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底邁克西姆要去倫敦赴社交宴會。那是涉及本郡公務的一次宴會,只有男賓出席。他離家兩天,讓我獨個兒留在莊園裡。我很擔心他這次出門會遇到什麼不測事件。在我望著他的坐車在車道拐彎處消失的時候,我似乎真的感到此別將成永訣,以後再也見不著他啦。我指的自然是一場車禍,彷彿下午當我散步回來時,就會見到嚇得面如土色的弗裡思正在那兒等著向我稟報噩耗,說某個鄉村醫院的醫生已經來過電話。「你一定要鼓起極大的勇氣來,」他會這麼說。「恐怕你得準備好承受巨大的打擊。」
接著又彷彿是弗蘭克來了,我們就一起到醫院去,邁克西姆已認不出我來。我就這麼坐在午餐桌前,胡思亂想這一幕又一幕的情景。我想像有一大群本地人士來參加葬禮,圍聚在教堂墓地的四周,我自己則倚傍著弗蘭克的手臂。這一切在我看來是如此真切,以至我連餐桌上的飯菜一點也沒碰.而且一直豎起耳朵,生怕錯漏了電話鈴聲。
下午,我坐在花園的栗子樹下,膝上擱著本書,可是一個字也沒讀進去。我一看到羅伯特穿過草坪走來,心想一定有電話來啦,頓時感到一陣暈眩。「太太,俱樂部來電話,說是德溫特先生十分鐘前已到了那兒。」
我合上書本。「謝謝你,羅伯特。他這麼快就到啦。」
「是啊,太太。一路挺順利。」
「他沒有要我接電話。或者留下什麼特別口信?」
「沒有,太太。只是說他已平安到達。電話是那兒的門房打來的。」
「知道了,羅伯特。多謝你了。」
我大大鬆了一口氣,再沒有暈眩欲吐的感覺。心裡的疑懼豁然開釋,好似橫渡過海峽安然抵達彼岸一般。我頓時感到飢腸轆轆,所以一等到羅伯特回進屋子,就立刻爬過長自,溜進餐廳,從食品櫃裡偷了些餅乾。一共六塊,是巴斯一奧利弗牌的。接著我又隨手拿了個蘋果。真沒想到會餓得這麼慌。我走到林子裡才開始大嚼起來,生怕在草坪上吃會被窗口的僕人瞧見,那樣一來,他們會到廚師面前搬口舌,說什麼剛才看見德溫特夫人用餅乾和水果填肚子來著,想必是不喜歡廚房裡做的飯菜。廚師當然就不高興啦,說不定還會到丹弗斯太太面前抱怨幾句呢。
想到邁克西姆已平安抵達倫敦,再加上把那幾塊餅於吞進了肚子,我心情極為舒暢,甚至莫名其妙地感到快活。一種無拘無束的自由感在心頭油然而生,大有無牽無掛一身輕的味道,好比是孩提時代度週末,既不用上課,也不要預習,愛幹什麼就幹什麼;可以套條舊裙子,穿雙帆布鞋,跟鄰屋小朋友在附近公共草地上一起玩「獵犬追野兔」的遊戲。
我當時的感覺正是這樣。來曼陀麗後我還從未有過這樣的感覺。想必是邁克西姆到倫敦而不在身邊的緣故吧。
我竟產生這種大不敬的念頭,為此我頗為吃驚。真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我不希望他離開身邊。而現在卻如此輕鬆愉快,步履輕盈,情不自禁地要像孩子那樣,連蹦帶跳地穿過草地,連滾帶爬翻身下坡。我抹去嘴上的餅乾屑,大聲呼喚傑斯珀。哦,我所以有這種感覺,也許因為這是個陽光明媚的日子吧……
我們穿過幸福谷,朝小海灣走去。杜鵑花已經凋謝,皺曲的褐色的殘花零落散在青苔地上。風信子花尚未凋零,在山谷盡頭處的林子裡鋪下一層厚實的絨毯,花叢間還不時冒出一些捲曲嫩綠的羊齒草。答蘚溢出陣陣深沉的濃香;風信子花飄散著帶點苦澀的泥土味。我躺在風信子花旁的茂密草叢中,頭擱在手掌上,傑斯珀守在我身邊。它氣喘吁吁地望著我,樣子傻乎乎的,唾液沿著舌頭和肥厚的下顎往下滴。林中某處枝頭息著幾隻鴿於。四週一片恬靜寧謐。我感到奇怪,為什麼當你孓身獨處時,同樣的環境竟會顯得那麼可愛。這時候要是有個朋友,舊日的同窗,坐在我身旁絮叨:「喂,順便告訴你,前幾天我遇到老同學希爾達啦。