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六點鐘左右,基思在起居室裡一邊讀書,一邊喝著勃艮第葡萄酒;這瓶原先冰涼的酒現在接近室溫了。他從閣樓裡找出了一箱大學時讀過的舊書,選了本伊迪絲-華頓1寫的《伊坦-弗洛美》。在大學時,他就喜歡上了華頓,以及那個年代的其他美國作家,包括亨利-詹姆斯、西奧多-德萊塞,還有俄亥俄的兒子——捨伍德-安德森。然而,他猜想,現在不會有人再去讀他們的作品了。基思打算問一下波特夫婦,安提阿學院是否還規定學生閱讀安德森的作品。
1伊迪絲-華頓(1862-1937):美國女作家,以描寫上層社會的小說聞名,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歡樂之家》、《天真時代》、《伊坦-弗洛美》等。
從大學時起,他讀的書大多是時事和政治方面的非小說類書籍,是列在《華盛頓郵報》上的暢銷書名單中的,別處可能不登。基思渴望能再用二十五年的時間,讀一些與現實沒有任何直接關係的其他類型的書。
他將收音機調到一家正在播放老歌的托萊多電台。溫-莫裡森剛唱完那首他喜歡的《棕色眼睛的姑娘》,珀西-斯萊奇就輕聲唱起了《當一個男人愛上一個女人》,這是基思在做愛時最喜愛的助興情歌之一。
已是黃昏時分,翻捲的烏雲使天空變得更加陰暗。他忽然發現一輛汽車的前燈出現在門前的車道上,接著是整個車身。幾秒鐘後,就聽到車胎在礫石路面上滾過的聲音。
基思放下書,關掉收音機,向窗外望去,一輛白色的林肯車駛過房前,向側面開去。
基思走進廚房,出了後門,林肯車正好停了下來,駕駛座一側的門開了,安妮走了出來。她穿著一件白色高領羊毛衫,一條棕色花呢裙,外罩一件配套的短上衣。跟她在一起的還有一條活蹦亂跳的灰色混種狗。它也從車上跳了下來,開始在院子四周跑來跑去。
基思和安妮相隔幾英尺對望著。她莞爾一笑。「你讓我在唱讚美詩時走了神。」
他說:「你的形象和歌聲就像個天使。」
「有一點像。你該知道我當時在那兒想什麼。我的臉一定紅得像我身上的紅袍了。」
基思向安妮走了過去,他們開始接吻,不是狂吻,只是輕輕一吻,誰也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她說:「我姨媽哈麗特說,你向我問好來著。」
「是的。我喜歡她。我要你從羅馬寄張明信片給她。」
安妮沒有直接回答基思,只是說:「她告訴我,星期天她在你姨媽家和你一起吃了晚飯。她還談到你是多麼英俊,多麼有教養。」安妮又補充道,「她甚至用了『性感』這個詞。」
「我的上帝。那我要從羅馬給她寄張明信片了。」
基思發現安妮沒有笑,她看起來像有滿腹心事。
基思的目光恰好落在安妮車上一個藍白相間的小標語上,標語寫道:「支持你們的地方警察。」
安妮覺察到基思在瞧著小標語,就說:「你要嗎?我還有多餘的。」
「讓我想想。」
安妮笑了笑,接著又皺起眉頭。「我沒有多少選擇。」
「我知道。」
幾秒鐘的沉默之後,基思提了這個直截了當、不太浪漫的問題:「你丈夫在哪兒?」
「他仍在灰湖的小別墅裡。他昨天下午打電話來說要在那兒過夜,今天半夜左右回來。」她接著說,「無論什麼事他事先都不告訴我。他可能早知道要在那兒過夜。」
基思暗暗點頭,回想起巴克斯特留給他的條子。條子上說,他星期一再來這兒。基思問道:「你肯定自己沒有被盯梢嗎?」
「我沒看到任何警車,不論是市裡的還是縣裡的。我認得出那些沒有標誌的警車。總之,過幾分鐘我就離開這兒。我們可以站在這房子後面談話。」
「好吧。」基思又問,「我該解釋一下有關華盛頓的事嗎?」
「不。不用了。」她說,「離開泰莉家後,我從車卜的收音機裡聽到了有關颶風的消息。我感到心煩意亂,打算返回去,但又怕克利夫就要到家了。我想我們倆需要『快速起跑』。」她接著說道,「後來他打電話來說他要在外過夜。我本來可以殺了他……昨晚我大哭了一場,是哭著睡覺的,想著你,想著昨天我們倆本來可以做的事。」
「現在還不算晚。」
安妮望了他一會兒,說:「我姐姐告訴我你明天要走了。」
「是你讓我走的。」
「噢,那你就照我說的去做了?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基思笑了。「你讓我做的事我常常只做一半。那樣做是不錯的。」
「那要看是哪一半。」
