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足一個星期,天氣陰冷,霪雨連綿。初夏季節,這種天氣在西部農村是常有的。我們沒有再到海灘去過。但是從平台和草坪往外眺望,我仍能看見大海。翻騰的巨浪掃過海岬處的燈塔,洶湧衝進海灣;大海一片昏黑,使人望而生畏。我想像著浪潮如何撞上海灣裡的礁石,發出轟然巨響,接著又急驟浩蕩地湧往傾斜的海灘。站在平台上,我能聽到下邊大海的吼聲,低沉又憂鬱,單調地持續著,一刻不停。因為天氣的緣故,海鷗也都飛進陸地來了,它們衷唳著在屋子上空盤旋,拍打著展開的翅膀。直到這時我才開始明白,為什麼有些人受不了大海的喧嘩,這聲音聽上去有時候確實悲槍,時而隆隆,進而嘶嘶,不住地住你耳鼓裡送,使你的神經受不住。我慶幸我倆住在東廂,從窗子一探頭就可以看到玫瑰園。有時候晚上睡不著,我就從床上起來,躡手躡腳走過去倚著窗框,享受夜的安寧與寂靜。在這兒聽不到騷動不已的大海的吵鬧,因此我的心境才得以安靜,才能不去想那條穿林而過通往褐色小海灣的陡峭幽徑,還有那座海灘棄屋。我實在不願想起那座小屋,可是在白天這辦不到。站在平台上一望見大海,我就老是想起它:瓷器上藍色的霉斑;船艇模型桅桿上的蜘蛛網;坐臥兩用沙發上鼠咬的破洞;雨點拍打屋頂的聲音。我還想起那個名叫貝恩的陌生人,想起他那水汪汪的藍色小眼睛和那種白癡般的詭秘怪笑。所有這些擾得我無法平靜,不得安生。我想設法忘卻這一切;與此同時,我又想弄個明白,是什麼原因使得我如此惴惴不安,煩惱重重。儘管我拒不承認,但是在我的心底某處確實已有一種暗自好奇的心理,一種疑懼的種子,在緩慢而又是一刻不停地滋長。一個小孩在被告知「這些事談論不得,不能讓你知道」之後所產生的疑問,以及想打聽個究竟的急切心情,我全體驗到了。
我忘不了那天走在林中小徑上邁克西姆惶恐和茫然若有所失的眼神,還有他那句話:「啊,上帝,我多蠢,幹嗎要回來?」都是我不好,偏要朝海灣跑,這就又勾起了他對往事的回憶。雖然邁克西姆後來又恢復了常態,雖然我們共桌進餐,同床安寢,攜手散步,比肩伏案寫信,一起駕車到村子去,每時每刻形影不離,可我總感覺到因為那天的事,我倆之間已有了隔閡。
他像是獨自走在大路的另一側,我可不得越雷池一步地向他靠攏。我老是神經緊張,生怕自己一時大意說漏了嘴,或是在隨便的交談中不當心話鋒一轉,又會使他露出那種眼神。我怕提到大海,因為說到大海就會使人聯想到船隻,聯想到海難事故,聯想到淹死人……有一天,弗蘭克-克勞利來吃中飯。他談起離此三英里地的克裡斯港舉行划船比賽,甚至這樣的談話也把我嚇得像是害了熱病,心裡如刀扎似地難受,趕快低下頭盯著面前的菜盤。可是邁克西姆好像並不在乎,照樣談笑風生。只有我在一旁提心吊膽,渾身直冒汗,不知道這番談話又會引起什麼不愉快的事情。
我記得當時大家正在吃乾酪。弗裡思剛走開,所以我就站起身,到牆邊的餐具櫃再去取來一些乾酪。這之所以這樣做,並不是因為乾酪吃光了,而是因為我不想坐在桌旁聽他們說話。我一邊走,一邊哼著小調,這樣就可以聽不見他們談話的內容。當然,我的擔心毫無道理,甚至有點愚蠢。這種反常的過敏是精神病患者行為的特徵,同我平時開朗的性格毫無共同之處。可這完全是情不自禁的,不這樣又叫我怎麼辦?