你還記得她嗎?就是那個打得一手好網球的同學。她已經結婚,有了兩個孩子。」這該多殺風景,多無聊乏味。你就顧不上欣賞身旁的風信子花,也沒法側耳諦聽頭上鴿子的咕鳴。此刻我不希望有誰呆在身邊,甚至邁克西姆也不例外。要是邁克西姆在這兒,我就不會像現在這麼躺著,閉目養神,嘴裡還嚼著一根青草。我一定是在一旁察顏觀色,留神他的眼神和表情,心中暗自揣摩,這合他的心意呢還是讓他感到煩膩,還得不時忖度他在想些什麼。而此刻我可以舒舒坦坦地躺著,全然不必為此操心。邁克西姆這會兒在倫敦。以後要是還有機會子身獨處,那該有多美!喔,不,我是說著玩的。這種邪念豈非是對愛情的背棄?我說的不是那個意思。邁克西姆是我的生命,我的一切。我從風信子花叢中站起身來,朝傑斯珀厲聲吆喝。我們一塊兒出了林子,沿山谷走向海灘。這時正值退潮,大海寧靜而遙遠。那邊的海灣宛若平靜如鏡的浩瀚湖面。望著此刻的大海,怎能想像出它洶湧咆哮的情景,正如置身於炎夏之中豈能想像寒冬的蕭瑟?周圍沒有一絲兒風,燦爛的陽光瀉在輕輕拍岸的海水上;海水漫人礁石之中,形成一泓泓漩水窪。傑斯珀一溜煙爬上礁巖,扭頭瞥了我一眼,一隻耳朵往後耷拉在腦袋上。一副調皮的怪模樣。
「傑斯珀,別往那邊去,」我說。
它當然不聽我的話,放開步子便往那邊跑。「這個搗蛋鬼,」我說出聲來,接著也縱身翻上礁巖,去追趕傑斯珀,似乎並不是我自己有意要闖到另一側海灘去的。「唔,可不是?」我暗自嘀咕。「實在沒法子。管他呢,反正邁克西姆不在身邊。這總不能怪我啊!」我踩著礁石間的水窪,哼著小調向前走,退了潮的小海灣,看起來與漲潮時不一樣,不再那麼令人望而生畏,狹小的港灣裡海水大約只有三英尺深。我想。在這平靜的淺水中駕起輕舟,隨波蕩漾,確是夠逍遙的。浮簡還在老地方。上面漆著的是綠白兩種顏色,這我上回可沒有注意到。也許是由於那幾天霪雨不止,色彩不甚清晰。海灘上闃無人影。我腳踩圓卵石,來到海灣的另一側,爬上防波堤的石砌堤壁。傑斯珀儼然像是識途老馬。跑在頭裡。堤壁上安著一隻環,一架鐵梯自上而下伸入水中。也許那皮筏就曾拴在這兒,而遊人也是借這架鐵梯上筏子的。浮簡就在對面三十英尺的地方,上面還寫著什麼。我側過身伸長脖子看上面的字:「Je Reviens」。怪有趣的名字。這不像是一般的船名。不過那艘船原先也許是艘法國造的捕魚船吧,漁船有時倒是起那種名字的,什麼「平安歸來」啦,「我還安在」啦,等等。「Je Reviens」——「我歸來」。不錯,這是個挺吉祥的船名,可惜用在那條船上並不恰當,因為它一去不復返啦。
如果越過海岬處的燈塔,在那邊的海灣航行,一定是夠冷的。這兒海水平靜如鏡,可是那邊海岬處,即使在今天這樣風和日麗的日子,潮水也在奔騰不息,水面捲起一層白色的碎浪。小船一旦繞過海角,駛出陸地環抱的海灣,就得聽憑風浪擺佈,東倒西歪。海水也許會嘩嘩撲上船來,在甲板上漫溢橫流。手扶舵桐的駕船者也許會拭去濺在她眼睛和頭髮上的水花,抬頭向那繃得緊緊的風帆掃一眼。不知道那艘小船漆的是什麼顏色,說不定也是綠白雙色,和那個浮筒一樣。船身不很大,有個小船艙,弗蘭克曾這麼對我說過。
傑斯珀用鼻子喚著那架鐵梯子。「走吧,」我說,「我可不想跟著你轉了。」我沿著港灣的堤壁走回海灘。林子邊上的那座小屋顯得不像上一次那麼遙遠,那麼森然可怕。這種變化是由太陽引起的。今天,沒有淅瀝的雨點打在屋頂上,我順著海灘朝小屋緩緩走去。說到底,那不過是座普通的小屋,裡邊又沒住人,一點沒什麼好害怕的。不論什麼地方,只要有一段時間不住人,總會顯得潮濕、陰森,連新蓋的平房和別墅也不例外。況且,他們還在這兒舉行過月夜聚餐之類的娛樂活動。週末來客也許常上這兒來游泳遣興,隨後乘船在海面上兜風巡遊。我站定身子。朝屋前那座無人照看的爬滿尊麻的庭園打量了一番。得派人來清理一下。差個園丁來,不該把它丟在一邊,荒蕪成這般模樣。我推開庭園的小門,走到屋子門前。屋門虛掩著。我清楚地記得,上回我是把門關嚴的。傑斯珀吠叫起來,把鼻子湊在門沿下一個勁兒嗅著。