「你真難對付。」
「不,我是個容易被說動的人,這才是我的問題。」
「我知道在華盛頓有個挺不錯的訓練班,它是專為婦女們建立自信心而開設的。我所認識的那些哥倫比亞特區的婦女都參加了。我會為你要本手冊。」
「可憐的基思,她們為難你了嗎?」
「我們這是要吵架嗎?」
「還不至於。」安妮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好吧,我的確想知道有關華盛頓的事。」
「那好,上星期四,我的老上司查理-阿代爾來到這兒——就是我的農場——通知我說以前的老闆要我回去。我說:『不,我已瘋狂地愛上鄰家的女孩。』他說:『很好,就帶她一塊兒來。』我向他解釋說你有個心胸狹隘的丈夫,不讓你和舊日的戀人一塊兒出來……」
安妮忍住笑,說:「那麼這就是你的公事了?」
「是的,你以為是什麼?在私奔到華盛頓之前度一次短假嗎?」
「我說不上來……不過……你知道……我讓自己……」她盯著基思,「這不會跟哪個女人有牽連吧?」
「噢……明白了……沒有,沒有女人。我們都有吃醋的毛病嗎?」
「你知道我有。但只對你。」
「那麼,我更有理由拒絕這份工作了。此外,他們還讓我到世界各國去勾引那些女元首。」
「別取笑我,我是個脆弱的人。我不知道自己怎麼了。我還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感覺……對了,有過一次。那就是許多年前我瘋狂地愛上的一個男人。」
「他忠實嗎?」
「像小狗一樣忠實。」
「他的床上功夫好嗎?」
「在俄亥俄找不出第二個來。」
「是誰甩掉了誰?」
「我們永遠也弄不清楚。」
「這真是個悲哀的故事。」
安妮點點頭,然後看著基思。「這麼說,政府要你回去?」
「他們要,所以我得親自去對他們說不……」
「基思,如果你要回華盛頓,就別讓我拖你的後腿……」
「我不打算……」
「聽著,你可以回去。如果我們決定在一起的話,如果你要我去那兒,而我也想去的話,那我就會去華盛頓的。」
「你不會喜歡那兒的,相信我。」
「我也許會喜歡的。」
「安妮,如果我要你離開你自己的世界,我也會離開我自己的。我不會後悔,我希望你也不會。」
「不,基思,你聽我說——這兒曾經是你的世界,而且還會是你的。你不能因為我而不去,而我也不想為你不返回華盛頓的舉動負責。」
「我們都要變得這麼高尚嗎?好,那就讓我們自私點,因為我想我們都需要同樣的東西。」
「可能是吧。我得走了。」
「你要去哪兒?」
「不去哪兒。克利夫隨時可能回家,他常常這樣。每次他費神告訴我什麼時候回家,他總是要提前幾小時到,好像他希望發現我的床上躺著個送奶員什麼的。」
「換個農夫怎麼樣?讓我們到你家,做些讓他惱火的事。」
安妮再次忍住笑說:「我只是想在你離開前看看你。還要你見見丹妮斯。」
「誰?」
安妮叫喚那條狗,狗跑了過來,舔舔安妮的手,然後對基思哼哼鼻子,把爪子搭在他的膝頭,基思跪下來,和這條友好的硬毛狗嬉戲起來。
安妮看了一會兒,問:「還記得它嗎?」
基思茫然地望著她,顯然已經記不得了。
她說:「這就是丹妮斯四世。」
他想起來了——他曾在六三年的夏天送給安妮一條混種小狗。他們根據「蘭迪和彩虹演唱組」唱的那首風靡整個夏季的歌曲給它起名「丹妮斯」,基思站起身來,看著安妮,「它是……」
「它是丹妮斯的曾孫女。丹妮斯是七三年死的,但我留下了她的一個小仔,並給它起名『丹妮斯二世』。後來,它也生了小仔,再後來……我……我想,這只是一種聯繫……我真是多愁善感,而且挺傻。你瞭解我們這些鄉村女孩子……」安妮瞧著那狗,此刻它正在扒基思的鞋帶。她又望著基思,說:「狗的生命是短暫的,不過……它們不會自尋煩惱。」
基思對著這狗沉思了一會兒,意識到這狗代表著一種令人難以置信的愛與忠實,代表著對逝去的歲月的追思。「我簡直不敢相信你會這樣做。」
「我沒有多少別的……」她勉強笑笑,說道,「要是克利夫知道的話……他有他自己的狗,但這條是我的,而且這條狗恨他。實際上,那些狗都恨他。老丹妮斯曾經咬過他。」她大笑起來。
「狗都有很好的判斷力。」
她又笑了。「克利夫曾問我從哪兒弄來的丹妮斯,我告訴他是我的守護神送給我的。」
基思點點頭,卻沒吱聲,這狗突然跳起來,似乎嗅到或是聽到了什麼,在穀倉附近追逐著。基思看著看著,往事如潮水般湧現在他的腦海裡,他說不出話來了。
