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句鑽土的,已經指出了「土行仙」的來歷,「土行仙」臉色微變,但轉瞬又恢復那嘻笑之態,毫不為意地道:「沒什麼,聽閣下一席禪理,使小老兒茅塞頓開,當和尚即無禁忌,葷酒不戒,使小老兒又堅了出家之心,閣下不是有道禪師是什麼?」員外老者如刃利芒連閃之後,又恢復平靜地道:「佛說不可說,望你三復斯言,以免自貽伊戚。」方玨愈聽愈覺茫然,不知雙方在弄什麼玄虛。「土行仙」嘻嘻一笑道:「省得,省得,喝酒啊!」說完,連乾了三杯。員外老者站起身來,把一錠銀子放在桌上,道:「本人請客,結個香火緣,你慢慢受用吧,我得走了!」邊說,邊轉頭向方玨掃了一眼,然後離座下樓。「土行仙」大聲道:「小老兒只是找酒伴,無意打秋風,閣下何必呢?」員外老者頭也不回,自樓梯口消失。方玨再也憋不住了,趨到「土行仙」桌邊,道:「前輩,這是怎麼回事?」「土行仙」不答,拿起那塊員外老者留下的銀子,直皺眉頭。方玨定睛細看那銀子,也不由為之駭然變色,原來那銀子已經變了形,三個指頭的夾印,不深不淺,正好三分,把指功練到這等火候,委實太驚人了,當下期期地又道:「前輩,那員外郎打扮的老者是誰?」「土行仙」沉凝地道:「可能是個和尚!」方玨震驚地道:「和尚?」
「老夫是說可能!」
「為什麼?」
「老夫正在查,目前還不能肯定,不過從他言談而論,大概錯不了。」
「可是……他的穿著打扮,還有鬢髮……」
江湖鬼蜮,什麼樣的人都有,改裝易容,太容易了!」
樓座裡沒其他酒客,所以兩人可以放言無忌,方玨道:「怪不得前輩跟他談禪……」
「屁禪,野狐禪罷了!」
「如果他是和尚,當是個酒肉和尚,他有名號麼?」
「有,如果沒弄錯,他當是三十年前攪得中原武林一片烏煙瘴氣的『無戒和尚』,算年紀,已是耄耋之年,少說也有九十歲。」
「什麼?九十歲……」
「這不足為奇,內功突破了某一極限之後,便可駐顏,現在求證的,是他是否當年的『無戒和尚』!」
「和尚何以稱為無戒?」
「不皈依,不受戒,剃光了頭做幌子,其實,他並非真正的和尚,葷腥酒色殺人全不忌。」
「他一向都是如此裝束麼?」
「不一定,但他有個規矩,殺人時必揭去員外巾,露出沒戒疤的光頭。」
天下之大,真是無奇不有,方玨好奇之念大熾,興致勃勃地道:「前輩為什麼會找上他?」「土行仙」沉吟了片刻才道:「老夫本奉命行事,為了一樁陳年公案。」奉命,不用說是奉「空空門」門主之命,事關門戶秘密,方玨就不便追問了,話風一轉,道:「晚輩有事北行……」「土行仙」點頭道:「老夫知道,你走吧,酒錢由老夫清結,失蹤的玉郎有下落麼?」方玨神情一黯,道:「毫無端倪!」「土行仙」搖搖頭道:「對無知幼兒肆虐,簡直毫無人性,你去吧,我們大家都會悉心追查這樁公案,總會有結果的。「方玨長揖道:「如此,晚輩就告辭了!」
—路北行,方玨感到茫然無主,照老人傳話指示,北行跟蹤耿光明,便可追出「討債人」,真的能碰上耿光明麼?又真的能追出「討債人」麼?即使追出了「討債人」,除了查明「切金掌」之謎外,對玉郎失蹤事有補麼?正行之間,突然發現前道上有條人影,長衫飄飄,身法極是輕靈,不由心中一動,加速迫近,定睛細望,不由大為振奮,這人影非別,赫然正是「鬼秀才」耿光明,老人的傳聲指示果然應驗了。為了怕驚動對方,方玨緩了身形,把距離拉長,保持在視線以內。一前一後,又奔出了七八里地。耿光明孤身夜行是為了什麼?如果說「討債人」的對象全是「百花會」,那他也是狙殺的目標,對了,老人傳話指示跟蹤耿光明,用意在此。突地,方玨發現耿光明突然停在路中,不再行進,不禁心頭一動,看樣子必有情況發生,遙遙注目,果然發現一條人影攔在耿光明頭裡。就在此刻,傳來了耿光明的喝話聲:「閣下何方高人?」回應的是—陣刺耳的狂笑。方玨毫不躊躇地離開大路,劃弧繞到前端,然後由側方迫近,借林木掩護,悄沒聲地欺到五丈之內,蔽住身形。目光掃處,一顆心不由怦怦跑了起來,攔截耿光明的,赫然是那員外郎裝束的老者。這老者,是否真就是「無戒和尚」?他攔截耿光明何為?暗夜中,他的目芒更加可怕。耿光明略略向後挪了挪步,陰陰地道:「閣下到底何方高人?」