另外,每當有客來訪,我就更加受罪,表現得益發手足無措,呆頭呆腦。在返回曼陀麗的頭幾周裡,我記得,本郡左近的鄰人絡繹來訪。接待這些賓客,握手寒暄,無話找話打發這禮尚往來的半點鐘——這一切竟比我原先想像的更折磨人,因為現在又增添了一層新的疑慮,生怕這些人會說出一些不該說的話來。一聽見車道上有車輪滑行的聲音,接著是撕裂耳鼓的門鈴,我就心慌意亂地忙著往自己房間裡躲。這一切真叫人受罪!躲進房間以後,我手忙腳亂地往鼻子上搽些脂粉,匆匆梳幾下頭髮,接著總是一陣叩門聲,僕人送上放在銀托盤裡的來客名片。
「好,我這就下來。」於是,樓梯上和大廳裡響起我啪嗒啪嗒的腳步聲。拉開藏書室的門(有時候情況更糟糕,客人被領到那陰冷而無生氣的大客廳),裡面是一位陌生女賓,也許是兩位,或是一對夫婦。
「您好!真對不住,邁克西姆在花園裡,弗裡思已找他去了。」
「我們覺得應該來拜訪二位,向新娘表示敬意。」
應景的一笑,慌亂的幾句應酬話,然後賓主就再也找不到話說,只好自我解困地環顧一下屋子。
「曼陀麗還是這般迷人,您愛這地方嗎?」
「喔,當然,我挺……」由於靦腆怯生,同時又想討好這些客人,我不禁又用上平素不用的女學生的語言,什麼「啊,挺帥的」,「喔,妙極」,「沒說的」,「真來勁兒」等等,都會脫口而出。我記得有一次,竟對著一位手持長柄眼鏡的王公未亡人喊出了「呱呱叫」!邁克西姆進屋以後,雖說可以讓我鬆一口氣,但同時又使我膽顫心驚,生伯客人無忌諱地說出一些不該說的話。因此,我馬上就變成個啞巴,手揣在懷裡,唇邊掛著尷尬僵化的微笑。客人們一見這陣勢,總是轉身去跟邁克西姆聊天,談論那些我一無所知的人物和地方,還不時向我投來大惑不解的疑問的目光。
我想像得出客人坐車離開曼陀麗時的對話:「親愛的,多麼平庸乏味的一個女人!她差不多沒有開口說話。」接著便是我頭一回從比阿特麗斯嘴裡聽到的那句話:「她跟自蓓卡多麼不一樣!」打那次以後,這句話老是纏著我,在每位來客的眼光和言談中,我彷彿都看到這幾個字:「她跟呂蓓卡多麼不一樣!」
有時候,在這類談話中我能夠搜集到一些零星的材料,以充實內心的秘密倉庫。所謂零星的材料,無非是交談過程中隨口漏出的一個詞,一個問題,一個短語。要是邁克西姆不在場,聽到這類片言隻語,我會因為在暗地裡竊得一些情況而偷偷覺著一種帶痛楚的樂趣。
有時,也許還得對客人進行回拜。在這類事情上,邁克西姆刻板拘泥,不肯放過我。要是他不跟我同行,我就得豁出去,獨自去應付這種正式場面。我得搜索枯腸,無話找話,因此賓主之間常出現冷場。每逢這種時候,主人就問:「德溫特夫人,你們有沒有在曼陀麗經常接待賓客的打算?」我則回答:「我不知道。到目前為止,邁克西姆還沒說起過。」「那當然,季節還沒到。我記得早先曼陀麗經常是賓客盈門的。」稍稍一頓之後,此人又接著說:「您知道,都是從倫敦下來的客人。那時候經常舉行規模很大的宴會。」我只好回答:「是的,我聽說過。」又是稍稍一頓,接著說話人壓低了嗓門(人們在談到死者或是在教堂裡說話時都這樣):「您知道,她非常之得人心,多出眾的人物!」「是的,一點不錯。」過了一會,我看看被手套遮沒的表,說道:「四點多了吧?恐怕我得告辭了。」
「不喝了茶去嗎?我家總在四點一刻進午茶」
「不啦,不啦。非常感謝。我出來時跟邁克西姆說好的……」這句話拖長著聲音不說完,意思則大家心照不宣。就這樣,賓主同時站起身,雙方都很清楚對方的告別托辭或挽留表示全是客套虛禮。有時候我也想,要是我把禮儀俗套統統拋到九霄雲外,會出現什麼樣的局面?在坐進汽車並向站在門口台階上的女主人揮過手之後,突然打開車門說:「我實在並不急著回去。走,再到您家客廳裡去坐坐,要是您覺得可以,我吃了晚飯再走,或者乾脆就在這兒過夜。」
我常想禮俗以及外鄉人講究的舉止風度,能否使主人忍受我上述舉動給他們帶來的震驚,他們冷冰冰的臉上會不會堆起表示歡迎的假笑:「幹嗎不呢?你主動提出留下,我真不勝榮幸。」我常想,要是自己有勇氣這麼試驗一次,那才有趣哩。但是實際上,進了汽車,總是砰地一聲關上門,接著,汽車慢慢駛過平滑的砂礫面車道,我方才拜會的女主人則懶洋洋走回房去,如釋重負地歎了一口氣,又恢復了她原來的樣子。
