「不要緊,我不急,你慢慢來。」

    人白淨,這微一笑,連那口牙都是既白又整齊的。

    好不容易,掌櫃的忙完,把那三位的—一端上了桌,他過來招呼公子哥兒,那三位等了半天了,酒一倒,筷子一拿,也就要開動。

    公子哥兒他沒理已經到了他桌旁的掌櫃的,突然對那三位說了話:「三位能不能稍侯一下?」

    那三位一怔,都停了手,好不容易才從他身上移往面前桌上的六道目光又投射了過去。

    掌櫃的也微一怔,可是不知道他要幹什麼,沒接話。

    只聽公子哥兒又說了話,他居然這麼說:「三位稍侯一下,聽我跟掌櫃的聊兩句……」

    哪有這種事兒?這又是為什麼?他要跟掌櫃的聊,關人家吃喝什麼事,他愛聊他聊他的,幹嗎攔人家吃喝?

    那三位也怪,只六道目光望著他,沒一個吭氣兒,沒一個問,可也沒一個動筷於,顯然聽了他的。

    倒是掌櫃的想說話,可是公於哥兒沒給他機會開口,公子哥兒又微一笑,還是沖那三位:

    「因為我略懂醫道,知道這種天兒太急吃喝,會壞肚子傷人……」

    敢情是為這?

    他解釋了,不知道那三位滿意不滿意,因為那三位仍沒一個開口,沒一個動。

    掌櫃的抓住機會說話了:「您這位……」

    開口沒成一句,只三個宇。

    只三個字就夠了,好一口地道的京片子。

    公子哥兒還是沒讓他說下去,硬把他的話截了:「掌櫃的開這個店多久了?」

    掌櫃的可能說了,忙道:「開了不少年了。」

    公子哥兒道:「平常看店照顧生意的,不是掌櫃吧?」

    好好兒的,問人家這個幹什麼?不是不能問,而是這時候問不著嘛,簡直怪事!

    怪事不是,偏就碰上了怪人有耐性聽,那三位一動不動,一聲不吭,聽著呢!

    掌櫃的道:「不!多少年了,這裡裡外外的,全忙我一個人兒。」

    公子哥兒「啊喲!」一聲道:「真瞧不出,也真難為掌櫃的了,只是既然這麼多年來一直只忙掌櫃的一個人,掌櫃的你該是位熟練的好手了,怎麼今兒個在座在人不過三位,掌櫃的你怎麼就手忙腳亂顧不過來了呢?」

    掌櫃的臉色微一變。

    那三位只互望了一眼,仍沒別的動靜。

    掌櫃的那裡臉色微變,一時沒能接上話。

    可是,這裡,公子哥兒他又開了口:「或許是我這個初到貴寶地的人大驚小怪,人只掌櫃的你跟這個店透著稀罕,就是你們這兒種莊稼的也跟別的地兒不同。人家別的地兒,種莊稼的下田,都是一早、一晚,我從來沒見過,晌午天兒頂著太陽在田里幹活的,而且鋤來鋤去只在一個兒,既不像除草,也不像翻土,不知道他們在幹什麼?」

    掌櫃的臉色又變了,這回不只是變一變,而是連變了好幾變。

    那三位又互望了一眼,也只是又互望了一眼,仍然沒什麼別的動靜。

    公子哥兒笑了,微一笑之後又道:「行了,我話說了不少,三位的燥熱勁兒也應該過去了,可以吃喝了,請吧!」

    終於可以吃喝了,那三位,馬上有了動靜了,三位裡的一位,三十多歲的一個,濃眉大眼,紅紅的一張臉,關老爺似的那位,他拿起酒壺斟了一杯,然後舉了起來,但卻不是沖兩個同伴,也不是沖公子哥兒,而是沖那位掌櫃的:「大熱天兒,掌櫃的忙了半天,挺累了,我敬掌櫃的一杯!」

    這種客人難得,其實這也是人情世故,人家掌櫃的忙了半天了,即使人家是做這個生意賺這個錢的,這頭一杯讓人家喝了,以慰辛勞,做客人的吃不了虧,不但吃不了虧,掌櫃的心裡一舒服,就算這回不給你少算點兒,下回冉來,也一定會特別慇勤熱絡,菜給你弄好點兒,甚至酒多打點兒,肉多切點兒,這還不佔了便宜嘛?

