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難得見著丹弗斯太太,她閉門獨處,輕易不露面。雖然她每天打內線電話到展室來,讓我審定菜單,不過這純粹是例行公事,而我們平日間的接觸也僅止於此。她替我找了個貼身使女,名叫克拉麗斯,是莊園內某個下人的閨女。這姑娘文靜,舉止得體,很討人喜歡。幸虧她過去從未當過女傭,因此沒有那一套嚇人的量人度物的準則。在整個宅子裡,我看,只有她還算對我懷有幾分敬畏,也只有在她的心目中,我才是這兒的女主人,是德溫特夫人。僕役中間傳播的那些流言蜚語可能對她沒起任何作用。她曾有好一陣子不在莊園。她是在十五英里外的嬸母家長大的。從某種意義上說,她和我一樣是初來曼陀麗的陌生人。我在她面前感到輕鬆自如。我可以滿不在乎地說:「哦,克拉麗斯,替我補一補襪子行嗎?」
先前的女傭艾麗斯,好不神氣。我總是偷偷把襯衣和睡衣從抽屜裡拿出來自己縫補,不敢偏勞她。有一口,我曾看到她把我的一件內衣搭在手臂上,仔細打量那不怎麼值錢的衣料,打量縫在衣服上面寒酸的窄花邊。她臉上的那種表情,我這輩子永遠也忘不了。她流露出近乎震驚的神色,彷彿她本人的尊嚴遭到了什麼打擊似的。以前我從來不怎麼留心內衣,只要乾淨、整潔就行,至於衣料的質地如何,有無花邊,在我是無所謂的。在書上曾讀到新娘出嫁時,得一下子張羅幾十套衣服作為嫁妝,而我壓根兒沒操過這份心。艾麗斯臉上的那副神情,不啻是給我上了一課,我趕緊向倫敦的一家店舖西索內衣目錄。等我選定我要的內衣時,艾麗斯已不再服侍我,克拉麗斯接替了她的位置。為了克拉麗斯的緣故去購置新內衣,似乎太不值得,所以我把內衣目錄往抽屜裡一塞,再沒寫信向那店舖定貨。
我常在懷疑,艾麗斯是不是曾把這件事在僕役中間捅出去,我的內衣會不會已成了下房裡議論的內容。當然,這種事兒不成體統,只能起男僕不在時竊竊私語一番。艾麗斯頗為自矜,所以不會讓這事作為笑料鬧個滿城風雨,例如,在她與弗裡思之間就從未有過「把這件女用內衣拿去」之類不登大雅之堂的對話。
不,關於內衣的軼事可不能視同笑料,這事要嚴重得多,更像是私下打聽到一樁離婚案……不管怎麼說,艾麗斯把我扔給克拉麗斯,我是很高興的。克拉麗斯根本分辨不出花邊的真假。丹弗斯太太雇她來眼侍我,真可謂體貼周到呢。她一定覺得我和克拉麗斯作伴,乃是天造地設,各得其所。現在我既然已弄清丹弗斯太太厭惡和惱怒的原因所在,反倒覺得好受些了。我明白她為之咬牙切齒的並非我本人,而是我所代表的一切。不管誰來佔去呂蓓卡的位置,她都會一視同仁。至少在比阿特麗斯來吃飯那天,我從她的話裡聽出了這層弦外之音。
「你難道不知道嗎?」她這麼說。「她對呂蓓卡崇拜得五體投地!」
我當時聽了,著實為之一震。不知怎麼地,我沒料到她會說出這幾句話。然而反覆思量之後,我原對丹弗斯太太的那種恐懼感卻開始淡薄了。我反而可憐起她來。我體會得出她內心的感受。每當別人稱呼我「德溫特夫人」時,她聽了一定很傷心。她每天早晨拿起內線電話跟我說話,而我照例答以「好的,丹弗斯太太」,這時她勢必在懷念著另一個人的嗓音。她穿堂越室,到處看到我留下的蹤跡——撂在臨窗座位上的軟帽,擱在椅子上的編結袋——一定會觸景生情,聯想起以前也曾在屋裡四處留下蹤跡的另一個人。就連我也難免產生這種念頭,說起來我同呂蓓卡還是素不相識的呢?丹弗斯太太可不同了,她熟悉呂蓓卡走路的姿勢,聽慣了她說話的聲調。丹弗斯太太知道她眸子的色澤,她臉上的笑容,還有她髮絲的紋路。我對這些一無所知,也從來不向別人打聽,可有時候我覺得呂蓓卡對於我,也像對於丹弗斯太太一樣,是個音容宛在的亡靈。