鄰縣設有教堂,那裡的主教夫人曾對我說:「您丈夫是否有意重新舉辦曼陀麗的化裝舞會?每次舞會都搞得有聲有色,我一輩子也忘不了。」
我只得裝出深知此類舞會中奧妙的樣子,微微一笑,回答說:「我們還沒拿定主意,要做的事情,要商量的問題實在太多。」
「是啊,您一定夠忙的。不過我希望你們別取消化裝舞會的慣例。您跟他說說嘛。去年當然沒舉行,可我記得兩年前的那一次,我同主教一起去參加,那場面委實動人。在曼陀麗這地方開這樣的舞會,真是再合適沒有。大廳裝飾得五彩繽紛,舞會就在那兒舉行。樂隊在往廊裡演奏。一切都安排得十分得體。舉辦這麼一次舞會肯定得花很大力氣去籌備,可是客人都皆大歡喜而歸。」
「是的,」我說。「好吧,我一定問問邁克西姆。」
這時,我想起展室那張寫字桌上貼著標籤的鴿籠式文件架;我想像著她坐在寫字桌旁,面前是大疊大疊的請柬,一長串的客人名單和住址。她打算邀請什麼人,就在這人的名字旁打一個鉤形符號。然後,她伸手取過請柬,把筆伸進墨水瓶一蘸,用那修長的斜體字飛快地、毫不猶豫地在請束上書寫著……
主教夫人又說:「有一年夏天,我們還去參加過一次遊園會,跟往常一樣,場面壯觀,美不勝收。我記得那是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花兒盛開,客人就在玫瑰園裡圍坐在一張一張小桌旁進茶點。這主意真絕,換了別人才想不出呢。當然,她聰明過人……」
主教夫人突然打住,微微漲紅了臉,擔心自己說話不夠審慎。為避免雙方受窘,我馬上接著她的話頭表示同意,鼓起勇氣,厚著臉皮說:「呂蓓卡—準是個了不起的人物。」
我簡直不相信自己終於如吐骨鯁般說出了她的名字。我等著,不知道會出現何種後果。我把這個名字,把「呂蓓卡」三個字終於說出口了,這使我大大鬆了口氣。我彷彿經歷了一場洗禮,解除了一種無法忍受的痛苦。「呂蓓卡」,我把她的名字說出口了!
不知道主教夫人有沒有看到我臉上的紅暈,不管怎麼說,反正她還是照樣談笑自如。我在一旁貪婪地洗耳恭聽,就像藏在一扇關閉的窗戶底下偷聽一樣。
主教夫人問我:「這麼說來,您從未見過她?」我搖搖頭。
她沉吟片刻,顯得有點為難,不知道該怎麼往下說。「我們同她並不熟悉。您知道。我丈夫四年前才在這兒就職。不過儘管這樣,當我們去參加舞會和遊園會時,她當然還是以禮相待。有一年冬天,我們還去吃過一頓飯。是啊,她真是個尤物,充滿奕奕活力。」
我一邊翻弄著手套上的流蘇,一邊用漫不經心的語調若無其事地說:「看來她樣樣事情都在行,這樣聰明漂亮同時又愛娛樂的人可不多見。」
「是啊,是不多見,」主教夫人說。「她的確有才華。此刻我還能回想起舞會那天晚上她的模樣:一頭烏黑的長髮襯著雪白的肌膚,站在樓梯跟前同每一位來客握手。她的化裝舞服非常合身。是的,她確實是個出眾的美人。」
「她還親自管家呢,」我微笑著說,彷彿向對方表示:「我一點沒有什麼不自在,我常跟人談起她。」接著我又說:「為此,她肯定要花去不少時間和心血,我可是把這些統統交給管家去料理。」
「喔,當然啦,一個人不可能樣樣都行。您還很年輕,是嗎?毫無疑問,過一段時間,等您在這兒住慣了,您也能管起來的。另外,您不是有自己的愛好嗎?聽人說,您愛寫生素描。」
「啊,那個嗎?」我說,「簡直算不了什麼。」
「這可是挺不錯的一點本事哩。不是每個人都會畫畫的。您可別把它丟了,曼陀麗定有不少供您寫生的美景。」
「是的,您說得不錯,」我說。聽了主教夫人的話,我頓時變得灰溜溜的,眼前突然出現了一幅圖景:我帶著一張帆布折凳,慢騰騰走過草坪,一邊的腋下挾一盒鉛筆,另一邊挾著主教夫人所說的表示「一點本事」的畫本兒。「一點本事」,這聽上去多不值錢!簡直是種不健康的癖好。
「您愛玩哪種遊戲?愛騎馬,還是射擊?」主教夫人又問。
「不,這些我都不行。」接著,我竟又可憐巴巴地補上一句:「不過,我很喜歡散步。」與騎馬、射擊等相比,這是何其微不足道!
