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拉在下泰晤士大街上等了好一陣兒也沒有等到一輛出租車。5分鐘過後,她穿過薩福克巷來到坎農街,想在那裡試試運氣。這是星期五的晚上。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所有出租車似乎都在忙於運送金融城的工薪族回家或是上倫敦西區的酒吧、影院、劇場和餐館。她好不容易才看見一輛亮著桔黃色「空車」標誌的出租車,於是迫不及待地招呼它停了下來,如釋重負地一頭鑽進車裡。
「請到梅費爾區,南奧德利街。」她靠在座上閉眼打起盹來。
出租車在南奧德利街開了一段後,她下了車。她在落日餘暉中行走,臉上有被曬得暖洋洋的感覺。她很喜歡這個地區。它有幽閉的街道,有眾多的古玩商店,有給人深刻印象的城區住宅,有厚厚幕簾遮蓋之下的秘密。此刻它非常寧靜,人們都下班了。那些辦公室工薪族都已回家,抑或是到離皮卡迪利廣場較近的酒吧去了,而那些珠光寶氣、濃妝艷抹的女人的出場時間還嫌早。她們9點鐘後才開始露面,走出小街深處的住所,鑽進豪華轎車的後排座位,幾秒鐘之後便呼嘯而去。
薩拉在一家熟食店外面停住腳步,欣賞著像鐘乳石般從天花板懸掛下來的一排一排意大利式薩拉米香腸。新碾制的咖啡的濃郁香味撲鼻而來,誘得她走進店裡。一排排意大利甜點展現在她眼前。她買了兩條巴錫牌巧克力(產於意大利中部佩魯傑亞市的美味果仁巧克力)和一磅閃閃發亮的咖啡豆。她拎著包裝袋朝右拐上了蒙特街,沿街走了幾百碼後,向右拐進入海斯小街。她在一座挺大的小街寓所前停下來。它那明亮的白色外牆上攀爬著玫瑰。她按了門鈴,等在那裡。她感到自己正在受到觀察,隨後門突然打開。
站在門口的是薩拉最親密的女友松本正美。她在金融城內日本山一證券公司工作,與薩拉是同行。她身穿折疊的白色亞麻布服裝,赤著雙腳,面帶微笑。
薩拉在劍橋唸書時就認識了松本。她倆都是三一學院的本科生。兩人都是相貌迷人、天性聰慧且為人爽直,但是把兩個人拴在一起的原因更多的是一種潛伏的孤獨感,這種孤獨感不知怎麼卻一直不受豐富多彩的大學生活的影響。雙方都看到對方身上存在的沉著堅毅和獨立自主性,而且更重要的是,都有一種強烈的逃避命運的心理。松本的追求非常明確:結婚,並且像東京的普通家庭主婦那樣去生活。這就是日本社會對她命運的期望。儘管她在劍橋受過高等教育,但這只能被視為一段暫時的間隙,就像患了一段時間的肺結核,充其量不過是不受制度約束而得到所渴望的自由的一種手段。薩拉並沒有什麼明顯的命運或歷史要逃避的,可是松本仍然從她身上看到了急欲逃脫命運的跡象:強烈的雄心大志,躁動不安,缺少冷靜,總在努力爭取,性喜冒險及自毀——只要這種毀損意味著進取。過量的工作,過多的男人,以及偶爾的旅遊便是這些跡象的表現形式,它們來勢異常洶湧,隨後便消失、隱匿起來,幾個星期之後又會重現。如今已是5年過後,兩位女性各自在金融城有了穩定的職業,身上出現了某種平靜,抑或是某種幻想。只要這種幻想存在,多半可能是疲倦的產物,是習以為常的試驗和缺少發現的產物。她倆仍然受到冒險的吸引,都在密切關注這種跡像在對方身上重現。她們每天都要通電話,而且通常每星期要見一次面。這個週末將為她倆提供特別的樂趣:她們已安排好在一起呆上兩天,一般總要大大採購一番,痛痛快快吃一吃、喝幾杯。