弗蘭克要我忘掉過去,我自己也想把往事置諸腦後。可是弗蘭克不必像我那樣,每天坐在晨室裡,觸摸那支曾夾在她手指間的鋼筆。他不必把手按在吸墨紙台上,兩眼盯著面前的文件架,望著她留在那上面的字跡。他不必每天看著壁爐上的燭台、時鐘、插著鮮花的花瓶,還有牆上的繪畫,心裡想著這一切原都歸她所有,是她生前選中的,沒有一樣是我的。在餐廳裡,弗蘭克也無須坐在她的位子上,握著她生前握過的刀叉,還得從她用過的杯子裡喝著什麼。他未曾把她的雨衣披在肩上,也沒有在口袋裡摸到過她的手絹。每天我還注意到那條瞎眼老狗的茫然眼神,它蜷縮在藏書室的簍子裡,一聽到我的腳步聲,一個女人的腳步聲,總是抬起頭來,用鼻子嗅嗅空氣,隨即又耷拉下腦袋,因為我不是它所期待尋找的人——而這些弗蘭克是不會留神顧及的。
這些瑣事本身雖則無聊之極,毫無意義,卻明擺在那兒,沒法熟視無睹,充耳不聞,也不能無動於衰。我的老天,我幹嗎要去想呂蓓卡!我希望自己幸福,也希望使邁克西姆幸福,我希望我倆能朝夕相處,形影不離。我心中只存此願,別無他求。然而她偏要闖入我的腦際,侵入我的夢境,我有什麼法子呢?當我在她生前溜躂過的小徑上漫步,在她生前躺過的地方休息時,我身不由已地感到在這曼陀麗莊園,在我自己的家裡,我只是個盤恆小住的外客。我確實像個外人,在靜候女主人的歸來,哪怕是一些無關緊要的閒話,一些無關痛癢的微詞,都在每時每刻提醒我別忘了自己的地位。
「弗裡思,」一個夏日的早晨,我抱著一大束紫丁香走進藏書室,一面吩咐說,「弗裡思,能找個長頸花瓶把這些花插上嗎?花房裡的花瓶都嫌小。」
「太太,客廳裡那只石膏白花瓶,一向是用來插丁香花的。」
「喔,不會把花瓶弄壞嗎?怕會碰碎吧。」
「太太,那只石膏花瓶德溫特夫人一向用的。」
「喔,喔,那好吧。」
於是,那只石膏花瓶拿來了,裡面已裝滿水。我把濃香撲鼻的丁香花插進去,一枝一枝擺弄舒齊。屋子裡洋溢著紫紅色花朵散發的芬芳;從敞開的窗戶處,還不時飄來剛整修過的草坪的陣陣清香。我暗自尋思;「呂蓓卡也是這麼做的。她也像我這樣,拿起紫丁香,一枝一枝插入這只白花瓶。我並不是第一個想到要這麼做的人。花瓶是呂蓓卡的,丁香花也是昌蓓卡的。」她必然像我一樣,信步走進花園,頭上戴一頂邊沿下垂的園藝帽,就是我曾在花房裡看到過壓在幾個舊靠墊下面的那一頂。她步履輕盈地穿過草地,朝丁香花叢走去,也許一邊哼小調,一邊打忽哨招呼身後的兩條狗,要它們跟上來,手裡還拿著我此刻握著的這把剪刀。
「弗裡思,把窗口桌子旁的書架挪開一點行嗎?我要把丁香花放在那兒。」
「可是,太太,德溫特夫人一向把石膏花瓶放在沙發後面的桌子上。」
「哦,是這樣……」我手捧花瓶遲疑了一會。弗裡思臉上一無表情。當然,要是我說我喜歡把花瓶放在靠窗口的小桌上他是會服從我的,而且會立刻把書架移開。
可是我卻說:「好吧,也許放在這張大一點的桌子上看去更美一些。」於是,石膏花瓶又像以往那樣,放在沙發後面的桌子上了……