可是主教夫人立即很自然地接上去說:「這是世上最好的運動。主教和我也常散步。」聽她這麼一說,我就想像主教是不是戴著教會高增的那種鏟子形怪帽,繫著綁腿套,臂上吊著這位太太,沿著他的大教堂來回轉圈子。接著,她又說起他們夫婦倆好些年以前曾在彭奈恩山區徒步旅行,度過假期,還說當時他們倆一天平均要走二十英里。我不住點頭,臉上掛著彬彬有禮的微笑,一邊則在猜想這彭奈恩到底是什麼地方,大概跟南美洲的安第斯山脈差不多吧。後來我才想起學生時代的地圖冊上有這個名詞,好像是在塗著淺紅色的英格蘭的中部,畫著一條毛茸茸的地帶,表示這是一支山脈,這就是彭東思。而這位主教大人一定還是戴著他的鏟形帽,繫著綁腿套。
談話至此,便又是無可避免的冷場。客廳的鍾當當敲了四下,我便完全多餘地看看手錶,站起來告辭:「我真高興您在家;希望二位有空來玩。」
「太好啦,不過,主教他老是那麼忙。請向您丈夫問好,別忘了一定請他再把曼陀麗的舞會辦起來呵。」
「好,我一定跟他說。」我假裝自己對這種舞會全盤瞭解的樣子,再次說了假話。
回家的路上,我蜷縮在汽車的角落裡,一邊啃嚙大拇指的指甲,一邊恩象舞會的景象:曼陀麗的大廳裡擠滿穿化裝舞眼的來賓,到處是熙攘的客人,一屋子人聲笑語;樂隊在柱廊裡演奏;晚上也許在客廳裡排宴,沿牆排著供賓客自取飯菜的長條餐桌;邁克西姆站在樓梯跟前,笑著同眾人握手,不時轉身向著並肩的伴侶,此人修長苗條,一頭黑髮——主教夫人說過,一頭黑髮襯著白的臉蛋——此人眼觀四方,所有客人的需求她都能照顧到;她回過頭去,對僕役發號施令;此人的舉止優雅大方,從不尷尬失措;而當她翩然起舞時,空氣中就滯留著一股白杜鵑似的濃香……
「德溫特夫人,你們有沒有在曼陀麗經常招待賓客的打算?」我的耳畔又響起那位我曾拜訪過的住在克裡斯那頭的夫人的聲音,話音充滿挑動性,大有打破砂鍋問到底的味道。我還想起這位夫人暖昧的眼神,從頭到腳打量著我的服飾,同時又用那種人們看新娘時慣用的目光,飛快朝我腹部一瞥,看我是不是懷孕了。
我不願再見到這個女人,我真不想再見到所有這些寶貨。他們到曼陀麗來僅僅是出幹好奇,並因為他們喜歡窺探別人的隱私;他們想對我的相貌、舉止、身材作一番評論,還想看看邁克西姆與我關係如何,兩人是否相愛。這樣,待他們回到家,就有閒話的談資了:「唉,真叫今非昔比。」他們所以來訪,是因為想把我與呂蓓卡作一番比較……
我打定主意,從今以後不再對任何人作回拜。我要向邁克西姆講明這一點。這些人是否會因此說我粗魯失禮,我一概不在乎。當然,這麼一來,供他們評頭品足,飛短流長的資料就更多了,他們會說我沒有教養:「哼,我早料到,她畢竟是個無名之輩!」接著便是一聲冷笑,還輕蔑地一聳肩膀接著又說:「親愛的,你不知道嗎?他是在蒙特卡洛或是別的什麼地方偶然把她弄上手的。當時她身無分文,給一個老太婆當女跟班。」又是冷笑,人們豎眉瞪眼表示驚訝。「胡說八道,真的嗎?唉,男人都這麼怪,特別像邁克西姆這樣的人,平時多麼挑剔哪,繼呂蓓卡之後,他怎麼會娶這樣一個女人?」
我可一點兒不在乎,他們愛怎麼說就由他們怎麼說去。
汽車駛進大門時,我在座椅上坐直身子,向住在門房的那個女人微笑示意。她正門前園子裡彎身摘花,聽到車子的聲音,忙直起身來。可是她沒看見我在向她微笑。我朝她揮揮手,她卻一無表情地瞪眼望著我,大概並不認識我。我只得又縮回到車廂的角落裡。
汽車駛上車道,在一個狹轉彎處,我看見有一個男子在我們前面不遠步行,這是總管事弗蘭克-克勞利。聽到汽車的聲音,他馬上站定,司機也把車速放慢了。弗蘭克-克勞利見到坐在車裡的是我,就除下帽子,微微一笑,看來見到我他是很高興的。我同樣報以微笑。他真好,見到我居然露出愉快的神情。我喜歡這個人,我可不像比阿特麗斯那樣,覺得他平庸無趣,這是因為我自己也是一個平庸的角色,我們兩人無獨有偶,都不善詞令,這就叫做;物以類聚。
我敲敲車窗,叫司機停車;「讓我下去,我跟克勞利先生一起步行回去。」
克勞利替我打開車門,問道:「作客去了嗎,德溫特夫人?」
「是的,弗蘭克。」我學著邁克西姆的樣,叫他弗蘭克,可他總是稱呼我德溫特夫人。他就是那種類型的人,即使我們兩人被扔在一座孤島上,在那兒朝夕相處度過自己的餘生,我總還是德溫特夫人。
「我去拜訪主教,他出去了,只有夫人在家。這一對夫婦喜歡散步,有時候,夫婦倆每天步行二十英里,那是在彭奈思山區。」
弗蘭克-克勞利說:「我不熟悉那一帶地方,聽說山區周圍的農村很美,我有個叔叔曾住在那裡。」真是標準的弗蘭克-克勞利式的談話:平淡無奇,刻板規矩,萬無一失!