「別這樣,傑斯珀,」我說。它還是死勁在喚個不停,把鼻子探進門框裡。我推開門,朝裡邊張望。屋裡還是像上次那樣黑洞洞的。一切依然如舊。蜘蛛網依然掛在船模的索具上。不過,屋子盡頭那扇通向船庫貯藏室的門卻開著。傑斯珀又汪汪大叫起來,貯藏室裡撲通一聲,是什麼東西掉到了地上。傑斯珀狂吠著從我跨下竄入屋內,隨即朝洞開著的貯藏室門猛撲過去。我跟在它後面朝裡走了幾步,然後猶豫不決地站在屋子中央,心兒怦怦直跳。「傑斯珀,回來,別像個傻瓜,」我說。它站在門口,仍狂怒地吠叫不停,聲音近乎歇斯底里,貯藏室裡一定有什麼東西。不像是耗子。如果是耗子,狗一定早撲上去了。「傑斯珀,傑斯珀,過來,」我說。可是它不肯過來,我提起腳步慢慢朝貯藏室門口走去。
「裡面有人嗎?」我問。
沒有回答。我彎下身,把手按在傑斯珀的頸圈上,從門邊探頭向裡張望。有個人坐屋角里,身子靠著牆。瞧他那縮成一團的模樣,似乎比我更膽顫心驚。原來是貝恩。他想把身子藏到一張船帆的後面去。「怎麼回事?你想幹什麼?」我對他說。他傻乎乎地朝我眨巴著眼睛,嘴巴微微張開。
「我沒幹什麼,」他說。
「安靜下來,傑斯珀,」我一面呵責,一面用手摀住它的口勒;我解開自己的皮帶,穿進頸圈將狗牽住。
「貝恩,你想要什麼?」我又問了一聲,這回膽子壯了些。
他沒作聲,只是用他那雙白癡般的眼睛盯著我看。
「我看你還是出去的好,」我說。「德溫特先生不喜歡有人到這屋子裡走動。」
他搖搖晃晃站起身子,鬼頭鬼腦地咧嘴傻笑,還用手背擦了擦鼻子。他的另一隻手始終藏在背後。「貝恩,你手裡拿著什麼?」我說。他像孩子似地乖乖把另一隻手伸給我看。他手裡拿著根釣絲。「我沒幹什麼,」他又咕噥了一遍。
「這根釣絲是這兒的嗎?」我說。
「嗯?」他說。
「聽著,貝恩,」我說,「你想要這根釣絲,拿去得了。不過以後可別再拿了。拿人家的東西,不是誠實人幹的。」
他沒吭聲,光是朝我眨巴著眼睛,不安地扭動身子。
「過來,」我口氣堅決地說。他跟著我走回大房間。傑斯珀已不再吠叫,只顧嗅著貝恩的腳後跟。我不想在這屋裡再呆下去,快步走出屋子,來到陽光下,貝恩拖著腳步,跟在我後面。我隨手把門帶上。
「你還是回家去吧。」我對貝恩說。
他把釣絲當寶貝似地攥在胸口。「你不會把我送到瘋人院去吧?」他問。
這時我才看到他害怕得渾身直打哆嗦。他雙手顫抖,像啞巴似地用哀求的眼光死死盯著我。
「當然不會,」我溫和地說。
「我沒幹什麼呀,」他又說了一遍。「對誰也沒有說過。我不想被人送進瘋人院。」一滴眼淚順著骯髒的腮幫子滾下。
「好的,貝恩,」我說。「誰也不會攆你走的。不過,你以後可別再上那屋子去了。」
我轉身走開,他又追了上來,一把抓住我的手。
「來,來,」他說。「我有樣東西給你。」
他傻笑著。他伸出手指朝我一招,隨後轉身向海灘走去。我跟著他走過去,看他彎下身子把礁石邊的一塊扁石頭搬開。石塊下有一小堆貝殼。他挑了一顆遞給我。「這是給你的,」他說。
「謝謝,真漂亮,」我說。
他又咧嘴笑了,還不住地抓耳撓腮,剛才的恐懼全沒了。「你長著天使一般的眼睛,」他說。
我心裡一驚,又低下頭望著那顆貝殼,一時不知該說什麼是好。
「你可不像另外一位,」他說。
「你說的是誰?」我問。「什麼另外一位?」