比阿特麗斯沒忘記送一件結婚禮物的諾言。一天早晨,郵局送來一隻包裹,包裹之大,幾乎連羅伯特也搬不了。我正坐在晨室裡,剛剛看完當天的菜單。每收到郵包我總像個孩子似地興奮雀躍。我忙不迭地割斷繩子,撕去深褐色的包封。裡面包的好像是書。果然不錯,是書,是四大部的《繪畫史》。第一部裡夾著一張紙條,上面寫著「但願此禮投你所好。」下面署名是「愛你的比阿特麗斯。」我能想像出她走進威格莫樂大街那家書店購書的情景。她帶著幾分男子氣,不無唐突地四下一打量。「我想買套書送給一個熱中於藝術的朋友。」她可能帶幾分疑惑的神情,用手撫摸著書。「不錯,價錢倒是差不多。這是送人的結婚禮品,我希望能拿得出去。這幾部全是關於藝術的?」「對的,是論述藝術的規範作品,」夥計這麼回答她。於是比阿特麗斯便寫了那張夾在書裡的紙條,付了錢,留下地址:「曼陀麗,德溫特夫人。」
比阿特麗斯心腸真好。她知道我愛好繪畫,特地上倫敦的書店給我買了這些書,其中情意甚篤,想起來簡直催人淚下。看來,她可能想像這樣一種情景:某個陰雨天,我閒坐著,神情嚴肅地看著那些插圖,然後也許信手取來圖畫紙和顏料盒,臨摹其中一幅。好心的比阿特麗斯。我突然無端地想放聲痛哭。我把這幾卷大部頭的書收攏來,環顧晨室,想找個放書的地方。這幾部書與這個小巧玲瓏的房間很不相稱。沒關係,反正現在是我的房間了。我把那幾部書放在書桌上,豎成一行,一本斜靠著一本。書搖搖欲倒,好不危險。我往後退一兩步,看看效果如何。不知是因為我退得太猛,引起了震動,還是怎麼的,總之,那最前面的一部往下一歪,其餘的也相繼滑倒。書桌上原放著兩件擺設:一對燭台和一具小巧的愛神瓷塑。這幾部書倒下時,把那尊愛神瓷塑給掀翻了。愛神一頭栽過字紙簍裡,跌得粉身碎骨。我像個問了禍的頑童,匆忙朝門口瞥了一眼,接著就跪在地板上,把瓷塑碎片掃進手掌,再找了個信封裝進去。我把信封藏在書桌的抽屜深處。隨後就把這些書拿到藏書室,在書架上找了個空處插了進去。
當我洋洋得意地此書拿給邁克西姆看的時候,他呵呵樂了。
「親愛的老姐姐比阿特麗斯,」他說,「看來你一定博得她的好感啦。要知道,她非萬不得已是不開卷的。」
「她有沒有說起——呃——對我有什麼看法?」我問他。
「她來吃飯的那天嗎?沒有,我想她沒有談起過。」
「我還以為她會給你寫封信或什麼的。」
「比阿特麗斯和我從來不通信,除非家裡出了什麼重大的事情。寫信實在是浪費時間,」邁克西姆說。
看來我是排除在重大事情之外了。我設身處地想想。假如我是比阿特麗斯,有個弟弟,現在這弟弟結婚了,那我當然會說點什麼,表示一下自己的意見,或者在信裡塗上幾筆。除非對那位弟媳全無好感,或者覺得她配不上我弟弟,那自然又當別論。然而比阿特麗斯特地親自為我上倫敦去買書。要是她果真不喜歡我,那她才不屑這麼做呢。
我記得就在第二天午飯後,弗裡思將咖啡送進藏書室後,沒有立即離開,而是在邁克西姆身後轉來轉去,過了一會才說:
「老爺,我可以跟您談件事嗎?」邁克西姆將目光從報紙上移開了,抬頭朝他看了一眼。
「行啊,費裡思,什麼事?」他說,感到有點意外。弗裡思繃著臉,噘著嘴。我馬上想到,會不會是他老婆死了。
「老爺,是關於羅伯特的事兒。他和丹弗斯太太之間鬧了點彆扭。羅伯特心裡很不好受。」
「哦,老天爺,」邁克西姆朝我做了個鬼瞼。我彎下身去撫摸傑斯珀,這是我發窘時必有的習慣動作。
「是的,老爺。大概是這麼一回事情:丹弗斯太太指責羅伯特私藏了展室裡一件值錢的擺設,因為給晨室送花、插花是羅伯特分內的差使。今天早晨丹弗斯太太走進晨室時,鮮花已插在花瓶裡,她注意到少了件擺設。她說昨天明明還在的。她指著羅伯特的鼻子說,不是他擅自拿了擺設,就是打碎後把碎片藏了起來。羅伯特矢口否認於過這樣的事。他來找我,急得簡直要哭了。老爺,也許您注意到午餐時他有點不對頭吧。」