她倆熱情地吻了對方。薩拉遞過一管巴錫牌巧克力,「給你,你喜歡吃甜。」
松本撕開包裝紙,取出幾塊巧克力。
「棒極了,是我最喜歡吃的。」她把那管巧克力遞給薩拉,「來,你自己也吃一塊。看起來你有點消瘦,洋娃娃。」
「哦,天哪!」薩拉打著阿欠說,「為什麼每個人都為我的體重擔憂呢?」
松本沒好氣地瞥了她一眼,「你很清楚那是為什麼。現在閉上你的嘴,趕緊吃下去。」
兩個人笑呵呵地走進廚房,松本打開一瓶葡萄酒。
「最近情況還好嗎?」松本一邊問,一邊遞給薩拉一杯紅葡萄酒。薩拉呷了一口,回到起居室。松本拿著酒瓶和酒杯跟隨其後。
「哎,埃迪和亞歷克斯走了之後,我總感到有些怪怪的。」薩拉聳了聳肩,「還得適應一陣子兒。有時候我真不知道為什麼要煩惱。也許我應當謹慎行事,下回選擇一個會計師才是。」
「謹慎!」松本哼地一聲說,「你認為那樣就是謹慎嗎?不出5分鐘你就會發瘋的。你瞭解自己。」
「是的。真說不準。可是仍然……」
「我知道,親愛的。這是很難辦的。別在意。我們將度過一個甜蜜的、放鬆的、沒有男人的週末。我替我倆想出了很多計劃。」
薩拉笑了:「你真是個天使。」
「我知道。不說它了,」松本想使氣氛活躍起來,「有什麼別的新聞嗎?」
薩拉停頓下來。「嗯……我在考慮調換工作。」她等待松本做出反應。
「為什麼?」
「已經4年了。該到換換的時候了,你是知道的。」
「難道這就是理由?」
「夠充分的了。」
松本心想,真討厭哪,隨後站起來又斟了一杯酒。
週末是在一片迷迷糊糊的自我放縱中度過的。薩拉於星期天晚上回到了自己的寓所。她穿過靜悄悄的房間,在錄音電話旁坐下,重放了電話錄音,期望能聽到埃迪和亞歷克斯的消息。他們沒有來電話,沒有任何令人振奮的事情。只有休-班克斯留下口信,請她回電話。
薩拉查閱了本子上的號碼,撥出了電話。
「休,我是薩拉。」
「哦,薩拉。嗨,你情況怎麼樣?」
「挺好。過了一個漫長的懶洋洋的週末。你呢?」
「同往常一樣,害怕星期一早晨的到來。」
「不單你一個人這樣。」
「現在聽我說。洲際銀行。」
「嗯嗯。」
「你嗯嗯是什麼意思?」
「呃,我想我的意思是,『哎呀,見它的鬼去吧。我想我是去不了那兒了。』」
「為什麼去不了?」
「得啦,丹特-斯卡皮瑞托總共給了我30分鐘時間,然後就一腳把我端了出去,這就是原因。」
休哈哈大笑,「聽著,薩拉,要是他不喜歡你,5分鐘之後就會請你滾蛋了。他已做了調查。他是信任我的。他也清楚你很能幹。他所要做的一切就是看看他是否會喜歡你。他確實喜歡你。」她得意洋洋地停了下來。
「這種表達方式真夠怪的。」薩拉喃喃說道。
「喂,不要發脾氣嘛。你不要指望所有人都來巴結你。」
「什麼發脾氣?我差不多……」
休把她的聲音壓了下去:「聽我說,斯卡皮瑞托剛剛來過電話。他此刻就在家裡。他希望你去個電話,安排一下與他手下成員見面。」
「這可有點異乎尋常了,不是嗎?」薩拉說道,「我是指直接進行接觸。有點不大正規。」