    哪知人家掌櫃的也懂禮,聞言見狀,忙搖了雙手,臉上是一臉的笑意,強笑:「不,不,哪有這個道理,吃喝端上桌,到如今您三位還沒動過呢,我怎麼能喝這頭杯酒?再說我也不會喝酒,好意心領,您三位還是自請吧!」

    人家話說得明白,不能喝,也不會喝。

    應該就此作罷,可以算了。

    哪知濃眉大眼,一張紅臉的那位是個死心眼兒,一聲:「不,這一杯,掌櫃的你無論如何要喝。」

    他端著那杯酒站了起未,就要向著掌櫃的走過去。

    就在這時候,公子哥兒又笑了:「這位,別難為掌櫃的了,他又要忙了,又有客人上門了。」

    又有客人上門了,哪兒呢?

    那三位,連掌櫃的也算上,都扭頭往外看,門口空蕩蕩的,沒有什麼人。

    那三位,還有掌櫃的,都不免暗自詫異,也就在他們暗自詫異的當兒,人來了,真來了,門口人影晃動,一下出現了四個。

    不是別人,赫然是剛在田里頂著大太陽幹活兒的那幾個莊稼漢,滿頭滿身時汗,衣掌都濕透了,可就是混身上下沒一點兒泥星兒,一個個也一臉的陰冷膘悍色,就是沒有莊稼漢樸實淳厚像。

    人家公子哥兒沒說錯,一雙耳朵比他們也聽見得早。

    那三位禁不住投過一瞥,帶點兒驚異,也包含著敬佩!

    掌櫃的可找著解圍的了,笑了,可卻笑得陰冷猙獰:「你們來得正好,咱們這生意是做對了,終於碰上了點子了,該開市了。」

    「咱們這生意」,敢情掌櫃的跟幾個莊稼漢是一夥的。

    開野店跟種莊稼的怎麼會是一夥,不用說,這幾個莊稼漢一定有「暗股。」

    四個莊稼漢一聽掌櫃的這麼說,馬上動了,四個人跨步問了進來,各一探腰,錚然龍吟,他們四人,手肘各多了一把劍軟劍。

    公子哥兒「哈!」 的一聲又笑了:「好嘛,拿鋤頭推犁的手,玩兒起兵刃來了,沒想到貴寶地武風這麼盛,居然種田不忘練武啊。原見四位頂著大太陽田里幹活,渾身汗濕透衣裳,讓我益發覺得盤中之餐,的確是粒粒皆辛苦,可是,如今,我對四位就不能不另眼相看了。」

    只聽掌櫃的冷笑道:「朋友們,光棍兒眼裡揉不進一粒砂子,天兒挺熱的,別再反穿皮襖裝老羊了,報你們的路數吧!」

    公子哥兒笑道:「這話原是該我們這些客人說的,怎麼倒讓掌櫃的你搶了先了?」

    掌櫃的冷笑道:「少廢話了,看你們也都不是江湖泛泛之輩,咱們索性打開天窗說亮話,這一陣子,官家借『獨山湖』一帶辦點公事,希望江湖上的朋友離那一帶遠一點兒,別惹禍上身。你們要是有不是往『獨山湖』去的,馬上站起身,出門踏上回頭路,我絕不為難絕不攔,要是你們打算往『獨山湖』去的,想改變主意也可以就此回頭……」

    公子哥兒一笑道:「掌櫃的,你這幾句話不能不算是好話,可是你說得是不是嫌晚了點兒?」

    掌櫃的說:「不晚,我答應讓你們就此回頭。」

    「晚了!」公子哥兒:「這是我這個好和閒事的來的是時候,要不然,這三位喝I你這要命的斷腸酒,這四位進來把他們三位往田里一扛一埋,你這話說得誰聽啊?再說,那些已經被埋進土裡的,聽過你這些話麼?」

