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拉走到下泰晤士大街,待轟鳴駛過的車流出現一段空隙,迅速趁隙穿過街道。她朝坎農街走去,在緊挨布什巷的一個公用電話亭前停下。她提起話筒,輕輕按下一個號碼。幾次振鈴之後,一個略微顫抖的聲音回了電話。
5分鐘過後,雅各布-戈德史密斯——薩拉最長久和最親密的朋友,實際上更多的是師長——笑瞇瞇地放下了電話,抱起他的貓咪,撫弄著它那油光發亮的黑毛。
「該到她來拜訪我們的時候了,對吧?」魯比得意洋洋地躺在他的懷抱裡,他用手撫摸它時,它快活地閉上眼睛,當他把它放到地上時,它又憤怒地睜大了眼睛。貓咪氣呼呼地來回甩著尾巴,望著他動作敏捷地套上鞋於,從起居室的桌上拿起鑰匙和皮夾子,隨手輕輕將門關上。老人身後的門——隱藏在松木門內層的一張金屬板上安裝有3道無彈簧拴鎖——發出卡嗒的響聲。他的腦子裡裝滿了各式食譜。他小心翼翼地橫穿馬路,朝戈爾德斯—格林路上的超市走去。
雅各布-戈德史密斯已是73歲高齡,具有古稀老人所擁有的全部奧妙無窮的智慧。對於自己所喜歡的人——其中首推薩拉,他充滿無微不至的關心和愛護。他總是那麼慈祥溫和,不過年齡又使他增添了深思熟慮的品質,辦事機敏幹練。這給他身邊周圍的人注入了一種幸福愉快的感受。你根本不會用表面讚許實際貶低的「好人」這種說法來形容他,因為他遠遠不止是個好人,不管怎麼說,用這一說法來形容他等於貶低他。他遠比一般的好人要敏銳和機智,他的身上仍然有些叛逆性格,其表現形式在大多數情況下就是眨眨眼睛。他依舊生氣勃勃,身體硬朗。他要打扮一下去會見以往的生意夥伴時,就會換上另一套行頭,因此很容易被人當成只有60歲。但是近來他已很難得見到他們了。20年前他就退了休,因此生活方式已完全改變。23年前他就從東區遷到了戈爾德斯—格林路的這座寓所,期待著退休生活的開始。他的鄰居便是薩拉的姑媽艾斯拉,倫敦大學的一位化學教授。
雅各布搬來一年之後,薩拉和她弟弟亞歷克斯就從美國搬到這裡,與他們的姑媽艾斯拉住在一起。她們的雙親在交通事故中喪身時,薩拉8歲,亞歷克斯才6歲。孩童時代的安全感被擊碎之後,亞歷克斯幾乎處於崩潰狀態。薩拉在一夜之間就成了大人,成了他的主心骨。她們的愛轉向了艾斯拉,可是她根本填補不了父母去世在她們心中留下的空白。
艾斯拉是位極其出色的女性,走在時代潮流的前頭,並且在很多方面成為薩拉的最佳角色模型,可是她在家務方面卻一竅不通。她會丟下亞歷克斯和薩拉很長時間,讓他們自己照料自己。她過一段時間就會對自己的研究課題感到著迷,而研究則是在寓所頂部的一間積滿灰塵的小房間裡進行的。一日三餐,週而復始。雅各布常常在屋外的花園裡養護花草,於是成為一種友好的存在。很快,孩子們大量空閒時間就跟他呆在一起。他的太太10年前就已去世。他膝下無子女,因此對他們三人而言,多年來呆在一起是一種幸福的共生存在。他經常燒飯給他們吃;艾斯拉則變得依賴起他來,於是一種非正式的分工在他倆之間劃定出來。艾斯拉幫助孩子們溫習功課,並就她們喜愛的科目——薩拉是數學,亞歷克斯是地質學——做些額外的輔導。雅各布則負責為她們提供飯菜和娛樂活動。
他的肚子裡似乎有講不完的故事,從二次世界大戰中服役於皇家龍騎兵的日日夜夜,到戰後的四處闖蕩以及回到倫敦後的生涯,那時他成了一名製造保險櫃的行家。同時也是開啟保險櫃的行家。