「怪不得他給我端上肉片時沒給我盤子,」邁克西姆咕噥著。「沒想到羅伯特神經這麼脆弱。唔,我看這事可能是別人幹的。怕是哪個女僕干的吧。」
「不,老爺。丹弗斯太太進晨室時,女僕還沒進去收拾房間。打昨兒太太離開以後沒有人進去過,而羅伯特又是今天第一個往屋裡送花的。老爺,出了這事兒,羅伯特和我都很難堪!」
「那當然羅。這樣吧,去把丹弗斯太太叫來,咱們把事情搞個水落石出。噢,究竟是哪件小擺設?」
「那尊愛神瓷塑,老爺,就是放在寫字桌上的那尊。」
「啊喲,老天。那可是我家一件寶貝,是不?一定得把它找出來,立刻把丹弗斯太太找來。」
「再好沒有了,老爺。」
弗裡思走了,房間裡又只剩下我們兩個。「實在討厭,」邁克西姆說。「那愛神瓷塑還真值錢呢。再說,看到僕人們吵架我最頭痛。我不明白,他們幹嗎來找我解決。這種事該由你管,我親愛的。」
我抬起頭來,目光從傑斯珀身上移開,臉紅得像火燒。「親愛的,」我說,「我早想告訴你,可是——可是我卻忘了。事實上,那尊瓷塑是我昨天在晨室裡打碎的。」
「你打碎的?那你剛才在弗裡思面前幹嗎不這麼說呢?」
「我也不知道。我不想這麼做,我怕他會拿我當傻瓜看。」
「這下子他才真會拿你當大傻瓜看呢。現在你可得把事情向他和丹弗斯太太講清楚。」
「哦,不要,別這樣,邁克西姆,還是你對他們說吧。讓我上樓去吧。」
「別幹這種傻事。誰都會以為你怕他們哪。」
「我還真有點怕他們。不害怕,那至少也……」
門開了,弗裡思領著丹弗斯太太進來。我神色緊張地望著邁克西姆,他聳聳肩,既感到事情有趣,又露出幾分溫色。
「丹弗斯太太,完全是一場誤會。看來是德溫特夫人自己把瓷塑打碎了,後來壓根兒把這事給忘啦,」邁克西姆說
大家的目光全都集中在我身上,使我再次感到自己是個做了錯事的孩子。我感到臉上依然火辣辣的。「真抱歉,」我望著丹弗斯太太說。「沒想到結果給羅伯特惹了麻煩。」
「太太,那擺設還能修補一下嗎?」丹弗斯太太說。閣下大禍的竟是我,對此她似乎並不感到意外,那張慘白的骷髏臉衝著我,那對黑眼珠緊盯在我身上。我覺得她可能早知道禍是我闖的,而她所以責怪羅伯特,不過是為了看看我是否有膽量站出來承認。
「怕不行了,」我說。「已經摔得粉碎。」
「那些碎片呢?你怎麼處理的?」邁克西姆問我。
這光景像是逼著罪犯供出作案的罪證來。我的所作所為連自己聽起來也覺得太渺小,太有失體面。「我把碎片裝進了一隻信封,」我說。
「那你又怎麼處理那只信封的呢?」邁克西姆一面點煙一面說,那口吻既像在開玩笑,又含幾分怒氣。
「我把它放在寫字桌的抽屜裡邊,」我說。
「瞧德溫特夫人那副模樣,好像你會把她送進監牢似的,丹弗斯太太,對不?」邁克西姆說。「你是不是把信封找出來,把碎片送到倫敦去。如果碎得太厲害沒法修補,那也就沒法想了。好吧,弗裡思,告訴羅伯特,叫他把眼淚擦乾,別哭啦。」
弗裡思走了,丹弗斯太太還不想離開。「我當然要向羅伯特賠個不是,」她說。「可是從跡象來看真像是他幹的。我沒想到那瓷塑會是德溫特夫人自己打碎的。要是以後再發生這樣的事。德溫特夫人是不是可以親口對我講明,這樣我可以把事情處理得當些?這樣可使大家免去許多不必要的誤會。」
「自然羅,」邁克西姆不耐煩地說。「我不懂她昨天為什麼不這麼做。你進來的時候,我正想這麼對她說呢。」