「哦,得了吧,薩拉。你並不需要我做監護人。」
薩拉大笑起來,「沒錯,是不需要。那麼他的電話號碼呢?」
休隨口報了出來。薩拉道了聲晚安,隨即撥了那個號碼。她注意到那是切爾西區的號碼,與她的電話同屬一個電話局。這麼說他們還是鄰居。
「丹特,我是薩拉-詹森。」
「晚上好,薩拉。」
他的聲音聽起來不悅耳、不連貫,甚至比面對面時還要咄咄逼人,而且有帶著嘲弄的口吻。薩拉對此不予理睬,默不作聲地啃著指甲,等待對方發話。
「你明天6點鐘能上我辦公室來一趟嗎?」
「好的。」
「那麼再見。」他說罷就掛斷了電話。
簡短的通話讓她感到心裡不安。這種簡明扼要之中含有冷淡,含有對通話慣例的忽略。很多交易員通話時就像這個樣子,不過那並不是出於無禮或者缺乏通話誠意。說也奇怪,他彷彿是在避免俗套。
第二天薩拉是在無所用心之中度過的,只想能早些回家,等待6點鐘的到來。當那一時刻終於來臨時,她匆匆離開交易大廳,直奔洲際銀行的辦公室樓而去。
同一間昏暗的辦公室,另一套無可挑剔的西服。斯卡皮瑞托見到她進來,慢騰騰地朝她走去,伸出手,緊緊地握了握她的手。他的眼睛一直盯著她的眼睛。他面帶微笑,並非出自友好或者歡迎,而是出自薩拉無法完全確認的其它什麼。她把臉轉過去。辦公室裡另有兩個人,斜靠在辦公桌旁蒙有布套的椅子上。斯卡皮瑞托朝他們點點頭。
「薩拉-詹森,過來見見馬修-阿諾特和西蒙-威爾遜。」
威爾遜一下子站了起來,笑了笑,熱情地握著她的手。阿諾特懶散地半站半坐著,握了一下她的手,又重重地坐回到椅子上,眼睛再沒有看她。斯卡皮瑞托從辦公桌後面拖過一張椅子,坐在阿諾特和威爾遜當中,他們馬上給他騰開位置。他們位於他的左右,看著他,似乎在等待指示。薩拉看了覺得他們就像是新手一般。薩拉在他們對面的一張空椅子上落座,放下手袋。她朝後靠坐著,解開上衣鈕扣,掏出一包香煙,然後隨手點燃了一支。
她衝著那幾張注視著她的面孔笑了笑,「你們不介意吧?」
斯卡皮瑞托搖了搖頭,遞給她一隻煙灰缸。
「我也要抽支煙。」阿諾特說罷,離開辦公室,回來時從交易台拿來了一包香煙。他點燃了香煙,縷縷煙霧朝天花板飄然而去。
薩拉吸了口煙,漫不經心地望著那兩個新手。阿諾特這人看上去似乎應當在《紳士》雜誌的有光畫頁上做襯衫廣告。他是個年近30歲的英俊美國人,方下巴,藍眼睛,淡褐色的直髮剪得很短,吹風吹到了無可挑剔的程度。薩拉注意到,他的口音也改了不少。新澤西州的鼻音已經修正成波士頓的拉長音調,不過在個別詞語上還是會露餡。要不是眼睛以及嘴巴的形狀,他的形象即使還有些做作,也可以稱得上是健康向上的。他的眼神顯得冷酷而憤世嫉俗,每一個表情無不帶上玩世不恭的味道。那副嘴唇微微向下噘,顯出一副輕蔑的模樣。他可不是薩拉認識的人當中討人喜歡的,也不可能會僱用她。
相比之下,西蒙-威爾遜顯得和藹可親,願意討好人。他要年輕一點,大約24歲。根據薩拉的推測,他來金融城工作才一兩年,而且到目前為止一直避免表現出他的許多同事所共有的那種幾乎習以為常的厭倦自滿傾向。他的頭髮呈淺棕色,臉上的雀斑不多,穿一套起皺的西服,而且還是買的成衣,這一點跟其他兩個人不同。他引起了她的注意,她在打量他的時候,他笑了笑。她對他微微一笑,然後望著斯卡皮瑞托,等待他的開場白。他只是一味地打量著她,一聲不吭,沒有任何要講話的意思。他半轉向阿諾特。兩個人交換了一下眼色,接著阿諾特朝前坐了坐,問道:「那麼你對美元兌英鎊匯率有何看法?」