他搖了搖頭,目光又顯得躲躲閃閃。他伸出手指,擱在鼻子上。「她個兒挺高,皮膚黑黑的,」他說。「她真讓人覺得是條蛇哪。我在這兒親眼看到過她。到了晚上她就來了。我看到她的。」停了停,目不轉睛地瞅著我。我沉默不語。「有一回,我朝屋裡張望,瞧見了她,」他繼續說。「她衝著我發火了。她說:『你不認識我,對嗎?你從沒在這兒看到過我,以後也不會再看到我。要是我以後再發現你在窗口偷看,我就差人把你送到病人院去。』她又說:『你是不想去的,是嗎?瘋人院那兒待人可凶呢。』我說:『我什麼也不說,太太。』我還這樣碰了碰我的帽子呢。」他拉了拉頭上那頂防雨布做的水手帽。「現在她去了,是嗎?」他焦急地問。
「我不明白你說的是誰,」我慢騰騰地說。「沒人會送你進瘋人院的。再見吧,貝恩。」
我轉過身子,牽著傑斯珀沿海灘走上小路。可憐的傢伙,誰都看得出他有些癡呆,語無倫次。誰會拿瘋人院來嚇唬他這樣的人呢,似乎不大可能。邁克西姆說過他是個文癡,不會惹事的。弗蘭克也這麼說過。也許是他曾聽到家裡人議論過他的情況。從此這些話就一直留在他腦子裡了,就像一幅醜陋的圖畫會始終京繞在孩子的記憶裡那樣。在個人好惡的問題上,他的智力也同孩子一樣,他會無緣無故的喜歡某個人,今天和你好得什麼似的,可明天又會拉長臉生你的氣。他對我友好,無非是因為我說他可以把那根釣絲留著。到了明天再碰見他,說不定他就忘掉我是誰了。拿白癡的話當真,豈不荒唐可笑。我扭頭又朝海灣瞥了一眼。那兒已開始漲潮,海水慢慢地在港口防坡堤周圍激起漩渦。貝恩已翻過礁石走了。海灘上又空無人影。我從黑黝黝的樹叢缺口處剛好看到小屋頂上的石砌煙囪。不知怎麼的,我突然想拔腿逃跑。我牽著扣在傑斯珀頸圈上的皮帶,氣喘吁吁地沿著陡峭的小徑,穿過林於,頭也不回地往前奔跑。哪怕是把世界上所有的珍寶都給我,我也不願再回那小屋或海灘去。好像有誰守候在那蕁麻叢生的小庭園內,那人一直在注視著我,聽著我講話。
我和傑斯珀一起狂奔。它汪汪叫個不停,以為是在玩一種新鮮的遊戲,所以老是試著去咬那根牽扯它的皮帶,想把它一口咬斷。我以前還沒有注意到這兒的樹竟長得這麼密,一株緊挨著一株,暴突的樹根,像捲鬚似地伸過路面,存心想把人絆倒在地。我一面上氣不接下氣地奔跑著,一面想,他們怎麼也不把這個地方清理一下,邁克西姆該叫人來搞一下呀。這種低矮蓬亂的灌木林叢,毫無存在的必要,根本不能給人以美的感受。該把那些盤根錯節的灌木叢統統砍掉,讓陽光照射到小徑上來。這兒黑糊糊的,實在太昏暗。那株光禿禿的按樹,已被荊棘纏得氣息奄奄,看上去活像一具漂白過的骷髏肢體,樹身底下有一條混濁發黑的小溪流過,溪流差不多快被成年累月雨水沖積的泥漿堵死,這會兒正無聲無息地往下面的海灘緩緩淌去。鳥兒在這兒也不像在山谷裡那樣婉轉啼鳴。四周是一片異樣的沉寂。我這麼喘著氣在小道上奔跑,耳邊聽得湖水湧入海灣時的陣陣濤聲。我這才明白為什麼邁克西姆不喜歡這條小徑,不喜歡這個海灣。我也不喜歡。我真是個傻瓜,竟會上這兒來。我應該呆在那邊的海灘上,在那片白色的圓卵石上散步,隨後從幸福回家。
我總算走出樹林到了草坪,望見屹立在開闊地上的那幢堅實牢固的大宅,心頭一陣喜悅。樹林子已撇在身後。我要叫羅伯特把茶點送到栗子樹下來。我看了看表,四點還不到,比我想像的要早呢。我還得稍等一會。按曼陀麗的規矩,不到四點半是不用茶點的。幸虧弗裡思今天休息出去了,讓羅伯特把茶點擺到外面花園裡來,他倒不至於考究什麼儀式。正當我信步穿過草坪走近平台時,車道拐彎處的石南綠葉叢中忽然射出一道強光,在我眼前一晃,那是太陽照在金屬物體上的反光,我用手遮著眼睛看看究竟是什麼。好像是汽車上散熱器。我心想是不是來客了。不過,就算有客人來,他們也總是把車子直接開到屋子跟前,不會像現在這樣,讓車子停在遠離屋子的車道轉彎角上,還要藏在灌木叢裡。我走近幾步。一點也不錯,是輛汽車。現在我可以看到汽車上的擋泥板,還有車篷。