「也許德溫特夫人還不知道這擺設的價值吧?」丹弗斯太太說著,眼光又落在我的身上。
「不,我知道的,」我可憐巴巴地說。「我擔心那是非常值錢的玩意兒,所以我才這麼當心,把碎片全掃攏來。」
「而且還把它們藏在抽屜的裡邊,藏在沒人能找到的地方,嗯?」邁克西姆呵呵一笑,還聳了聳肩。「這種事只有小丫頭才幹得出來,丹弗斯太太,你說呢?」
「老爺,晨室裡那些貴重的陳設,曼陀麗的小丫頭是從來不許碰的,」丹弗斯太太回答說。
「是啊,你當然不會讓她們碰這些東西,」邁克西姆說。
「這件事太不幸了,」丹弗斯太太接著說。「我想以前晨室裡還沒有發生過打碎東西的事兒。那裡的東西我們總是格外當心。那裡的灰塵一直由我親自撣拂——我是說從去年開始。我對誰也不放心。德溫特夫人在世時,那兒的貴重擺設總是由我倆一起收拾的。」
「可不是?唔——這事也沒法挽回了,」邁克西姆說。「就這樣吧,丹弗斯太太。」
她走了出去。我坐臨窗座位上,眼望窗外,邁克西姆重新撿起報紙。我們誰也沒說話。
「親愛的,真對不起,」過了一會兒,我說。「我太不當心了。我自己也不知道怎麼搞的。我只是把那些書排在書桌上,看看它們豎穩了沒有,誰知愛神瓷塑就這麼倒了下來。」
「別再想它啦,寶貝兒。這有什麼關係呢?」
「當然有關係。我應該當心些才是。丹弗斯太太對我一定很惱火。」
「關她什麼事,要她惱火?又不是她的瓷器。」
「雖說不是她的,可她為這些東酉感到自豪。想到那兒以前還沒打碎過什麼東西,格外叫我難受。竟是我開了這個先例。」
「與其讓羅伯特倒霉,還不如是你打碎的好。」
「我真希望是羅伯特打碎的。這一來,丹弗斯太太永遠不會原諒我了。」
「去他媽的丹弗斯太太,」邁克西姆說。「她難道是萬能的主?你簡直叫人沒法理解。你說怕她,這是什麼意思?」
「我並不是說真的怕她,我不常見到她,不是那麼回事。到底怎麼回事,連我自己也說不清楚。」
邁克西姆說:「你的做法有多離奇,打碎了東西幹嗎不把她找來,衝著她說:『喂,丹弗斯太太,把這拿去修補一下。』你這麼一說,她例會諒解的。可你呢,反而把碎片一塊一塊弄進信封,還把它們藏在抽屜裡邊。我剛才就說過,你的舉動哪像個女主人,倒像家裡的丫頭呢。」
「我確實像個丫頭,」我一字一句地說。「我知道自己在好多方面都像個丫頭。這就是為什麼我和克拉麗斯有那麼許多共同點的緣故。我倆地位相當,而這也是她喜歡我的原因。前幾天我去看她母親,你猜她母親說什麼來著?我問她克拉麗斯跟我們一起是否覺得快活;她說,『哦,那還用說,德溫特夫人。看來克拉麗斯挺快活哪。她對我說:『媽,不像跟一位闊太太在一起,倒像是跟咱們自家人在一起呢。』你覺得她這話算是恭維,還是含有別的意思?」
「誰知道,」邁克西姆回答說。「不過想到這話出自克拉麗斯母親之口,我認為那是當面凌辱。她的小屋經常亂成一團糟,還發出一陣陣煮白菜的怪味。從前那陣子,她的九個孩子都還不滿十一歲,她自己呢,老用襪子裹著頭,光著腳丫子,在院子那頭的一塊地裡啪嗒啪嗒奔忙。我們差點兒沒把她辭退。想不到克拉麗斯倒出落得這般眉清目秀,乾乾淨淨。」
「她一直住在嬸母家,」我說,心頭直覺得抑鬱。「我知道我那條法蘭絨裙子前片的下擺上有個污演,不過我還從來沒有頭裹襪子、光著腳板走路呢。」我這時才明白,為什麼克拉麗斯不像艾麗斯那樣對我的內衣嗤之以鼻。「也許正是這個緣故,我才寧願去看望克拉麗斯的母親,而不想上主教夫人那類上流人家作客吧?」我接著說。「主教夫人可從未說過我像他們自己人。」