薩拉得意地微笑了一下。
「我們談的是什麼時段?未來5分鐘、24小時、1周、還是1年?」
「未來5分鐘。」
「這個我不大清楚。」薩拉爽朗地笑著說,「我最後收看行情是在6點5分,當時的匯率是在1.4930,401。我不知道過去45分鐘裡市場的行情,也沒有亂報價的習慣。不過我可以說美元稍稍走強。」
註:1下大中的數字1.4930,40,是外匯交易中的行話,逗號前的數字代表買入價,逗號後的數字是一種省略,實際相當於1.7755,是賣出價。
阿諾特從口袋裡迅速掏出一隻路透社的傳呼機,這種寬3英吋長2英吋的裝置提供有24小時的最新主要金融報價和新聞。他輕輕敲下一道指令,然後仔細觀看著那個小屏幕。
「1.4910,20。我想美元在上揚。」他拉長聲調說道。他換了一種方法,「你為什麼要離開芬利斯銀行呢?」
「誰說我要離開的?」
「可你人不是在這裡嗎?」
「我是人在這裡,但為的是讓你們能夠更多地瞭解我,我也能夠更多地瞭解你們。」
阿諾特瞪了薩拉一眼。她則不動聲色地回瞪著他。隨之是一陣氣氛緊張的沉默。威爾遜微笑著插話說:「你同戴維-裡德一道工作吧?」
「是的。我就坐在他旁邊,是你的朋友嗎?」
「我們在一起踢足球,」威爾遜大笑著說,「或者至少可以說我們是這樣努力的。他大多數時候總是帶著傷。」
「說給我聽聽。他似乎大部分時間都是一瘸一拐的,身體的某個部位總是敷上石膏。」
「真令人討厭。」阿諾特說。
薩拉默默地望著他,片刻之後轉過眼去。她遇上了斯卡皮瑞托的目光。他從口袋裡掏出一支雪茄,有條不紊地將其點燃,在抽煙的間隙看她一眼。他靠在椅背上,看著她的眼睛,扮演著一個超脫的觀察員的角色,看上去還有些開心。薩拉惱火地扭過頭去。她竟成了當晚開心的對象。在她看來,這次見面的目的僅在於此。威爾遜喜歡她,阿諾特討厭她。至於斯卡皮瑞托,她弄不清他是什麼感覺,此時她並不特別在意。她看了看手錶,冷靜而不動聲色地說:「我說,這一切倒挺有樂趣,不過我必須在15分鐘之後趕到另一個地方,因此如果你們不介意……」
斯卡皮瑞托臉上那副淡淡的笑容頓時變成一副驚訝的表情。他從座椅上猛地欠過身來,「當然。很抱歉,關於這次會面我們沒有提前一點時間通知你。」
他站起來。阿諾特默默抬起頭,目送著她走出辦公室。威爾遜把她送到門口。
「再見。見到你很高興。」他握了握她的手。
薩拉笑了笑,「我也很高興。」她和斯卡皮瑞托一起穿過交易廳來到電梯口,其間誰也沒開口。電梯門開時,他握了握她的手。
「感謝你的光臨。我們會取得聯繫的。」他微笑著說。當電梯門關上時,他轉身走開了。
「你們這幫混蛋。」薩拉小聲罵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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