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修羅 正文 第二章 霜欺雪壓
    鄭老頭駕好了馬車,把一床破棉被鋪在車裡,然後把小野抬上車,平臥車內,掩上車門,慢慢駛去。

    繞過了幾條大街,不久,來在靠南城腳的一個荒僻所在,馬車停下了,鄭老頭從破棉被內取出一個長形的油布包,抱起小野,朝一片菜園中的小路走去,顧盼間,來到一間破舊的茅屋前面,用手在緊關著的木板門上叩了數下,發話道:

    「大娘在家麼?」

    屋內傳出了一個女人聲音道:

    「是那位?」

    「悅來店鄭老爹!」

    「哦!是鄭老爹!」

    「咿呀!」一聲門開了,一個面容憔悴的半老徐娘出現門邊。

    「小野!」

    婦人驚叫一聲,頓時面如死灰,簌簌抖個不停。

    「大娘,到屋裡再說!」

    「他……他……死……了?」

    「沒有,不會死的!」

    鄭老頭跨入屋中,把小野放在靠屋角的木板床上,吁了一口大氣。

    婦人撲了個過去,淚落如雨,望著血肉狼藉的愛子,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大娘,別緊張,小野只是皮肉之傷!」

    「他……他……天啊!什麼人狠心把他打成這樣子?」

    「棧中的夥計!」

    婦人雙腿一軟,跌坐床前地上,淒然道:

    「老爹,他們為什麼打他?」

    鄭老頭歎了口氣,道:

    「也不是什麼不得了的大事,等小野醒來,他會告訴你的。」

    「老爹,謝謝您了!」

    「大娘,……他們……」

    「怎麼?」

    「要你母子即日離開!」

    婦人雙目圓睜,站起身來,手扶床沿,慄聲道:

    「要我母子即日離『武林城』?」

    「是的!」

    「為什麼?」

    「唉!反正是他們的天下,還有什麼好說的。」

    「我……不離開!」

    「大娘,還是忍一時之氣算了……」

    「不,我決不離開!」

    「大娘,犯不著啊!」

    「不!」

    「可是……」

    「此城有規矩,不許仇殺鬥毆,難道他們敢殺害我母子……」

    「大娘,悅來棧的主人上官若望是什麼身份,你明白嗎?」

    「不管他是什麼身份。」

    「他是『無雙堡』外堂主,也是城中的首腦人物……」

    「他總不能自毀規例?」

    「很難說,江湖中波詭雲譎,險惡萬分……」

    「老爹,蒙你關注,我心領了。」

    鄭老頭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道:

    「大娘是缺少盤纏麼?」

    婦人固執地道:

    「不是,我只是不想走!」

    「以後小野不能再到悅來客棧看管馬匹了。」

    「我知道,他可以賣小菜,我做零工。」

    「既是這樣,老夫沒話說,這點碎銀是小野自己的積蓄的,你收下吧!」說著,把一個小破布包放在桌上,然後又揚了揚手中的大油布包,道:「我這點東西,暫時請大娘收存!」

    「那是什麼?」

    「不是什麼值錢之物,不,請不要打開……」

    「不會的!」

    「如何有一天聽到老夫的死訊,這東西便屬小野,算老夫遺贈……」

    「這……」

    「沒什麼,老了,終歸要走上這條路的,老夫該走了,小野的傷已敷藥,將息些時便沒事了,不過,最後奉勸一句,還是離開的好。」

    「我會考慮的!」

    「很好!」

    小野手腳動了動,口裡發出呻吟之聲。

    婦人眼圈一紅,輕撫他的額,哽咽著道:

    「孩子……娘在你身……擔」

    鄭老頭深深看了小野一眼,隨著又歎了口氣,悄然出屋而去。

    月餘之後,小野挑了菜擔,在大街小巷叫賣,他盡量避開「悅來客棧」那條街,幾天下來,總算平安無事,那方面似乎也忘了限他們母子離城這回事,沒來追查。

    這天清晨,小野照常擔菜上街,才轉了一條街,扁擔忽被人捉住,扭頭一看,不由亡魂大冒,暗道一聲:「苦也!」對方赫然是「悅來客棧」的管家蔡大光。

    蔡大光惡狠狠地道:

    「好哇!小雜種,你竟然還敢逗留在城裡?」

    小野又恨又怕,哀聲道:

    「管家,小的安份守已!」

    「少放屁,你如果不即日離開,砸扁你母子。」

    「管家,求您老開恩,賞的一口飯吃……」

    「別那多廢話!」

    小野幾乎哭了出來。

    驀在此刻——

    小野忽然覺肩頭一輕,扭頭一看,為之大驚失色,只見扁擔的另一端,被一個面目陰冷的中年文士執住,他退了數步,把菜擔交與兩人,苦著臉站在一邊。

    「武林城」中極少發生事故,是以很快的便圍了許多人。

    蔡大光寒聲道:

    「朋友,這算什麼意思?」

    中年文士冷陰陰地道:

    「閣下豈可仗勢凌人!」

    蔡大光老臉一沉,道:「何謂仗勢凌人?」

    中年文士不屑地道:

    「閣下欺負肩挑負販的窮小子,算什麼?」

    蔡大光氣焰不可一世地道:

    「朋友,你是故意找碴兒麼?」

    「有目共睹,誰找碴兒?」

    「朋友如何稱呼?」

    「過路客!」

    「哼,很好,你知道這小雜種是什麼人?」

    「窮苦人家的子女而已!」

    「他是本棧被逐的馬童!」

    「你也不該凌辱他?」

    「過路客,你少管閒事為妙……」

    「區區一定要管呢?」

    「你當知本城規矩?」

    「只許州官放火嗎?」

    蔡大光狠盯了對方一眼,抑低了喉嚨道:

    「你不是找死吧?」

    「過路客」哈哈一笑,道:

    「就算是,難道你敢殺人?」

    「撒手!」

    振臂,傳力,想振開「過路客」的手,但「過路客」紋風不動,一付從容之態,蔡大光老臉脹得緋紅,沉馬,穩樁。

    兩人較上了內力。

    「過路客」好整以暇,一看便知他沒有用上全力,蔡大光身軀在發顫,只片刻工夫,額頭上冒出了黃豆大的汗珠。

    小野一顆心直在往下沉,他知道蔡大光的身手,這位「過路客」非吃虧不可,「無雙堡」豈容外來客逞強,但,他無法阻止,同時,這一鬧,母子倆說什麼也不能在此城立足了,此城本無可留戀,可是母親不願離開,又將奈何?

    「過路客」似乎也有所顧慮,不為己甚,淡淡的道:

    「閣下,夠了麼?」

    蔡大光在城中是有頭面的人,這台坍得不小,但他明白功力差了人家一大段,如果硬挺下去,勢必灰頭土臉,栽得更慘,為了顏面,又不能就此落蓬,只好順風轉舵,自找台階,冷哼一聲道:

    「過路客,老夫身為城中一份子,不能明知故犯,破壞規矩,來日方長,我們以後再說吧!」

    「很好!很好!」

    雙方同時收勢,鬆手放落菜擔。

    蔡大光氣無所出,橫腿掃飛菜筐,青菜瓜豆,灑了一地,復又抓起扁擔,一折為二,扔得老遠。

    小野雙目盡赤,手腳發麻,但他不敢動手,只栗呼道:

    「管家大爺,您折了小的買賣!」

    蔡大光橫眉豎目,歷聲道:

    「野種,聽著,別再碰上老夫。」

    「過路客」眸中泛出了殺機,但只一閃即逝,冷冷地道:

    「閣下何必如此過份?」

    突地——

    人群中一聲喊道:

    「執法武士到了!」

    頓時人群波分浪裂,朝兩旁閃了開去,四名雄赳赳氣昂昂的青衣佩劍武士,疾步而至,到了現場,為首的一名大聲喝問道:

    「什麼事?」

    蔡大光陰陰地道:

    「這位朋友大概不知本城規矩,有意尋釁!」

    四名武士的目光,全轉到「過路客」。

    「過路客!是名還是號?」

    「隨便。」

    「朋友,此地不是撒野的地方?」

    「區區省得!」

    「報上真實姓名出身?」

    「區區『過路客』,別無奉告!」

    為首的武士冷哼了一聲,道:

    「在本城必須安份守已,接受約束。」

    「過路客」淡淡地道:

    「區區最安份不過,只是有一點,看不慣不安份之徒!」

    「這話是什麼意思?」

    「沒什麼,表明個性而已。」

    「請朋友到總管處談話!」

    「有此必要麼?」

    「當然!」

    「走吧!」

    「過路客」滿不在乎地一揮,深深瞰了小野一眼,隨四武士大步而去。

    蔡大光獰視著小野,陰惻惻地道:

    「小雜種,希望在城中不碰到,最好滾遠些,越遠越好。」

    小野不敢吭聲,懷著滿腹的怨毒屈辱,轉身離開,一路上,他憤於自己的被歧視與迫害,一方面又為「過路客」擔心。

    他想:

    同樣是人,為什麼有人以凌虐別人為樂事呢?