「要是你穿上那條邋遏裙子到她家作客,我料想她怎麼也不會把你當自己人的,」邁克西姆說。
「我上回去拜訪她,當然沒穿著那條舊裙子,而是穿了件外套,」我說。「不管怎麼說,我覺得那種以衣取人的人,自己也沒什麼可取之處。」
「我可不認為主教夫人怎麼看重衣著,」邁克西姆說。「不過,要是她看到你只敢挨著椅子外圈的邊沿坐,像個找工作的小妞似地只知回答『是』和『不是』,她倒可能不勝詫異。我們兩人在一起只作過一次絕無僅有的回拜,當時你就是那副神態。」
「我在生人面前沒法不感到忸怩。」
「這我可以理解,親愛的。可你就是不想努力加以克眼。」
「你這麼說未免太冤枉人了,」我反駁道。「現在每天,每逢外出或是接待來客,我一直試著克服怯生的羞態,總是盡量顯得大方些。你不理解,這對你來說絲毫不成問題,你對這種事兒已習以為常,而我呢,可沒有受過專為日後應付這種場面的教養。」
「亂彈琴,」邁克西姆說。「這根本不像你所說的是什麼教養問題,而是在於自己的努力如何。你總不至於以為我喜歡出門作客吧?這種事真叫人膩煩透了。但是,在眼前這個生活圈子裡,即使不願意也得硬著頭皮去應付。」
「我們談論的事情和膩煩無關,」我說。「感到厭煩的時候,就沒有什麼好害怕的。如果我只是感到膩煩,事情就不一樣了。我討厭別人拿我當一頭得獎的良種母牛看待,上上下下打量個沒完。」
「誰拿你上下打量來著?」
「這兒所有的人,沒一個例外。」
「就算這樣,那又何妨?這會給他們增添點生活的樂趣。」
「我幹嗎非得充當給別人增添樂趣的角色,任人評頭論足呢?」
「因為這兒一帶,唯有曼陀麗發生的事兒才能引起人們的興趣。」
「那我一定使他們大失所望了。」
邁克西姆不再回答我,回過頭去繼續讀報。
「我一定使他們大失所望了,」我重複了一遍,又往下說。「你大概是因為這個緣故才跟我結婚的吧。你知道我這個人呆板無趣,不愛講話,又沒見過世面,所以這兒的人就不屬對我飛短流長了。」
邁克西姆把報紙往地上一摔,猛地從椅子上站起。「你這話是什麼意思?」他責問道。
他的臉色陰沉得異樣,語氣粗暴,絕非他平時說話的口氣。
「我——我自己也不知道,」說著,我身子往後一靠,倚在窗子上。「我這話沒別的意思。你幹嗎要這副模樣?」
「你在這兒聽到了些什麼流言蜚語?」他說。
「什麼也沒聽到,」我說。他望著我的那副神情真叫人害怕。「我這麼說是因為——因為要找點話說說。別這麼看著我,邁克西姆,我究竟說了些什麼啦?究竟怎麼回事?」
「這陣子誰盡在你面前饒舌了?」他慢騰騰地說。
「沒有,誰也沒有。」
「那你剛才幹嗎要這麼說?」
「我對你說了,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正好想到這些,就脫口說了。我剛才惱火,發脾氣了。我實在討厭到那些人家裡作客,這種情緒是無法控制的。你還要責怪我怯生怕羞。我又不是存心那樣的,真的,邁克西姆,我不是故意的。請相信我吧。」
「說那些話,可不怎麼特別悅耳動聽,是嗎?」他說。
「是的,」我說。「是的,既唐突,又叫人討厭。」
他鬱鬱不樂地凝視著我,雙手插在口袋裡,把身子重量壓在腳跟上前後擺動。「我懷疑自己娶你,是不是幹了件極其自私的事,」他慢條斯理地說,若有所思。
我感到一股寒氣直透心窩,心裡很不是滋味。「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我問。