「主教夫人想知道,我們什麼再在曼陀麗舉行化裝舞會,」我一邊說一邊從眼角膘著他。「她說,她參加了上一次的舞會,愉快極了。弗蘭克,我可不知道這麼一回事哩。」
他顯得有些為難,遲疑半晌才回答:「嗯,不錯。」又過了片刻他才說:「曼陀麗的舞會通常是一年一度,郡裡的名人都來參加,還有好些從倫敦來的客人,是個大場面……
「那一定得花好大力氣籌備吧,」我說。
「是的。」
我故意裝出漫不經心的樣子問道:「大部分籌備工作大概都是呂蓓卡做的吧?」
我筆直望著前面的車道,可我感到他轉過臉來看著我,像是想從我的表情中看出一些什麼端倪。
他平靜地回答道:「我們大家都花不少力氣的。」
他說話的時候帶著一種古怪的保留態度,他那種怯生生的樣子使我想到自己的窘態,同時我又不知道這個人是否曾受上過呂蓓卡。要是的確發生過這種事,那麼換了我,也一定會用他此刻這種語調說話。這個念頭引出許多新的猜測。羞怯而又平庸的弗蘭克,他要是愛上呂蓓卡,那是決不會向任何人,特別是呂蓓卡本人吐露衷情的。
「要是開跳舞會,我這個人恐怕一點都幫不上忙,」我說。「我根本沒有安排社交場面的能力。」
「不用您費心,您只消保持平時的本色,就相當漂亮了。」
「弗蘭克,承蒙你好心這麼說。可是我恐怕連這一點也做不到。」
「我看,您一定能做得很好。」
親愛的弗蘭克-克勞利,多麼機智,多麼體貼!我差不多要相信他的話了,可馬上又想到他是在恭維我。
我問他:「你問問邁克西姆好嗎?是否有意開一次舞會?」
「為什麼您不親自問他呢?」他答道。
「不,我不願問。」
一時,兩人都不說話,沿著車道默默朝前走去。我已經打破不願說出呂蓓卡名字的顧慮,起初是當著主教夫人的面,現在又當著弗蘭克-克勞利的面。這麼一來,心底竟有一種不停地老想說這三個字的衝動,念叨著呂蓓卡的名字,給我一種異樣的滿足,這三個字對我猶如一帖興奮劑。我覺得過不了幾分鐘,我就得一說她的名字。
「前幾天我到海灘去,」我說。「就是靠近防波堤那兒的海灘。傑斯珀真叫人討厭,它衝著一個可憐蟲不停地吠叫,那個人長著一對白癡般的眼睛。」
「您說的一定是貝恩,」這時弗蘭克的聲音已變得很自然。「他老是在海邊遊蕩。不過這是個好人,您不必怕他,他連一隻蒼蠅都不會傷害的。」
「啊,我可一點不害怕。」我頓了一頓,哼哼小調來增添一點自信心。「我怕海邊那座小屋要爛壞了。」我裝得輕描淡寫。「那天我進屋去是想找根繩子或是別的什麼東西去縛住傑斯珀。屋裡的瓷器都發了霉,那些書也已殘破不堪,為什麼不去處理一下呢?我看怪可惜的。」
我猜想他不會立刻口答,果然,他俯身去結鞋帶。
我也佯裝著端詳灌木叢上的一片葉子。弗蘭克一邊拾掇自己的鞋子,一邊說:「要是邁克西姆有意處理那屋子,我想他會對我說的。」
我問道:「那些都是呂蓓卡的東西嗎?」
「是的,」他說。
我扔掉那片葉子,又隨手撿起一片,放在手掌中翻來覆去玩弄。
「她用那小屋做什麼?」我問,「屋子裡傢俱齊全。開始時,從外形看,我還以為是船庫呢!」
「起初那小屋確是座船庫,」他說,聲音又變得很不自然,說話費勁兒的那種樣子說明這個話題弄得他很不自在。「後來,呃,後來嘛,她把屋子改裝成現在這個樣子,擺了傢俱,還有瓷器。」