多怪的事啊。一般的客人從來不這麼幹。商人們也總是繞過舊馬廄和車庫打後面進來的。這不是弗蘭克的莫裡斯轎車,他那輛車我已很熟悉。而現在這輛,車身又長又低,是輛輕型汽車。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要是果真有誰來訪,羅伯特一定已將客人領進藏書室或客廳。而如果是領進了客廳,那我穿過草地時就會被他們看到。我可不想讓客人瞧見我這身打扮。我還得留客人用茶點。我在草坪邊上蜘躕徘徊,拿不定主意。不知是什麼緣故,可能是由於陽光在玻璃窗上忽地一閃吧,我偶爾抬頭朝屋子看了一下。奇怪,就在我抬頭張望的那一剎那,我注意到西廂房間有一扇百葉窗打開了。有人站在窗前,那是個男子。他一定也看到了我,因為他慌忙將身子縮了回去,而他背後的人立即伸出條胳膊,把窗關上。
是丹弗斯太太的胳膊。我認得那黑衣袖。我暗自尋思,也許今天是接納公眾參觀的日子吧,而丹弗斯太太這時正領客人參觀房間呢。不過這不可能。因為陪客人參觀一向是弗裡思分內的差使,而弗裡思此刻又不在家。再說,西廂那些房間是不向外人開放的。連我自己到現在也沒進去看過。不,今天不是參觀日,星期二從不接待公眾。也許是某個房間裡有什麼東西要修理吧。可是剛才那人朝外張望的那副模樣也真有點蹊蹺。他一看見我就急忙地抽身迴避,而且百葉窗隨即關上。還有那輛汽車,停放在石南花叢後面,這樣就不會被屋子裡的人看到了。話得說回來,反正這是丹弗斯太太的事,同我毫不相於。如果有朋友來看她,領他們到西廂去看看,我確實也管不著。不過據我所知,以前還從未有過這種情況。奇怪的是,這事偏偏發生在邁克西姆不在家的時候。
我穿過草坪朝屋子走去,渾身不自在,覺得他們也許仍躲在百葉窗後面,從隙縫裡窺視我的一舉一動。
我提步跨上台階,從正門走進大廳,不見有什麼陌生的帽子或手杖,托盤裡也沒有名片,顯然這人並不是正式來訪的賓客。算了,這不關我的事。我走進花房,在盆裡洗了手,這樣就省得上樓去。在樓梯上或別的地方和他們劈頭想遇,撞個正著,豈不尷尬。我記得午飯前編結活兒丟在晨室裡了,於是就穿過客廳去取,忠實的傑斯珀寸步不離地跟在身後。晨室的門開著。我發現編結袋已被人移動過。原先我是把它擱在長沙發上的,可現在不知被誰拿起,塞到了坐墊後面。沙發上原來放編結活計的地方,留有被人坐過的痕跡。剛才有誰在那上面坐過,而我的編結活兒放著礙事,就隨手把它拿開了。書桌旁的那把椅子也已挪動過。看來是丹弗斯太太趁邁克西姆和我都不在的當兒,在晨室裡接待了她的客人。我感到很不舒服。我寧願不知道有這麼回事。傑斯珀在長沙發周圍喚來喚去,不住擺動尾巴。不管怎麼說,它沒對陌生來客起什麼疑心。我拿起編結袋,往門外走去。這時,通後屋而道的大客廳邊門開了,我聽到有人說話的聲音。我立即退回展室,躲閃得還算及時,沒讓人看見。我躲在門背後,朝傑斯珀豎眉瞪眼,因為長耳狗正站在門口望著我,搖著尾巴,拖著舌頭,這小壞蛋會壞事的。我屏息仁立,一動也不敢動。
就在這時,我聽到丹弗斯太太的說話聲。「我想她上藏書室去了。」她說。「今天她不知怎麼提早回來了。要是她真的去藏書室,那你從門廳出去就不會被她瞧見。等在這兒,我先去看看。」
我知道他們是在講我,益發感到猶如芒刺在背。整個兒事情是那麼鬼鬼祟祟,見不得人。我並不想抓丹弗斯太太的把柄。可是傑斯珀突然掉頭朝向客廳,搖著尾巴跑了出去。
「喂,你這小雜種,」我聽見那人說。傑斯珀興奮地汪汪大叫。我急得走投無路,拚命想找個藏身的地方,當然沒地方好躲。而就在這時,耳邊響起一陣腳步聲,那人走進晨室來了。我躲在門後,一開始他並沒看見我,可是傑斯珀一縱身,向我竄來,一邊仍快活地汪汪叫個不停。