基思記起了第一次在學校裡看見安妮-普倫蒂斯的日子,又想起了他倆開始戀愛的那個夏季:他倆在一起散步;他和安妮一家人在門廊上閒聊;他跟安妮一塊兒去城裡買冰淇淋蘇打;同她手挽手看電影;觸摸著安妮柔美的肌膚和柔軟的秀髮;聞著她身上的芳香;跟她第一次接吻。對性的那種緊張感簡直讓他發狂,而在那個年代偷嘗禁果的可能性幾乎等於零,然而,有一天晚上,她家裡的人都出去了,他來到她家,他們一起坐在門廊上,約有半個小時,她幾乎一言不發。起初他對安妮的漫不經心有些惱火,後來不知怎的,沒有一句話、一次觸摸,甚至一個明顯的眼神,安妮用一種至今他都沒有完全理解的方式讓他知道她想做愛。基思記起來,當時他是那樣驚慌失措,以至於差一點逃回家。但他並沒有回家,而是對她說:「我們到你的房間去吧。」那個晚上之後,他的世界和他的生活都改變了。
基思回憶起,幾天以後,他決定從朋友那兒弄一隻剛出生的小狗仔送給她。他當時不懂得做愛後應該送花給女方,從那時起,他送給女人的禮物多了起來,從她們那兒得到的回贈也是如此。但這條小狗是他送給姑娘的第一件禮物;更為重要的是,她的回贈——她自己——是他一生中得到的最好的禮物。
他說:「你信中從沒對我談起過丹妮斯。」
「我……我想不出一個提到丹妮斯,而又不讓自己聽起來像個過於傷感的、害相思病的女人的好辦法。」安妮吸了口氣,在暗淡的光線裡凝視著基思,「於是……這些狗讓我每天都想到你。」她笑了笑,「你覺得受侮辱了嗎?」
「不,我感動得不知說啥好。」
「我太多愁善感了,對自己沒好處……我再告訴你一個秘密——我有一個大衣箱在姐姐家裡,裡面裝滿了關於基思-蘭德裡……情書、班級舞會的照片,以及我們在高中和大學的年鑒……情人節贈卡、生日賀卡、一個玩具熊……還有其他的一些東西。我太蠢了,竟然會在結婚時還保留著它們。克利夫發現了我的一個箱子——裡面沒有信、照片或諸如此類的東西,但有些你給我買的小禮物和紀念品。我猜想,他認為這些東西不是我的女朋友送的,他就把它們全扔了。」她接著說,「我什麼話也沒說,因為我想做個忠實的妻子。不過,就在那時候——如果不是在那以前的話——我意識到自己嫁錯了人。」沉默了片刻,她又說,「現在我得走了。」
「你把東西留在你姐姐家嗎?」
她望著他,「是的……我不敢把東西帶回去,怕克利夫正好在家。怎麼了?」
「很好。我們走吧。」
「上哪兒?」
「到你姐姐家。我們走吧,就現在。」
「不,基思——」
「就現在,安妮,不要等到明天、下個星期或是明年,就現在。你姐姐喜歡狗嗎?她正好可以養一條。」他一把將她拉入懷中,親吻著。
安妮將身子掙脫出來。「基思,不……我是說……我們真的要走嗎?現在?」
「一刻也不耽擱。把你的車丟在這兒。我車上的東西還沒拿下。叫上丹妮斯。坐到我的車裡。」他走進房中,拿了鑰匙,關了燈,又從廚房裡的一本拍紙簿上撕下一張紙,在上面寫道:「克利夫,滾你的蛋。」他在下面簽了名,然後走出房門,來到雪佛蘭車旁。他問安妮要了她的車鑰匙,她給了他。他問:「你想在車裡給他留張條嗎?」
安妮瞥了一眼基思手中的紙,回答說:「不。他從來也不給我留條。」
「那好吧。」基思跳進安妮的汽車,開到穀倉前。他下了車,拉開穀倉門,將林肯車開進去。他把給克利夫的留條放在駕駛座上,接著又將穀倉的門關上,回到雪佛蘭車旁,他將鑰匙還給安妮,然後發動雪佛蘭車。汽車駛下車道時,她問他:「你在我的車裡給他留條了嗎?」
「留了。小事一樁,而且還帶點孩子氣。」
「條上寫了些什麼?」
「幾個字,當然不會是『生日快樂』。」
她微微一笑,但沒有說話。
他把汽車開出車道,安妮坐在他的身邊,丹妮斯在後座上,他的行李放在車尾的行李箱裡。
基思向南轉彎,朝著查塔姆縣駛去。好一會兒他們倆誰都沒說話,後來安妮說:「我簡直不敢相信這事發生了。」
他瞥了她一眼,發現她目光直視窗外,有點恍惚,或者也許是有點害怕,他問她:「你沒事吧?」
安妮點點頭,然後望著他。「這事真的發生了。」
「是的,而且不能回頭。」
她再次點點頭,然後把手上的結婚戒指和訂婚戒指褪下來扔出車窗。「不能再回頭了。」她將身子靠過去,吻著他的臉頰。「我愛你。」
他感到她的眼淚滴在了他臉上。他說:「我一直都在思念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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