我覺得他老是把呂蓓卡稱作「她」很有點反常,我原以為他會直呼「呂蓓卡」其名,或是把她稱作「德溫特夫人」。
「她常用那小屋嗎?」我又問。
「是的,她經常用那小屋。什麼月下野餐啦,還有,呃,總是那一類的活動唄。」
這時,我們又並肩走著,我還是哼著小調。「多有趣啊,」我裝出愉快的樣子說。「月下野餐,你也去參加嗎?」
「我參加過一兩回,」他回答道。他的神態變得十分沉靜;他顯然極不願意談論這些事情。對這一切,我存心視而不見。
「在那小海灣裡幹嗎設著一隻浮筒呢?」
「過去拴船用的。」
「什麼船?」
「她的船。」
我突然覺得一陣莫名其妙的衝動。我非得這樣繼續盤問不可。我知道,他不想談這些。儘管我為他感到難受。同時覺得自己這樣做實在不像話,可就是不能自制,我實在無法住嘴。
「她的船後來怎麼啦?」我說。「是不是就是後來出事的船?」
「是的,」他不動聲色地說。「船翻了,接著就沉沒,她被海水沖出船艙。」
「這艘船多大?」
「載重量約莫三噸,船上有一個小艙房。」
「那怎麼會翻呢?」
「海灣裡有時也會起風浪。」
我想像著黛綠色的大海,吐著泡沫,形成一道道水流,衝過海岬。是突然起的風嗎?也許風從山頂的燈塔處像穿過漏斗般地猛吹下來?那小艇是頂著風顫抖著傾側的嗎?白色的船帆也許正對著起風暴的海洋
「難道沒有人能去搶救嗎?」我說。
「誰也沒看見船出事,沒人知道她出海去了。」
我小心翼翼,故意不朝他看,而他倒可能看到我臉上驚奇的神色,因為我一直以為事故發生在一次駕艇比賽中,周圍有許多船隻,都是從克裡斯來參加比賽的,還有不少站在山崖上觀看比賽的人。我根本不知道她當時獨自在海灣裡。
「那麼宅子裡的人肯定知道羅?」我問。
「不,她常常這樣獨個兒出海,愛什麼時候回來,就什麼時候回來,夜裡宿在海灘小屋。」
「她倒一點不害怕?」
「害怕?」他說。「不,她什麼都不怕。」
「那麼,呃,邁克西姆也不管嗎?讓她這樣獨自出去?」
他頓了片刻,然後就簡短地說了一句「我不知道。」我有一種感覺,他似乎忠心地守著什麼人的秘密,是為邁克西姆?還是為呂蓓卡?要不,甚至可能是他本人的秘密?這個人很古怪,我實在弄不大懂是怎麼一回事情。
「這麼說來,她一定是在船沉之後,想往岸邊游近時淹死的?」我說。
「是的。」
我能想像那小艇如何顫抖著沉入大海,海水如何湧進駕駛室。海上突然起了可怕的大風,帆把船壓得沉了下去。海灣裡肯定是一片漆黑,對於一個在水裡拚命劃游的人來說,海岸一定是非常遙遠的。
「那麼,過了多久才發現她的屍體呢?」
「大概有兩個月之久。」
兩個月!我原以為淹死的人過兩天就會被人發現,一俟漲潮,他們的屍體就會被衝到近岸處。
「她的屍體是在哪裡發現的?」我問。
「埃奇庫姆比附近,離此地約四十英里的海峽裡,」他說。
我七歲那年,曾在埃奇庫姆比度假。那是座大城市,有一個碼頭,到處是驢子,我還記得自己在沙灘上騎驢的情景。
「人們怎麼知道死者就是她?過了兩個月還能辨認?」
我不明白為什麼他每次回答我的問題,總要字斟句酌地沉吟一會兒。難道他對這個女人有特殊的感情,難道這事情對他創痛至深?