「我對你可不是個好伴侶,是嗎?」他說。「我倆年齡懸殊。你應該再等等,設法嫁個同你年齡相仿的小伙子,而不是嫁給一個像我這樣已虛度半世人生的傢伙。」
「真是無稽之談,」我趕緊接著說。「你知道,在婚姻上,年齡無關緊要。我倆當然是風雨同舟的終生伴侶羅。」
「是嗎?我可不敢說,」他說。
我跪在窗座上,伸手摟住他的肩膀。「幹嗎跟我講這些呢?」我說。「你知道我愛你甚於世上的一切。除了你,我什麼親人也沒有。你是我的父親,我的兄長,我的兒子。你是我的一切。」
可我的話他並沒聽進去,逕自說:「該怪我,是我催得你太緊,沒讓你有機會好好考慮一下。」
「我用不著考慮,」我說。「沒有什麼好選擇的。邁克西姆,你不理解,要是一個人愛上了誰……」
「你在這裡可感到快活?」他把目光從我身上移開,凝望窗外,「有時候我不免懷疑。近來你人消瘦了,臉色也不好。」
「我很快活,那還用說?」我說。「我愛曼陀麗,我愛這花園,我愛這兒的一切。要我去拜訪別人我也不在乎,我不過是跟你慪氣才說了那些話。只要你吩咐,我可以天天出門去作客。隨便做什麼我都不在乎。跟你結婚,我可從未後悔過,一分鐘也沒有。這點我不說想必你也知道。」
他帶著那種駭人的迷惘神情,輕輕拍了拍我的腮幫子,彎下身,在我頭頂上吻了一下。「可憐的羔羊,你沒享受到多大的樂趣吧?我這個人恐怕很難相處。」
「一點也不難相處,」我急切地說。「你為人挺隨和,同你很容易相處,比我原來想像的要容易得多。我一向以為結了婚,生活就糟糕透啦,丈夫要縱酒,滿嘴粗話,見早餐桌上的吐司沒烤到家,就要連聲抱怨,總而言之,很難說得上有任何動人之處,說不定身上還有一股難聞的怪味。而你全然不是這種模樣。」
「我的老天,但願我不是這樣,」邁克西姆說,臉上露出了笑容。
趁他微笑的當兒,我也微微一笑,拿起他的手吻了一下。「說我倆不是情投意合的生活伴侶,有多荒唐,」我說。「不信你瞧,咱倆每天晚上都坐在這兒,你看書讀報,而我呢,就在你身邊編結毛線,多麼相配。我們簡直像一對已經白首偕老的恩愛夫妻。我們當然是天造地設的一對。我們當然是快活的。可是聽你說起來,好像我們做了什麼錯誤決定似的。邁克西姆,你沒有這個意思,是嗎?你知道我們的婚姻是美滿的,真可謂是天賜良緣,是嗎?」
「要是你這麼說,那就好啦,」他說。
「不單是我,你也是這麼想的,是吧?親愛的。這不單是我一個人的想法吧?我們很快活,是吧?非常非常快活。」
他沒有回答我。他的眼睛還是凝望窗外。我握著他的雙手,感到嗓門乾澀,簡直透不過氣來,眼睛也感到火辣辣的。我心想,天哪,我們倆好像是在台上演戲,過一會兒就要幕落,我倆將朝觀眾鞠躬,然後走下舞台卸裝。這決不可能是邁克西姆和我真實生活中的一個瞬間!我又在臨窗座位上坐下,放開他的雙手。我聽到自己用一種冷若冰霜的聲調說:「如果你真的覺得我們生活得不愉快,直截了當地說出來,豈不更好。我並不希望你言不由衷。我寧可走開,不再跟你在一起生活。」這席話,自然並非出於真心,這是舞台上那個姑娘的台詞,而不是我對邁克西姆說的真心話。我在暗自勾勒那個角色該由什麼樣的姑娘來扮演,她該是:高高的個兒,苗條的身材,敢作敢為。
「噯,你幹嗎不回答我呢?」我說。
他雙手捧著我的臉,望著我,記得我們去海灘的那天,弗裡思送茶進來時,他也曾像現在這樣。