薩拉尤其著迷於雅各布生活的這一方面。見她如此有興趣,他頗感陶醉,把那些較為稀奇古怪的故事講給她一個人聽,而且在她老是糾纏不休的情況下,教會了她如何不用鑰匙開鎖和保險櫃。她9歲時就已能在沒有鑰匙的情況下嫻熟地進入自己的住所,還能打開雅各布和艾斯拉的保險櫃。她僅僅是為了打開保險櫃而打開保險櫃,對裡面的東西並無興趣。事實上她還會補充一些內容。每當雅各布打開保險櫃時——每隔一兩個月大概會打開一次,總會發現薩拉給他留的一系列小條子。
由於幼年喪失父母後所受到的不同尋常的教養和不同於其他孩子的影響,薩拉和亞歷克斯身上形成了一種奇特的道德觀。他倆除了彼此忠誠,對雅各布也非常忠誠,並且寬容地對待他那些至少會被其他人視為輕罪的行為。他們認為雅各布的小偷小摸行為不是什麼問題,因為受害者並未受到損害——保險公司會支付保費的——並且因為雅各布本人很顯然是一個善者。他照料他們,喜愛他們,給他們帶來歡樂,幫助他們形成了自己的個性。他們的個性形成在很大程度上沒有受到傳統習俗的束縛。
雅各布在二次大戰中的閱歷其及在返回倫敦東區前的3年的遊歷,激發了亞歷克斯對探險的熱愛。薩拉對雅各布的熱愛並沒有因為知道他就是人們通常說的罪犯而有所減弱,反倒在她幼小的心靈中產生了道德具有不同層次的觀念。依據這一觀念,單個行為本身不一定構成是或者非。她在長大成人過程中對道德和法律一直持有充滿強烈感情和個人癖好的認識。
雅各布從未被人抓住過,也從未沾過監獄的邊,可是孩提時期的薩拉卻無時無刻不在擔心他會被抓走。只是在他半退休狀態得以實現以及他對她發誓永不重操舊業之後,她的擔心才漸漸消退。不過她在成長的過程中總是感到,要是他被捕入獄,便是對法律的一次嘲弄。
艾斯拉儘管不大接近他們,同樣對她照管的兩個孩子形成了強有力的影響。由於有如此一位獨立的、成功的職業女性作為他倆生活中的唯一女性,以及有雅各布負責燒飯,那種通常的性別模式在她們的家庭生活中是不存在的。亞歷克斯養成了一種對女性的深深敬重和熱愛,這是在姑媽和姐姐的教養下取得的,而薩拉則不承認自己因性別緣故在才能和抱負方面所強加給她的種種限制。在成長過程中,她深感愛情的永恆性是不牢靠的,但對自己的才能卻信心十足。
這種自信伴隨她走過了中學,使她在劍橋大學展露才華,成為數學專業的雙科優等生。從孩童時代起,她就一心想成為數學家,然而在劍橋讀書時,她參加了幾場由商業銀行主辦的講座。這些商業銀行當時在不遺餘力地挖掘數學系優秀畢業生,以便派他們進入所需知識日益高深的交易廳工作。她發覺自己動了心。數學那個遙遠的天地開始對她失去了魅力。在與雅各布和艾斯拉廣泛探討之後,薩拉決意選擇金融城的職業。她在那裡會有很多人為伴。純數學的世界對於她實在太寂寞,況且金融城的挑戰機會以及金錢多多,可以為她買來渴望中的自由和安全。
於是薩拉就成了一名銀行從業人員,亞歷克斯則成了一名受到姐姐職業贊助的登山愛好者,同時小有名氣。一旦有了名氣,他就會拍攝記錄影片,還她一點錢。等到大約十年之後,等她的金融城生涯結束時,他就會帶上她一道去探險。他們早已計劃好了一切,而且在四年當中兩人都取得了良好的進展。
艾斯拉由於免除了不大明確的操持家務的職責,便接受了伯克利的加利福尼亞大學客座教授的職位。她在那裡已有兩年。她租出了她的寓所,於是薩拉搬了出去,申請獲得到一筆大額按揭貸款,花光了自己的全部積蓄,在卡萊爾廣場買下現在的寓所。她和亞歷克斯搬了進去。三個月以前,寓所的地下室套間掛牌出售。住在裡面的老太太終於放棄了日漸動搖的自立生活,搬到蘇格蘭與兒子和媳婦一起生活了。