    掌櫃的臉色又變了,變得益發陰冷猙獰:「好朋友,你何只不是江湖道上泛泛之輩,簡直是個深藏不露的高人,好吧,就算我說晚了,那麼依你?」

    公子哥兒做一聳肩,道:「掌櫃的你既然打開了天窗,我也不能不說亮話了,我是要往『獨山湖』去,而且也不打算站起身,出門踏上回頭路,至於他們。位,我就不知了,也管不了。」

    只聽濃眉大眼,一臉紅臉那位豪笑一聲道:「朋友,你自己把自己看得那麼夠,怎麼好從門縫兒裡看我們三個?我們三個跟你一樣,要往『獨山湖』去,也不打算站起身,出門踏上回頭路。」

    公子哥兒道:「三位既然也有這個心意,那只好任由三位了。」

    掌櫃的陰冷笑道:「你們最好琢磨好了,妨礙官家這種公事,就是叛逆,只要落個這麼個罪名,往後不但普天下沒個容身之地,甚至會株連九族。」

    公子哥兒笑笑道:「多謝掌櫃的你提醒,我是早就琢磨過了,掌櫃的你所說得害,我也都想到了,可是,我還是來了。」

    濃眉大眼,一張紅臉那位也沖掌櫃的道:「你要是不聽我們的答覆,那就算了,你要是想聽我們的答覆,我們的答覆跟這位一樣,而且一個字兒也不差。」

    公子哥兒笑道:「咱們本來是萍水相逢,素昧平生,這麼一來,非讓掌櫃的把咱們當成一夥不可。」

    濃眉大眼一張紅臉那位道:「志同而道合,應該也算得上同夥吧。」

    公子哥兒微一怔,旋即點頭道:「倒也是。」

    只聽掌櫃的陰冷笑道:「好言好語勸不醒,正應了那句暮鼓晨鐘,難醒執迷之人,既然這樣,我就成全你們吧,報你們的姓名路數。」

    公子哥兒笑道:「沖剛才的酒菜。如今地陣仗,掌櫃的根本沒打算讓我們幾個活著離開這兒,問姓名路數,豈不顯得多餘?」

    掌櫃的一張臉倏轉猙獰,一點頭道:「說得好!那咱們就送這幾位朋友上路吧!」

    他那裡話聲方落,這裡四個莊稼漢振腕抖劍,四把軟劍抖得筆直,靈蛇了似的疾捲濃眉大眼,一張紅臉的那位跟他兩個同伴。

    公子哥兒坐的桌子靠裡了些,加以店裡地方小,他恰好被那三位擋著,所以暫時沒受到撲擊。

    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沒有。武林之中,使劍的人不少,可是能把軟劍抖得筆直,非得內外雙修不可。

    四個莊稼漢不但能把四把軟劍抖得筆直,而且出手疾快凌厲,認穴也准,足見不但都是內外雙修的好手,在劍術上的造詣也都不弱。

    可是,公子哥兒卻一笑這麼說:「不行,差多了,你們不配使軟劍,待會兒要是有機會,我露一手給你們瞧瞧。」

    前後不過一剎那間,濃眉大眼,一張紅臉那位,掀翻了桌子,桌子帶著杯盤碗筷,外帶一把酒壺,直向四柄軟劍飛了過去。

    那另兩個,趁勢板凳上旋身,一躍而起,趁桌子擋得四把軟劍的卷勢頓了一頓這工夫,三個人,兩個掣出了兵刃;一個是把形式奇左的斑斕短劍,一個是把鋼骨折扇,只有濃眉大眼,一張紅臉那位,仍空著兩隻手,憑的是一雙向掌。