那人猛地轉過身子,終於瞧見了我。我還從未見過有誰露出那樣的滿臉驚訝之色,彷彿我是破門而入的毛賊。而他倒是這宅子的主人。
「請您原諒,」他一邊說,一邊上下打量著我。
這人身材高大,體格魁梧,臉膛黑裡透紅,漂亮之中頗帶幾分俗氣。他生著一對佈滿血紅的藍眼睛,那種眼睛往往使人聯想到酗酒暴飲,耽於淫樂。他的頭髮也和他的膚色一樣,黑裡透紅。要不了幾年工夫,此人就會發胖,脖子後的衣領上會堆起厚厚的贅肉。那張嘴巴暴露了這個酒色之徒的本色,粉紅的嘴唇顯得軟沓沓的。從我站著的地方,就能聞到他嘴裡噴出的那股威士忌酒味。他臉上掛起微笑,那種會丟給任何女子的微笑。
「但願我沒嚇著您,」他說。
我從門背後走了出來。心想,自己的模樣不像個大傻瓜才怪呢。「哪兒的話,當然沒有,」我說。「剛才我聽見有人說話的聲音,拿不準是誰。我沒有料到今天下午會有客人光臨。」
「太不像話了,」他老練地說,「我這麼擅自問來驚動您,太冒失了,希望您能原諒。其實,我是順便進來看看老丹尼的,她可是我的一位老朋友哪。」
「喔,當然羅,這沒什麼關係,」我說。
「親愛的老丹尼,」他說。「老天爺保佑她。她顧慮重重,生怕驚動了誰。她不想打擾您。」
「喔,其實這一點也沒關係,」我這麼說,眼睛望著傑斯珀,它在那人身邊快活地蹦呀跳呀,不時還用瓜子去搔他。
「這個小要飯的,還沒有把我忘掉,是不?」他說。「長得像個樣子啦。我上次看見它時還是個小崽子呢。不過身上的膘嫌多了些,得多讓它活動活動。」
「我剛才還帶著它著實跑了一陣,」我說。
「是嗎?你還真喜歡運動呢,」他說。他不住地拍著傑斯珀,毫不拘束地朝我笑笑,接著掏出煙盒。「來一支?」他問。
「我不抽煙,」我告訴他。
「真的不會?」他自己拿了一支點上。
這類事情我向來不在乎,不過。在別人家裡這麼隨便,我總覺得有點彆扭。這當然是舉止失當,至少是對我禮數不周。
「邁克斯老兄好嗎?」他說。
他講話的腔調不禁使我暗暗吃驚,聽上去好像他和邁克西姆很熟悉。聽見有人把邁克西姆叫做邁克斯,我好生奇怪。還沒有人這麼叫過他。
「他很好,謝謝你,」我說。「他上倫敦了。」
「什麼?把新娘子一個人撇在這兒?啊喲,這太糟糕了,他難道不怕會有人來把你搶走?」
他張嘴大笑起來。那種笑聲真叫我討厭。很有點唐突無禮的味道。他這個人也叫我厭惡。就在這時,丹弗斯太太走了進來。她的目光一落在我身上,我就感到有股寒氣逼來。哦,天哪,我心想,她一定巴不得把我一口吞了才解恨。
「喂,丹尼,你來啦,」那男人說。「你百般提防,結果還是枉費心機。屋子的女主人就躲在門背後哪。」他又大笑起來。丹弗斯太太一言不發,只是直愣愣地盯著我看。「暖,你怎麼不替我介紹一下?」他說。「向新娘子請安問候。總不算出格的舉動吧?」
「太太,這位是費弗爾先生,」丹弗斯太太不動聲色地說,語氣相當勉強。我覺得她並不想把他介紹給我。
「您好,」我說,接著,為了不顯得無禮,便說,「請留在這兒用茶點吧。」
我的邀請似乎使他覺得滿有趣。他轉向丹弗斯太太。
「你看,這樣盛情相邀,豈不讓人動心?」他說。「請我留下用茶點,我的天。丹尼,我還真想留下來哪。」
我看見她朝他丟了個警告的眼色。我感到渾身彆扭。這整個場面太反常了,壓根兒不該出現這種事情。
「嗯,也許你是對的,」他說。「不過留下來一定是樂趣無窮。我看還是離開為妙,是嗎?來吧,跟我去看看我那輛車。」他還是用那種親呢而又唐突無禮的腔調說話。我不想去看他的車。我感到進退兩難,尷尬之極。「來吧,」他說。「那可是輛玲瓏剔透的小車,跟可憐的邁克斯老兄這輩子用的各種車相比,跑得快多啦!」
我編造不出什麼借口,整個事情那麼不自然,近於荒唐,真不知道是搞什麼鬼。丹弗斯太太幹嗎要站在一旁那麼望著我,眼睛裡快冒出火來?