薩拉迅速採取了行動。長久以來她一直想得到這個地下室套間。它對艾斯拉和雅各布可以隨時來使用,亞歷克斯也可以把要托運的大批登山裝置存放在裡面。如果埃迪打算呆在這裡,他們也許需要更大的空間。於是她將按揭貸款的額度加到了極限,取空了開始恢復儲蓄以來的所有存款,耗資16萬英鎊購置了這個套間。是年28歲的她用40萬英鎊的按揭貸款在切爾西區擁有了一處價值80萬英鎊的住宅,同時保持著一份報酬優厚但不大牢靠的工作。
要在兩年前,她還不可能對付這種資金上的不穩定。但是童年的創傷正在被成年後的成功所掩蓋,如今雖然想起往事仍不大開心,卻不願為此煩惱,甚至欺騙自己說她從不大牢靠的職業中尋找到了賭徒的刺激。只要在金融城順順當當地再幹上幾年,她就能還清按揭貸款。到那時,她就要開始攢她所謂的出走錢。
她聰穎,漂亮,有成就,得人心,但從來不會真正掉以輕心。她的生活目前在很多方面已是好得不能再好了,她很少進行分析,不過每當她有意加以分析時,總擔心眼前的安寧只是暫時的。
雅各布懷疑薩拉身上有某種自毀特徵,於是精心保護著她。他清楚她的資金狀況,他知道她為此而憂慮,除此之外,他對她並不過分擔心。她18歲生日時,他贈送她一枚古玩紅寶石鑽戒。她成為兩科優等生時,他送了她一副與之相配的耳環。他還保留著一件鑽石紅寶石項鏈,準備在另一個場合送給她,不過他自己也不清楚是什麼場合。眼下那東西藏在他的臥室裡,一旦拿出來,就能立即還清她的按揭貸款。在這個國家,要想出手這種項鏈是有難度的,這一點他非常清楚。不過他知道,有些買主對精美寶石首飾是獨具慧眼的,沒有來歷證明也能接受。
他沒有告訴薩拉為什麼要送紅寶石,她會因此認為他對她缺乏信心而很生氣。當然不是這麼回事。他知道她最終會挺過難關,保住她的職位,還清借款……他只是想在這個過程中免去她的任何不愉快,而且知道紅寶石放在那裡倒是件好事,因為那是最好的保險單。
薩拉輕快地朝銀行車站走去。她很想回家換身衣服,可是來回折騰實在是浪費時間。不過,雅各布倒是喜歡看到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如果她回去一趟,長統襪和平跟鞋是不可不換上的。倒還不如就穿著金融城上班服裝,早點趕到雅各布家,趁他燒飯時還可以偷個閒。她從車站買了一份《旗幟晚報》,匯入了趕乘北線地鐵的人群。10分鐘後,正當站台上胡亂轉悠的人群變得不堪忍受時,一班列車駛進了站。薩拉擠上了車,動作靈活地找到一個座位坐下,在隨後40分鐘時間裡,她就一直埋頭看報。
她在戈爾德斯一格林路站下車後,沿戈爾德斯—格林路迂迴走到那家持有外賣酒類執照的酒店,挑了兩瓶紅葡萄酒。雅各布從來不喝白葡萄酒,並且把他對紅葡萄酒的酷愛傳給了她。她在開始出入高檔飯店與有錢人約會之前許多年,就是酒類鑒賞行家了。
她把酒瓶放進塑料袋裡拎著,一路下坡,重新路過地鐵車站,然後從那條人群熙攘的主要街道拐上了寧靜的羅瑟威克路。街道兩旁皆是兩三層樓高的紅磚房,房前有精心護理的花園,大多數花園都盛開著玫瑰。
雅各布的花園顯得格外雅致。從她認識他那一天起,他總是將時間和精力傾注在花園裡。玫瑰是他最喜愛的花卉,他有野香水月季,名貴的哥本哈根玫瑰,而最得意的是香氣襲人的大朵紅色亞歷山大玫瑰。還有許許多多其它的品種。她還是個孩子的時候,他就教會她所有玫瑰的名稱,只是如今她已把其中大多數名稱遺忘了。
薩拉推開花園那道門時,那門發出悅耳的嘎吱聲。雅各布不肯往門上加潤滑油,為的是將其作為早期預警系統。嘎吱聲引起了魯比的注意,它一路小跑繞過牆拐角,貼著薩拉的小腿肚子繞「8」字。薩拉用一隻手將它抱起,另一隻手按響門鈴,酒瓶輕輕碰在黃銅門把手上,發出叮-響聲。
幾秒鐘後,雅各布出現在門口,笑得嘴都合不攏了。