    而也就這一轉眼工夫,掌櫃的悄無聲息,也從腰間掣出一把軟劍,抖劍襲向公子哥兒。

    那邊三對四接上了手。

    這邊,公子哥兒「喲!」了一聲:「有道是『金風未動彈先覺,暗算無常死不知』,掌櫃的你怎麼連聲招呼也不打?」

    掌櫃的一把軟劍抖得筆直,不但出手疾如閃電飄風,而且劍尖之上幻現劍花三朵,分上中下三路疾襲公子哥兒,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這內外雙修的劍術造詣,要比四個莊稼漢高明得多。

    但是,可惜,他碰上了公子哥兒。

    公子哥兒坐著沒動,話落只微仰身軀,軟劍擦胸飛過,只聽他一聲輕笑:「我該露一手,正愁沒劍使呢,這把借我用用吧!」

    話落,抬手,只見他抬起了手,可就沒見他是怎麼出手的,掌櫃的悶哼一聲,抽身暴退,左手拖右腕,一臉的驚疑色,而他從腰間摯出,頭一抬,剛出手的那把軟劍,卻已經到了公子哥兒手裡。

    只聽公子哥兒再揚輕笑:「四位等等,看我露一手。」

    早在公子哥兒一抬手便奪過掌櫃的軟劍的時候,就已經震懾得四個莊稼漢跟那三位手上為之一頓,也就在這手上一頓的當兒,公子哥兒隨手揮灑,一劍掃到,錚然龍吟聲中,四個莊稼漢掌中軟劍齊被盪開,帶得他們立足不穩,齊往後退了兩步。

    他們四個剛退,公子哥兒振腕出劍,一把軟劍抖得筆直不說,而且劍花七朵,現於劍尖,滿天飛舞,久久不散。

    掌櫃的,四個莊稼漢,連那三位也算上,不但都看直了眼,而且十六隻眼瞪得老大,八張臉都是震驚詫異色。

    公子哥兒一頭沉腕,軟劍倏垂,劍花俱斂:「怎麼樣,是不是比你們強點兒!」

    何止強點兒,在場無一不是行家,也沒有一個不知道,一劍抖出的劍花多寡,可以顯示劍術造詣的深淺高低。

    當今武林之中,「武當」、「嶗山」都是以劍術著稱於世,尤其「武當」劍術,更執武林之牛耳,而武當掌教,一代劍術大家,勉力也不過一劍能抖出五朵劍花。

    要照這麼看,這年紀輕輕的公了哥兒,其內外雙修,在劍術上的造詣,豈不高得嚇人!