「車在哪兒?」我有氣無力地問。
「在車道拐彎處。我沒把車一直開到大門口,生怕驚動你哪。我想你下午可能要休息一會的吧。」
我沒答話。這謊扯得太不高明。我們一起穿過客廳,走進門廊。只見他扭頭朝丹弗斯太太使了個眼色。她可沒有和他擠眉弄眼。我料想她也還不至於此。她正顏厲色,令人生畏。傑斯珀連蹦帶跳地出了屋子,上了車道,似乎這位不速之客的突然光臨,使它喜出望外。看來客人和它交情不淺哩。
「我大概把帽子忘在車裡了吧,」那人說,還裝模作樣地朝門廳內掃視了一圈。「其實,我是繞了道悄悄進屋的,直搗丹尼的老窩。你也來看看車子嗎?」
他用詢問的目光望了丹弗斯太太一眼。她猶豫不決,從眼梢瞟了我一眼。
「不,」她回答說。「不啦,這會兒我想出去。再見,傑克先生。」
他抓住她的手,親親熱熱地握著。「再見,丹尼,多加保重啊。你總知道上哪兒跟我聯繫羅。今天又見著你,真使我高興。」他走出屋子,踏上車道,傑斯珀在他身後又蹦又跳,我拖著沉重的腳步跟在後面,心裡仍覺得很不是滋味。
「親愛的曼陀麗老屋啊,」他抬頭望望那一排窗子說。「這地方差不多還是原來的模樣。我看這多虧丹尼悉心照看吧。真是個了不起的女人,你說呢?」
「是的,她辦事很得力,」我回答說。
「你覺得這兒的生活怎麼樣?是不是大有埋沒隔世之感?」
「我非常喜歡曼陀麗,」我語氣生硬地說。
「邁克斯遇見你的時候,你正呆在法國南部的某個地方?在蒙特,是嗎?蒙特那地方,我一向很熟悉。」
「不錯,當時是在蒙特卡洛,」我說。
我們已到了汽車跟前。那是輛綠色的輕型車,跟它的主人倒是一路貨。
「你覺得這車怎麼樣?」他說。
「很漂亮,」我彬彬有禮地回答。
「坐上去兜兜風,乘到莊園門口怎麼樣?」
「不,我不想去,」我說。「我有點累了。」
「你覺得曼陀麗的女主人跟我這號人乘車兜風,讓人見了有失體統,是嗎?」他說著,笑了起來,還朝我搖搖頭。
「哦,不,」我說著,臉紅得發燙。「真的不是。」
他用那雙放肆而討厭的藍眼睛,帶點頑皮的神情,不住地上下打量我。我覺得自己簡直像個酒吧間的女招待。
「噢,好吧,」他說。「我們可不能把新娘子引上歧途,傑斯珀,你說是嗎?那可萬萬使不得呀。」他伸手去拿他的帽子和一副大得出奇的駕駛手套,隨手把煙頭往車道上一扔。
「再見啦,」他一面說一面伸出手來。「見到你我很幸運。」
「再見,」我說。
「哦,順便說一下,」他漫不經心地說。「要是你不在邁克斯面前提起我來過的事兒,那就太夠朋友啦!他對我恐怕有點看法,我也說不上是什麼緣故;再說,還可能給可憐的老丹尼招來麻煩。」
「不」,我尷尬地說。「好吧,我不說。」
「你可真夠朋友。怎麼,你真的打定主意不去兜風啦?」
「不啦,要是你不見怪,我想還是免了吧。」
「那麼,再見啦。也許日後我還會來看你的。下去,傑斯珀,你這個鬼東西,你要把車上的漆抓掉啦。依我說,邁克斯就這麼把你孤零零一個人撇在這兒,自己上了倫敦,實在不像話。」
「我可不在乎。我喜歡一個人在家。」我說。
「啊哈,真的?多離奇的事兒。要知道,這完全不合情理,違背人性。你們結婚多久了?三個月,是嗎?」