    自從懂事起,就不被人沒當作人,這種痛苦何日方子?

    母親明知這苦況,為什麼不肯離城?

    自己真是生父不明的野種麼?母親是什麼樣的女人?

    想到這裡,他的心在滴血,這種人所不能承受的痛苦,他隱忍了十多年,隨著年事的增長,他已到了不能忍受地步,不止一次,他想獨自離開,但,他怕母親的眼淚,他不忍拋下相依為命的母親。

    現在,不離開是不行的了。

    如果母親不願意,只有狠心一人去闖天下。

    他也想到與自己一起管馬房的老頭子鄭三,他是個怪人,鄭三決非他的真實姓名,他教自己武功,卻又不許顯露,也不許稱他師父,為什麼?他教了自己數年,倒底所學的能管用麼?

    想著,想著,那間破茅屋在望,他有些躊躇,怎麼對母親說呢?

    他母親卻在屋裡發了話:

    「孩子,你回來了?」

    「是的!」

    「菜擔呢?」

    「被人砸了!」

    「為什麼?」

    「娘,您想,還是為什麼,人家高興作踐你……」

    「唉!苦命的孩子,不要緊,再忍耐些時。」

    「我……我受不了!」

    「進來吧!」

    小野推門而入,順手掩上,一看母親眼含痛淚,不禁心如刀扎。

    「娘,我們離開這裡?」

    「不!現在還不能!」語音十分堅決,毫無妥協的餘地。

    「倒底為什麼?」

    「將來會告訴你。」

    「為什麼不現在說呢?」

    「不是時候。」

    「娘!我……我受不了小雜種的稱呼……」說著,以手捂面。

    「孩子,我要你忍耐!」

    「我……忍不住了!」淚水,從指縫間流了出來。

    婦人深深地歎了一口氣,以手撫著愛子的頭,悲愴地道:

    「孩子,但你必須忍!」

    小野放開了捂面的手,凝視著他母親,慄聲道:

    「娘,我真是身份不明麼?」

    婦人身軀一顫,道:

    「你不信娘的話?再三說,沒這樣的事!」

    小野大聲道:

    「但我沒有姓,不知道父親是誰,連娘您……我也不明白……」

    婦人拭了拭淚痕,柔聲道:

    「孩子,再忍耐些時候!」

    「我……我真想……」

    「胡說,你有多大本事?」

    「我……」

    「你背著娘偷偷習武,以為娘不知道?唉……」

    小野不由吃一驚,想不到母親已然知道自己違命習武,她足不出戶,自己也沒敢在家中練習,她是怎麼知道的呢?

    他無言分辯,只好閉上了眼。「孩子,休歇吧!」

    「娘,你非走不可,悅來客棧管家已下了最後驅逐之令……」

    「不必,他不敢在城裡殺人!」

    「娘,別忘了我上次險被打死?」

    「但你沒有,對麼!」

    「娘!孩兒求您,離開這地方……」

    「不!」

    小野雙膝一屈,跪了下去,聲淚俱下道:

    「娘,住下去孩兒會發瘋,也許……有一天孩兒真的會殺人……」

    「不許你說這樣的話,你是娘唯一的指望!」

    「可是……以後如何過日?」

    「還是賣菜!」

    「人家不容?」

    「呆在家裡。」

    「活活餓死麼」

    「餓不死的,孩子,起來。」

    「我們家徒四壁,無隔宿之糧……」

    「娘自有辦法。」

    「亦不讓孩兒自己離開?」

    「你……忍心拋下娘麼?」

    小野以頭地叩地,內心的痛苦,簡直無法形容,他想,這樣活下去,有什麼意思,還不如死了的好,但他自小孝順,重的話不敢說出口。瀟湘子提供圖檔,xieˍhong111OCR,瀟湘書院獨家連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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