    就這麼一劍,立即震懾了全場。

    就這麼一劍,使得掌櫃的跟四個莊稼,定過神來個個臉色如土,腳底下抹油,就要往下溜。

    「等一等!」

    公子哥兒一揚手,軟劍脫手飛出,匹練一道,寒光疾閃,「篤!」地一聲,插在了四個莊稼漢腳前地上,人土及半,留在外頭的半截,連同劍柄急抖劇顫,嗡嗡作響。

    掌櫃的、四個莊稼漢,五個人,十隻腳,就像那把軟劍一樣,釘在地上,沒一個敢動分毫。

    只聽公子哥兒又道:「掌櫃的,你告訴我,助紂為虐,為虎作悵,你們『嶗山派』這一次出動了多少人?」

    掌櫃的跟四個莊稼漢臉色大變。

    「『嶗山派』?!」

    那三位為之一怔,濃眉大眼,一張紅臉那位脫口一聲輕呼。

    「可不!」公子哥兒道:「『這五位,不折不扣的『嶗山』三清弟子,不信可以摘下他們的帽子看看。」

    沒人摘掌櫃的跟四個莊稼漢的帽子,有公子哥兒的那一句,再加上他們五個的臉色,這就夠了。

    掌櫃的沒說話。

    公子哥兒又道:「掌櫃的,我問你的話呢?」

    掌櫃的開了口:「我不清楚。」

    公子哥兒一點頭:「好,就算你不清楚,那麼你是『嶗山』天字輩的高手,還是無字輩的高手,這你總該清楚吧?」

    掌櫃的遲疑了一下:「我是在字輩的弟子。」

    公子哥兒一指四個莊稼漢:「那到他們四位就是無字輩弟子了。」

    「不錯。」

    「帶隊的,是哪位天字輩高手?」

    掌櫃的又遲疑了一下:「是貧道那天雲師兄。」

    公子哥兒道:「你們『嶗山』派弟子,只管在各處路口阻擋武林同道馳援『獨山湖』?」

    「可以這麼說。」

    「或明殺,或暗算,來一個殺一個,來兩個殺一雙,你們這三清弟子出家人,究竟殺了多少武林同道了?」

    掌櫃的沒說話。

    公子哥兒道:「我只是天太熱,懶得動,不願意上田里挖掘去,這瞞不了人的。」

    掌櫃的說了話,臉上沒有一點表情:「只三個!」

    「只三個,好一個只三個!」公子哥兒一點頭:「你們三清弟於出家人,講究的是清靜尤為,與世無爭,嘴裡念的是經,手上幹的是血腥殺人勾當,心裡能無一點愧疚?」

    那三位臉上變色,目中閃現懍人寒光。

    掌櫃的沒說話,臉上仍然沒一點表情。

    公子哥兒又道:「武林之中,各門各派都不能沾官家事,獨你『嶗山』助紂為虐,難道你『嶗山派』忘了自己是漢族世胄,先朝造民?滿虜又許了你『嶗山派』什麼好處?」

    掌櫃的仍沒說話,臉上也仍然沒一點表情。

    公子哥兒雙眉揚起,又道:「你給我帶句話,給你們那位帶隊的雲道長,或許你們現在已經是身不由己,但是最好做得不要太過份,否則那是給你們嶗山一派招災惹禍,不管別人怎麼樣,我頭一個就饒不了你『嶗山』,言盡於此,你可以走了。」