「差不多,」我說。
「我啊,還真希望有個結婚三個月的新娘在家裡等著我呢!我是個孤苦伶仃的光棍。」他又放聲大笑,隨後把帽子往下一拉,蓋到眼睛上邊。「告辭啦,」說著,他把車發動起來,排氣管劈劈啪啪噴出團團廢氣,汽車順著車道飛駛而去,傑斯珀站在那兒望著汽車遠去,雙耳耷拉下來,尾巴夾在兩腿中間。
「哦,來吧,傑斯珀,」我說。「別這麼半癡不呆的。」我轉身朝屋子慢慢走去,丹弗斯太太已不見蹤影。我站在廳廊裡,拉了拉鈴。大約五分鐘光景一直沒人答應。我又拉鈴。一會兒,艾麗斯走了進來,一臉的不高興,不知受了多少委屈似的。「什麼事,太太?」她說。
「哦,艾麗斯,」我說,「羅伯特不在嗎?今天我想在屋子外面的栗子樹下用茶點。」
「羅伯特下午到郵局去還沒回來呢,太太,」艾麗斯說。「丹弗斯太太告訴他說您不會準時回來用茶的。弗裡思當然也不在。如果您現在就想用茶點,我可以去給您拿來。我看現在還沒到四點半哪。」
「哦,沒關係,艾麗斯,等羅伯特回來再說吧,」我說。原來,邁克西姆不在家,家裡的事兒全都沒了板眼。弗裡思和羅伯特同時跑開,這種情況據我知道還未曾有過。當然,今天該弗裡思休息,而丹弗斯太太又偏偏打發羅伯特上郵局去。他們料定我到很遠的地方散步去了,於是那個叫費弗爾的傢伙就看準這個時機來探望丹弗斯太太。時間選得再巧妙不過了。我敢說,其中肯定有鬼,而且他還要我瞞過邁克西姆。這事兒可真棘手。我不想給丹弗斯太太招麻煩,也不想平地惹起一場風波。更主要的是,我不想讓邁克西姆為此煩惱。
這個費弗爾究竟是何許人物。他把邁克西姆叫作「邁克斯」。還沒有人叫過他「邁克斯」。有一回,我在一本書的扉頁上,倒是見過這個名字來著,是手寫的纖細的斜體字,上端奇特地高聳著,而那個字母M的尾巴輪廓分明,拖得很長。我想,就只有此人叫過他邁克斯……
我就這麼站在門廳裡,拿不定主意什麼時候用茶,也不知道該做什麼才好。突然,我腦子裡閃出這樣一個念頭:也許丹弗斯太太為人不老實,一直背著邁克西姆幹什麼勾當,今天她和那個傢伙正合伙算計著什麼,不巧被我早回來一步撞上了,於是那傢伙就花言巧語,裝出一副同這所屋子和邁克西姆本人很熟悉的樣子,拔腳溜走了。不知道他們在西廂那邊於什麼來著。為什麼他們一瞧見我來到草地上,慌忙把百葉窗關上呢?我滿腹狐疑,隱隱感到不安。弗裡思和羅伯特都不在家。下午,女傭們一般總是在自己的寢室裡更衣換裝。於是這地方就成了丹弗斯太太一個人的天下。難道那個男人是個小偷,而丹弗斯太太又是他僱用的內線?西廂那邊頗有一些值錢的東西。我頓時產生一陣說來也頗有點嚇人的衝動,想此刻就悄悄摸上樓去,親自到西廂那幾個房間去看個明白。
羅伯特還沒有回來。上茶之前正好有時間去走一趟。我猶豫地朝畫廊瞥了一眼。整個屋子肅穆無聲。僕人都在廚房後面的下房裡。傑斯珀在樓梯腳下舔吃盤裡的狗食,那稀里嘩啦的聲音在石築大廳裡迴響著。我挪動腳步,向樓上走去,一陣異樣的興奮遍佈全身,心房怦怦劇跳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