「喂,親愛的。」他擁抱著她的時候,魯比被夾在他倆當中。接著他吻了吻薩拉的臉頰,然後滿懷希望地看著塑料袋,「你為我準備了些什麼?但願是正經的東西。」他打開塑料袋,仔細看了看酒瓶,「不錯嘛,很高興你有所長進了。」
薩拉大笑起來,「我什麼都知道,還有那些……」她輕輕地把魯比放到地上,跟隨雅各布走進廚房。他從一個舊式櫟木碗櫥裡取下兩隻看樣子很容易碎的大酒杯,然後打開了酒瓶。兩隻杯子盛上酒之後,酒瓶幾乎空了半截。薩拉已經接受了雅各布的習慣,用喝了幾杯來計算酒的消耗量。
「我差不多一切準備就緒了。你去收看『加冕典禮街』1吧,看完後把劇情告訴我就行了。飯好了我叫你。」
註:1一部反映工人居住區個活的電視劇。
薩拉端著酒杯走進起居室,躺在電視機前的沙發上。「加冕典禮街」已經放了一半。薩拉呷了口酒,不斷切換著頻道,接著拿起一份舊《觀察家報》,想看看報。
20分鐘後,雅各布把頭探進房門問道:「後來怎麼樣啦?」
「嗯?」薩拉茫然地抬著頭。
「『加冕典禮街』呀。結局怎麼樣?」薩拉笑了起來,一副窘迫的樣子,「很抱歉,雅各布。我沒有集中精力。」
「集中精力,別犯傻啦。收看『加冕典禮街』你是用不著集中精力的。」他從房間另一頭以銳利的目光仔細看著她,「行啊,你最好過來吃點東西吧。」
她溫順地隨他走進廚房。她坐下後,他分給她一大塊燉雞。
「把它吃下去。你還是這麼瘦得皮包骨頭。」
「才不瘦呢。」薩拉說罷,突然感到飢餓,便大口吃起來。
雅各布只吃了一丁點兒。他看著薩拉,過了一會兒,他問道:「說說看是怎麼回事?」
薩拉停下來,塞了一大口食物,然後放下叉子,「你是什麼意思,什麼怎麼回事?」
雅各布看上去挺惱火,「怎麼回事,怎麼回事。你認為我問的是什麼意思?」
薩拉歎息了一聲,喝下一口紅酒,「聽我說,雅各布。我不能總是把什麼都告訴你。我想這不關你的事。」她看到他眼眶裡淚水汪汪的,真懊悔剛才說過的話。
「哦,天啦,雅各布。我真抱歉。我不是有意要這麼說的。只是亞歷克斯和埃迪離開之後,我一直有些心煩意亂。睡眠也不太好……」
雅各布慢慢地喝了一大口酒,「不要緊的,親愛的。不必擔心。」他沉默了片刻,「可是不是為了這件事,對吧?他們離去會使你傷心。我以前見過你傷心的樣子。你現在是心事重重,對不對?」
薩拉看著雅各布飽經滄桑的臉因擔心而皺了起來,「什麼東西都瞞不過你,是吧?」
雅各布寬慰地微舒了口氣,靠在椅背上等待著。
「哎,我還是告訴你吧,」薩拉說道,「我看告訴你也不會造成什麼危害。有件事非常蹊蹺,眼看我就要捲進去了。其實我已經捲進去了。」她頓了頓,「這事只是有點不可思議,就是這樣。」
雅各布從她嘴裡一點一滴地探出了事情的全部:卡特、巴林頓、還有斯卡皮瑞托。
「所以你看看,」她結束時說道,「我需要這份工作,既為斯卡皮瑞托工作又為行長工作。我只是感到有點忐忑不安,僅此而已。我在芬利斯銀行時工作一直挺順利。同埃迪在一起時也是同樣。眼下一切都是挺好的,挺安寧的。」
「你不能放棄這件事,對不對?」
「不能,」薩拉說道,「我辦不到。」
「那麼你打算怎麼辦呢?」
薩拉笑了笑。「如果給我這份工作,我就接受。」
在飯桌另一側坐著的雅各布笑了,「我聽了倒蠻有樂趣。」
薩拉警覺地望著他,「我從前見過你這種表情,雅各布-戈德史密斯。你有什麼高招嗎?」
「讓我們先看看你是不是能得到這份工作,怎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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