「叫我怎麼回答你呢?」他說。「連我自己也搞不清楚。如果你說我們是快活的,那就別再往下說啦。這事我實在說不上來。我相信你的話。我們真的很快活。這不就好了?我們意見一致了。」他又吻了我一下,走到房間的那頭。我還是直挺挺地坐在窗旁,雙手揣在懷裡。
「你這麼說是因為你對我失望了,」我又說。「我這個人不善交際,手足無措,不懂衣著打扮,見了生人又欠落落大方。我在蒙特卡洛就曾提醒過你日後會出現什麼情況。現在你倒嫌我同曼陀麗的氣派格格不入了。」
「別胡扯,」他說。「我可從來沒說過你不懂衣著打扮,或是不善交際。這都是你自己的想像。至於怯生嘛,我已對你說過了,你會擺脫的。」
「我們爭論來爭論去,」我說。「還是兜了個圈子回到原處。所以會引起這場風波,無非是因為我打碎了晨室裡那尊愛神瓷塑。要不然,就根本沒這回事,說不定這時我們已喝完咖啡,到花園裡散步去了。」
「噢,那尊該死的瓷塑,見它的鬼去,」邁克西姆不耐煩地說。「那玩意兒是不是碎成齏粉,你難道真以為我在乎嗎?」
「那不是價值連城的古玩嗎?」
「誰知道呢。我想是吧。我確實記不起了。」
「晨室裡的擺設是不是都很貴重?」
「大概是吧。」
「幹嗎家裡的貴重物品全擺在晨室裡?」
「我不知道,也許因為那些玩意兒擺在那兒是適得其所。」
「那些擺設一直就放在那兒的嗎?你母親在世時就在那兒了?」
「不,不,我想不是的。原先它們分散在宅子各處。我記得那幾把椅子原是放在雜物房裡的。」
「晨室是什麼時候佈置成現在這個樣子的?」
「在我結婚的時候。」
「那麼愛神瓷塑是在那時候放在那屋裡的羅?」
「是這樣吧。」
「也是從雜物房裡找出來的嗎?」
「不,我想不是的。這個嘛,實際上是件結婚禮品。呂蓓卡對瓷器很在行。」
我沒有朝他看,開始修挫起指甲來。他提到那個名字時竟那麼自然,那麼鎮靜,口氣是那麼輕鬆,過了一會,我飛快瞥了他一眼,看見他站在壁爐旁,雙手插在口袋裡,眼睛直瞪瞪地盯著前方。我暗自說,他是在想呂蓓卡;他在想,多奇怪的機緣,我的結婚禮品竟把呂蓓卡的結婚禮品毀了。他在想那尊瓷塑,回想是誰送給呂蓓卡的。他在腦海中重溫收到郵包時的情景。呂蓓卡如何興高采烈。她對瓷器很精通。也許她跪在地上,撬開那只裝瓷塑的小匣子,這時他走了進來。她一定是抬起頭來,朝他看一眼,接著莞爾一笑。「你瞧,邁克斯,」她一定會這麼說。「給我們寄什麼來了,」說著就把手伸進刨花填料中,拿出一具以一條腿站立的、手持弓箭的愛神塑像。「我們把它放在晨室裡吧,」她一定是這麼說的,而他呢,也在她身旁跪下來,於是兩人一起賞玩那尊愛神。
我還是一個勁兒修銼自己的指甲。指甲難看得不成樣子,活像小學男生的指甲。指甲根處的表皮長過了頭,不再呈半月形。拇指甲幾乎被咬得陷進肉裡。我朝邁克西姆瞥了一眼,他仍站在壁爐前。
「你在想什麼?」我問。
我的聲音沉著而冷靜,然而,心兒在胸口怦怦亂跳,腦海中苦恨交加的思潮起伏不已。他點了一支煙,雖然我們剛用過午飯,可他已在抽那天的第二十五支煙了;他把火柴往空蕩蕩的爐堂裡一扔,然後撿起報紙。
「沒想什麼。怎麼啦?」他說。
「哦,我也不知道,」我說。「你神情那麼嚴肅,那麼恍惚。」
他漫不經心地吹起口哨,夾在他手指縫裡的那支煙卷被扭彎了。「事實上我不過在想,他們是不是選中塞雷板球隊,讓他們在奧佛爾球場上和中塞克思隊交鋒,」他說。
他重新在椅子上坐定,把報紙折起。我轉臉朝窗外望去。不多一會,傑斯珀來到我跟前,爬上我的膝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