「是邁克西姆到埃奇庫姆比去認屍的,」他說。
突然,我什麼也不想問了,只覺得自己無聊可鄙。我活像個看熱鬧的閒人,站在人群外圍,聽說有人被擊倒在地,就好奇心大發。我覺得自己又像住在廉價公寓裡的窮房客,公寓裡死了人就跑去問能不能讓我看看屍體。我恨自己。我提的這些問題真是有失身份,寡廉鮮恥。弗蘭克-克勞利一定覺得我這人低賤極了。
於是,我趕快說:「對你們大家說來,那段日子確實不好過。我知道你不願重提往事;我只不過問問能不能處理一下那海灘小屋,就是這麼回事。看著傢俱潮濕霉爛,挺可惜。」
他什麼也沒說。我只覺得渾身悶熱得難受。他肯定已經意識到我之所以提這麼一大堆問題決不是因為關心那座棄屋,而他此刻的沉默則說明他對我的舉止感到震驚。兩人之間本來已建立了某種令人舒心的牢固的友誼,我曾感到此人是個好幫手,也許,這一切都已被我親手摧毀,他對我的印象不會再同以前一樣了。
「這車道真長,」我說。「老是使我聯想起格林童話裡王子迷路的密林小徑。你總以為就要走到頭,其實不然。兩旁又長著這樣密集的黑壓壓的樹木。」
「不錯,車道確實不大平常,」他說。
從他的神態可以看出他仍在留心提防,準備對付我進一步的盤問。誰都能一眼看透,兩人的關係變得非常僵。得想個辦法挽回一下才好,為此丟盡面子,我也在所不惜。
「弗蘭克,」我豁出去了。「我知道這會兒你在想什麼。你自然不可能理解我剛才為什麼提那麼一大堆問題。你以為我秉性反常,刨根問底,一點不顧及別人的感情。實話對你說,不是那麼一回事。其中的道理,嗯,說到其中道理,那只不過是因為我有時總不免覺得自己處境不利。曼陀麗的生活對我既新奇又陌生,我過去所受的教養對此不能適應。每當我像今天下午這樣去回拜陌生人時,我總意識到別人上下打量不止的目光,同時他們又滿腹狐疑,不知道我對於自己的新生活能適應到何種程度。我可以想像這些人在背地裡說,『邁克西姆到底看中她哪一點?』而接下去,弗蘭克,我自己也糊塗了,開始懷疑。有一種可怕的念頭老纏著我,使我覺得我壓根兒不該嫁給邁克西姆,我和他兩人是不會幸福的。你知道,每次見生人,我無時無刻不意識到他們全在心裡轉著同樣的念頭——她跟呂蓓卡多麼不一樣!」
我突兀地收住話頭,說得上氣不接下氣,同時卻為自己這一陣子發作而感到羞愧。我覺得,把事情和盤托出之後,現在再也沒有退路了。
他轉過臉來,神情十分關切,同時又好像心事重重。
「德溫特夫人,請不要這麼想,」他說。「就我而論,您同邁克西姆結婚,我說不上來心裡有多高興。他的生活因此而整個變了樣。我敢肯定,您完全能適應新的生活。從我的角度說,這——這既新鮮又可喜,遇上像您這樣的人,您這樣並不完全——嗯,」他紅了臉,想找個適當的字眼,「我們不妨說,對於曼陀麗的這一套並不完全an fait1的人。倘若這兒附近的人給您印象不佳,似乎都在對您評頭品足,那是——嗯——那是他們這些人放肆地冒犯了您,僅此而已。我可沒聽到過一句微詞,如果我聽見有誰說壞話,我一定親自於預,決不讓這人再信口雌黃。」——
1法語,意指「瞭如指掌」。
「你真好,弗蘭克,」我說。「你這一席話真給我鼓了勁。我明白自己是個沒用的笨人,待人接物都不懂,因為以前從來不必在這方面下工夫。我老是猜想曼陀麗在過去大概是什麼樣子的。那時的女主人無論出身和教養都同這座莊園相配,做什麼事情都是駕輕就熟;我每時每刻總意識到自己的缺陷正是她的長處——自信、儀態、美貌、才識、機智——啊,反正對女人說來最重要的素質全有了!想到這些,叫人喪氣,弗蘭克,真叫人灰心喪氣。」
他沒作聲,仍然愁眉苦臉,心事重重。他掏出手帕擤鼻子,過後才說:「你不能這麼講。」
「為什麼不能?都是事實,」我說。
「您所擁有的素質同樣重要,甚至比那些重要得多。我這麼說也許有點冒失無禮,我畢竟不太瞭解您。我是個單身漢,對於女人知之不多。您也知道,我在這兒過著多少有點閉塞的生活,可我還是要說:心地善良,待人誠摯,還有,如果你不見怪,謙遜端莊,這些對於男子,對於一個做丈夫的來說,比之世上所有的機智和美貌,價值大得多。」