「這你用不著問。」
「阻路何為?」
「要你的命!」
耿光明窒了窒,道:「區區與閣下素昧生平,為什麼開口要命?」員外老者陰惻惻地道:「鬼秀才,不但是要你的命,還要你一寸—寸地死,不,那太便宜你了.死了你便什麼也不知道,本人要先廢你功力,殘你—手一足,再把你點成白癡,讓你現世—輩子,也好讓那水性楊花的婦人先嘗些痛苦味道:「哈哈哈哈……」笑聲如梟啼狼嗥,令人心悸神搖。方玨駭然,對方還提到水性楊花的婦人,該是誰?耿光明後退—個大步,慄聲道:「你閣下就是『討債人』?」員外老者道:「隨你說本人是誰,全沒關係,反正你命運已經決定了。」方玨在暗中激動無比,這老者真是「討債人」麼?耿光明也是陰險至極的人物,並沒驚惶,冷森森地道:「這是閣下一廂情願的說法,到底是誰的命運已定,現在言之過早,不管怎樣,話必須說明,閣下到底是誰?」
「等你躺下時再告訴你,絕不使你喊冤就是。」
「討債人,你討的到底是什麼債?」
「血債!」
「你承認身份了?」
「唔!」
「水有源頭樹有根,說出原因來!」
「會的,片刻之後。」
「萬一你沒有機會開口了,豈非令人遺憾?」
「哈哈哈哈,鬼秀才,別說夢話了。」
員外老者業已承認是「討債人」,但「土行仙」判斷他是「無戒和尚」,三十年不出江湖的人,怎會與耿光明結怨,那關鍵當在於百花門主了,可是「普濟頭陀」和「偷生客」說的—樣,「討債人」應是個黃臉漢子,這如何解釋呢?方玨在激動之中,又感到迷惘。
耿光明也打了個哈哈道:「討債人,大丈夫明來明往,既是討債,該交代出來路,是不敢說,還是想打什麼主意?」
「你會知道的!」
「要區區點出來麼?」
「說說看?」
「閣下是否『天下第一劍』裴大幫主搬請的幫手?」
「哈哈哈哈!」
「這有什麼可笑的?」
「非常可笑!」
「閣下承認麼?」
「你是在放屁。」
方玨心頭倒為之震顫不已,裴震已死,這老者出頭為裴震討債,並非不可能,耿光明可說是神劍幫叛徒,所以剛才老者言語中對他恨毒極深,連死都不足以償付,如果是這樣,他會用「切金掌」便不足奇了,可是「普濟頭陀」與「偷生客」的說法一致,「討債人」是個黃臉漢子,這其間相去甚遠。
怪笑聲中,老者突地自動除下員外巾,露出一個光禿禿的腦袋,果然不見有戒疤。方玨情不自禁地脫口驚叫出聲:「無戒和尚!」照「土行仙」的說法,「無戒和尚」殺人時必揭頭巾,這點已證實了。「無戒和尚」轉頭朝方玨匿身處,冷冰冰地道:「白儒,你懂得是非只為多開口的意思麼?」方玨這一驚非同小可,想不到對方早已發現自己,而且竟一口叫出自己來歷,當下硬著頭皮走了出去。由於方玨的來臨,使耿光明大為驚惶,因為他是方壓追殺的對象,再加上「無戒和尚」這傳說中的巨擘,說什麼他也不敢碰,心念電似一轉,乘「無戒和尚」說話分神之際,閃電般掠起身形。一起一落,「無戒和尚」已攔在他的頭裡,這使耿光明亡魂大冒,如非親見,誰也不會相信天下會有這麼快的身法。方玨也為之瞠目咋舌,他想,即使是師父「武林至尊」在世,充其量也不過如此,也許還要遜色些。耿光明身形一晃,施展出他那幻影分身法,閃動之間,幻成了四五個身影,想以此惑人心神而脫身。哈哈狂笑聲中,幻影消失,耿光明窒在路邊,臉色說多難看有多難看,「無戒和尚」不知是用什麼手法制住他的。方玨呆立著,一時之間幾乎忘了置身何地。「無戒和尚」寒聲道:「鬼秀才,你長翅膀也飛不了。」說完,掃了方玨一眼道:「待本人先解決了這猴猻之後,再跟你說話。」