    掌櫃的跟四個莊稼漢如逢大赦,就要走。

    濃眉大眼,一張紅臉那位倏揚沉喝:「慢著!」

    一聲沉喝之後,他轉眼望公子哥兒:「武林敗類,棄宗忘祖,閣下你放他們走?」

    公子哥兒道:「奉命行事,身不由己,要怪怪他們那位掌教,不怪他們。」

    濃眉大眼,一張紅臉那位還待再說。

    手握鋼骨折扇那位,折扇微抬,道:「這位說得對,讓他們走。」

    濃眉大眼,一張紅臉那位沒再說話。

    掌櫃的帶著四個莊稼漢轉身出了門,去勢如飛。

    公子哥兒目光一掠那三位,道:『凋二俠,曹三俠,甘四俠走不走,三位要是不走,我要告辭了。」

    那三位為之一怔!濃眉大眼,一張紅臉那位道:「閣下認得我們兄弟?」

    公子哥兒微一笑道:「江南八俠,名動武林,我要是不認得,不太孤陋寡聞?」

    敢情,這三位是江南八俠裡的周潯、曹仁父跟甘鳳池。

    濃眉大眼,一張紅臉那位道:「好說,閣下認得周潯弟兄,周潯弟兄到現在還不知道閣下是武林中的哪一位,豈不是太不公平?」

    公子哥兒微一笑道:「週二俠、曹三俠、甘四俠既然想知道我是誰,敢不從命?只是末學後進,籍籍無名,就是說出來,三位也未必知道……」

    周潯道:「閣下何妨說說看?」

    公子哥兒道:「三位,我叫燕俠。」

    周潯、曹仁父、甘鳳池聽得一怔,三個人都皺了眉。

    燕俠,天下武林之中,的確沒聽過這個名字。

    甘鳳池道:「閣下真叫燕俠?」

    郭燕俠道:「甘四俠,燕俠兩個字,如假包換。」

    曹仁父道:「閣下以這身高絕修為,絕不該是無名之輩!」

    郭燕俠微一笑道:「以後我也許會出名,可是至少現在我確是個無名之輩。」

    周潯道:「閣下從哪裡來?」

    郭燕俠道:「『濟南』!」

    濟南,別說濟南了,就是數遍整個「山東」,也想不出哪一門、哪一派、哪一家能教出這種高弟子。

    周潯又微微皺了眉。

    郭燕俠微一笑,道:「週二俠別在我身上費腦筋了,以目前來說,我的來歷並不是頂要緊的事,是不是?」

    周潯一點頭道:「閣下說得不錯,目前要緊的是馳援『獨山湖』救人,不瞞閣下,周潯弟兄是奉神尼之命救援晚村先生後人呂四娘,以及魚殼父女……」

    郭燕俠神情震動,臉色一肅,道:「日月令主,獨臂神尼普大師?」

    周潯道:「不錯!」

    郭燕俠道:「那麼容我奉知三位,武林之中,漢族世胄,先朝遣民,來救晚村先生後人以及魚殼父女的,不在不數,可是知道這次行動,是由大內直接指揮秘密衛隊『血滴子』的,恐怕個多,三位干力小心。」

    周潯、曹仁父、甘鳳池臉色一變,曹仁父道:「允禎直接指揮?」

    甘鳳池道:「秘密衛隊『血滴子』?」

    「不錯!」郭燕俠道:「允禎登基之前,重用密宗喇嘛,登基之後,命密宗喇嘛枯『雍和宮』,也就是他登基以前的潛邸『雍王府』,暗中訓練了一批秘密衛隊,權勢猶高於大內侍衛,由貝勒紀剛率領,直接聽命於允禎,他們使用一種獨特的兵刃,那種兵刃可以兼暗器使用,是一隻口扎銀鏈的柔軟革囊,囊口內藏有一圈緬鋼打造,其薄如紙,其利可以吹毛斷髮的半月形利刃,隔空拋擲,疾速如電,專套人的頭顱,一旦套住頭顱,頭顱就會齊頸落人革囊之中,囊中另藏有『化骨散』,一個時辰之後,可以化盡骨肉毛髮,歹毒霸道,防不勝防。允禎登基之後,用來剷除異己,多少人在神不知、鬼不覺中剎那之間突然失掉了頭顱……』

    周潯、曹仁父。甘鳳池不由都為之悚然地動容。

    曹仁父道:「多謝閣下明教,我們自會小心,也會轉知同道提防廣周潯道:「官場之中,江湖之上,突然掉了腦袋的事不在不數,敢情都是「血滴子』干的,允幀手段之殘酷毒辣,令人髮指,只是允潯登基已經不少時日,他用『血滴子』誅殺人了不在少數,為什麼就從沒有聽過『血滴子『?」

    郭燕俠道:「知道的人不多,加以既稱『秘密衛隊』,自然是刻意守密,當然知道的人就更少了。」

    周潯道:「那以恕周某直言,閣下又是怎麼知道的?」

    郭燕俠微一笑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紙總是包不住火的,是不是?」

    周潯目光炯炯,還待再說。

    郭燕俠一笑又道:「看來週二俠對我起了懷疑,面對強敵,肩負重任,機警細密,理所應當,也讓人佩服,只是週二俠對別人不加設防,獨對燕俠提高警覺,未免讓人心裡有點難受,好在日後,『獨山湖』還會見面,是敵是友,到時候週二俠請自己看吧,容我先走一步,告辭!」

    一聲「告辭」,雙手抱拳之中,他人已出了野店,然後身軀再閃,飛射不見。

    三個人看得臉色一變,甘鳳池脫口喝道:「好高絕的身法廣曹仁父道:「這年輕人一身修為高絕,是咱們生平僅見,他絕不該是個無名之輩,像這麼一個人,他絕對是友非敵,要不我咱們三個早就躺下一對半了。」

    甘鳳池道:「二哥一向最精明,今天恐怕把人家給得罪了。」

    周潯有點窘迫的笑了笑:「這麼一個人物,該是奇土高人,既是奇土高人,他就不會真計較的,事不宜遲,咱們也走吧!」

    三個人縱身掠出野店,破空疾射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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