他看上去內心甚不平靜,又擤了一次鼻子。我發現,我挑起了這場談話縱然使自己難過,但在很大程度上他比我更加不安。認識到這一點之後,我倒反而安靜下來,享受到了某種優越感。我不明白,他為什麼如此小題大做,畢竟,我又沒多囉唆什麼,只不過說了像我這樣繼呂蓓卡之後來到曼陀麗的人有種不安全感。另外,他剛才說到我身上的一些所謂長處,這些素質她一定也有;她肯定是個善良而誠摯的人,不然哪來那麼多的朋友?哪會有口皆碑?至於謙遜端莊,我拿不準他指的是什麼。這個詞兒的確義我始終沒能弄明白,我總以為,這個詞或多或少就是指走在通往浴室的過道裡生怕碰到人……可憐的弗蘭克,而比阿特麗斯還曾把他稱為無聊人物,說他一輩子說不出一句帶個性的話。
「呃,」我尷尬地說,「呃,你說的這些我都不大懂。我並不覺得自己心地善良,待人也不怎麼特別真誠;至於謙遜端莊,從小到大我一直處在這樣的地位,不得不如此。不過,在蒙特卡洛先是單身借住旅館,接著匆匆結婚,自然不能算太端莊吧。也許你不計較這些?」
「親愛的德溫特夫人,難道您不明白,我從來不以為你們倆在南方邂逅有任何不能端上桌面的地方?」他低聲說。
「哦,我當然不會這麼想,」我嚴肅地說。可愛的弗蘭克,看來我真把他嚇壞了。「端上桌面,」之麼典型的弗蘭克式語言。一聽到這個詞,你馬上就會想到桌子底下暗中發生的事。
「我敢肯定,」他開了個頭又躊躇起來,仍是一副心神不定的樣子。「我敢肯定,倘若邁克西姆瞭解您的心情,他會犯愁的,還會非常痛苦。大概什麼都沒覺察到。」
「你不會告訴他吧?」我忙不迭地說。
「不會,當然不會。您把我當什麼人了?不過,您得明白,德溫特夫人,我很瞭解邁克西姆這個人,親眼看他經歷了許多……不同的心境。如果他覺得您在為——嗯——為往事傷神,那將是他活在世上最大的痛苦。我說這話有十分的把握。眼下,他氣色正好,看上去十分健康。不過萊西夫人那天的話不假,去年,他差一點就要神經失常,當然萊西夫人當著他的面這麼說有些失策。所以,對他說來您是何其重要。您年輕,生氣勃勃,呃,又明白事理,您與往昔的生活沒有一絲瓜葛。忘了吧,德溫特夫人,把過去忘掉。感謝老天,他可已經把一切忘了,這兒的其他人也是這樣。對我們中的任何人說來,往事都是不堪回首的,對邁克西姆尤其如此。而您知道,能不能引著大家從往昔的羈縛中掙脫出來,全靠您啦。別再把大家推到昔日去吧。」
他是對的,當然,他完全對。可愛的弗蘭克好人,我的朋友,我的幫手。我太自私,神經過敏,一味沉溺在自卑感裡不能自拔。「我真應該早就跟你這樣談一次,」我說。
「我也這麼想,」他說。「那樣,我可能會幫您擺脫些煩惱。」
「這會兒我才覺得好受些,」我說。「好受多了。今後不管發生什麼事,你總是我的朋友,對嗎,弗蘭剋剋?」
「當然對的,」他說。
我們走出黑林子,車道豁然開朗,迎面出現了石南花。石南的季節行將過去,所以花朵已多少過了全盛期,開始褪色凋敗。到了下個月,花瓣將從濃艷的花盤上紛紛墜地,園丁就會跑來打掃。石南的美是短暫的,決不能永遠駐顏。
「弗蘭克,」我說,「但願我們永遠不再談這個話題,可在談話結束之前,你能不能如實回答我一個問題?」
他狐疑地看著我,好一會兒才說:「這個要求不太合理。也許您提的問題我無從回答,或者完全答不上來。」
「不,」我說,「不是什麼怪問題。決不涉及個人的私生活或類似的方面。」
「那好,我盡力而為,」他說。
我們已拐彎走上車道的開闊地段,曼陀麗座落在草坪環繞的低地上,靜謐而安詳。每次見到這大宅,我總是為其完美的對稱和氣派,為其樸實無華而驚詫。
陽光在豎框窗上閃耀。圍繞著爬滿地衣的石牆,有一種色彩柔和的古色古香的光華。一縷青煙從藏書室煙囪裊裊飄起。我咬著拇指指甲,用眼相打量著弗蘭克。「告訴我,」我用若無其事的聲調說著,什麼顧慮也沒有了。「告訴我,呂蓓卡非常美嗎?」
弗蘭克沉吟半晌,我沒法看見他的瞼,因為這時他已轉過身去面對著宅子。「不錯,」他慢條斯理地說。「不錯,依我說,她是我有生以來見過的最美的女人。」
然後,我們走上台階,來到大廳;我按鈴讓僕人送上茶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