驀在此刻,道旁林子裡突地傳出一陣尖厲的笑聲,一個女人的聲音道:「辛伯良老匹夫,想不到你還沒死,姑娘我找了你十多年,真是天從人願,鬼神無私!」在場的三人全為之一震。「無戒和尚」目芒一閃,道:「什麼人?」一條人影飄絮般落人道中,是一個三十餘歲的女人,手裡提了一個包袱,長方形,似是包了匣子一類的東西,自稱姑娘,顯然未婚。「無戒和尚」再次道:「你是誰?」那女子冷森森地道:「追魂索命的!」方玨心頭為之大震,這女子能一口道出「無戒和尚」的姓名,而口氣之間似乎是尋仇,她能有這份能耐麼?」「無戒和尚」冷哼了一聲道:「追魂也好,索命也好,你到底是誰?」
「我叫左妍容!」
「左妍容?本人沒聽說過,你年紀……」
「別管年紀,『武林福星』左必武你不會說不知道吧?」
「左必武?」
「不錯,那就是先父,三十年前,他被害時我才三歲,三十年後,你仍然活著等我,真是天有眼。」
「本人完全聽不懂。」
左妍容厲聲道;「老匹夫,血債血償,你賴不了的,殺父之仇,不共戴天,今晚就是你償付代價的時辰。」
「無戒和尚」默然。左妍容緩緩坐下地去,把布包擺在面前,找開,露出一個半尺正方的盒子。方玨看得莫名其妙,不知這姓左的女子在弄什麼玄虛,凝目細視,發現盒蓋上赫然繪著一個白慘慘的骷髏頭,令人怵目驚心。「無戒和尚」栗呼道:「骷髏令!」兩道厲芒,盯住盒子不稍瞬。方玨也為之駭然,「骷髏令」這恐怖的名稱他聽說過,據師父生前提說,一甲子之前,此令所至,黑白道喪膽,不殊閻王老子的請帖,無人能倖免,想不到能得睹其真面目。千載一時之機,耿光明如魅影般逸去。「無戒和尚」轉頭朝耿光明逃逸的方向瞥了一眼道:「逃得了初一,躲不過十五,讓你多活幾天。」方玨的主要目的物是「無戒和尚」,而且也被這詭異的場面吸引,所以沒有去追耿光明。
「無戒和尚」又道:「你是『天魔』的傳人?」
「不錯!」
「意欲何為?」
「老匹夫,剛才已經說了,討血債,你裝什麼佯?」
「你……可能錯了,本人……」
「少廢話,有遺言從速交代,否則你沒開口的機會了。」說著,把盒子托在左手,右手搭在盒蓋上。方玨既驚且惑,這盒子裡到底是什麼歹毒之物,竟然連「無戒和尚」這等人物也忌憚?「無戒和尚」顯得很緊張地道:「能聽本人解釋麼?」左妍容冷酷地道:「留遺言可以,解釋大可不必!」「無戒和尚」期期地道:「左姑娘,這是誤會。」
「誰說是誤會?」
「是真的!」
「我不信……」
「姑娘不聽解釋?」
「不聽!」
「那太遺憾了!」
「納命來!」右手就要啟動盒蓋。
「本人只說三句話,行麼?」
左妍容略作遲疑,道:「你說!」「無戒和尚」瞥了方玨一眼,然後面對左妍容,口唇連動,是以「傳音入密」之法說話,方玨一點也聽不到。左妍容聽完之後,粉腮一變,道:「我不信!」「無戒和尚」又繼續以「傳音入密」之法說了一陣。左妍容面色連變,慄聲道:「是真的麼?」「無戒和尚」沉聲道:「這假不了的,姑娘可以親自去查。」
「如果是你騙我?」
「江湖上隨時候教!」
「我的心白費了?……」
「這也是無可奈何之事。」
左妍容突地厲叫道:「這不是真的,你騙我!」「無戒和尚」下意識地向後一挪步,道:「左姑娘,真的假不了!」左妍容仰首夜容,喃喃地道:「老天還是沒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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