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個月以後。
埃瑪-菲特還是坐在自己的老位置,用一架雷明頓式打字機打字。
紹爾臉色蒼白,頭髮好歹算是梳過,臉卻有日子沒刮了,他在辦公室裡大步踱了很久,不時斜著眼睛瞟上埃瑪一眼。後來,他就走到她對面,左搖右擺地看了一會兒,便開始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的臉看。
埃瑪靈巧的手指在打字機鍵盤上的動作不連貫起來,她被紹爾盯得臉上飛紅,但並沒有中斷工作,開口問道:
「您幹嗎這樣看我,紹爾先生,就好像從沒見過似的?您影響我幹活啦……」
「埃瑪小姐,您真漂亮啊!」
埃瑪的臉紅得更厲害,但竭力裝出一副沒聽見他說什麼的樣子。
「奇怪!」紹爾接著說道,「您在這兒已經干了1年多,我天天同您見面,但直到最近1個月我好像才睜開一雙眼睛:發現您有一張圓潤的鴨蛋臉兒,一頭柔軟的秀髮,叫人一看就忍不住想伸出手去撫摸它;還有這一雙叫人讚歎的眼睛,眼神裡充滿了孩童般的天真和小鬼般的調皮。您活脫一個《手捧破水罐的少女》。」
「我可沒打破過什麼水罐。」
「這是格勒茲1的一幅名畫。而您……」
1格勒茲,1725—1805,法國感傷主義畫家。
「別說了,紹爾。」
埃瑪很喜歡聽到紹爾說這樣的話,但她竭力掩飾自己的感情,生怕激怒埃爾莎。埃爾莎已經不止一次聽見過他們進行這種內容的談話了,每次埃爾莎都是不理不睬地從旁而過。可埃瑪暗暗感到,她的「女東家」——她現在總是這麼玩笑地稱呼她——什麼都看在眼裡,心裡跟明鏡似的。
「紹爾先生,我簡直都快認不出您來了!」
「我自己也會認不出自己呢,傻姑娘。哲學家們說過,認識自我——這是世界上一個最大的難題……」
紹爾真的叫人認不出來了。
一向彬彬有禮、規規矩矩,甚至是謹小慎微的紹爾,最近卻破天荒地不修邊幅,開始出入酒館,和一些不三不四的人鬼混,工作上也是馬馬虎虎。
「聽我說,親愛的菲特小姐,總這麼辟里啪啦彈這個倒霉的樂器,您就不膩歪呀。算了吧。咱們上樓去,我帶您到冬園看看魚缸裡新買的金魚。這些魚兒是施蒂納最近訂購的,是他獻給女主人的貢品。」
埃瑪有些躊躇。
紹爾微微一笑,意味深長地看著辦公室的門。
「怕女主人?」
埃瑪的臉漲得通紅,站起身來。
「只去1分鐘!我急著回家呢……」
但這個1分鐘卻足足拖了半個多小時。
紹爾喋喋不休,沒完沒了地對她大獻慇勤。埃瑪漲紅了臉,心中生怕被人撞見。她看看表,突然站起來。
「天哪,我回家要遲了!……」她用手梳理了一下頭髮,走出了冬園,來到空蕩蕩的大廳裡。
「聽我說,埃瑪,我今天請您上戲院去,晚上就在『大陸飯店』吃飯,還可以聽聽爵士樂。」
埃瑪平素看慣了紹爾那副一本正經的樣子,這會兒忍不住笑了。紹爾挽起她的臂膀,把她一拖,從鑲木地板上一直滑到門口。
這一幕正好被站在畫架間的埃爾莎瞧見。她平素喜歡到畫館裡來轉轉。
等紹爾和埃瑪去遠了,面色蒼白的埃爾莎才走出她藏身的角落,走進冬園,懨懨地在金魚缸前的長椅上坐下。噴泉潺潺作響,金魚在綠玻璃的陰影裡徐徐游動,時而浮上水面,吐出串串氣泡。四周靜悄悄的。枝頭上的鳥兒也像淋了雨一樣蔫頭耷拉腦。
埃爾莎一低頭,看見地上有個黃皮包,皮包上鑲著兩個花體銀字「奧-紹」。
這時她聽見有人走過來的腳步聲。
「奧托-紹爾把皮包丟下了,這是他回來取皮包。」埃爾莎尋思道。她想躲進假山洞,免得和他打照面,但一轉念,又留下了。
紹爾哼著輕佻的小調走進來。一見埃爾莎,他臉上露出驚訝的神色,顯得有點兒尷尬,但馬上又擺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
「啊!您在花園裡散步哪?喜歡那些金魚吧?我想,要是加上好佐料烹它一下,它們還要令人神往。」
但這句俏皮話並沒有引得埃爾莎發笑。
「您告訴我,紹爾,這一切都是什麼意思?」
「您指的是什麼,我的女王?」
「指的是剛剛發生在這裡的事,更指近1個月來您的所作所為。」
紹爾的臉微微一紅。
「格柳克小姐,我也可以向您提出同樣的問題。您的所作所為又是什麼意思?您履行了自己的諾言嗎?難道您已經是我的妻子,施蒂納已經攆出去了嗎?您憑什麼權力來干涉我的行動自由?」
「我什麼權力也沒有。我並不想收回我的承諾,儘管我還沒有履行它。」
「為什麼?」
這回輪到埃爾莎茫然了。為什麼?她自己也不知道。這一點又是她意識中的一個空白,她又感到了喪失記憶力的那種令人難受的感覺。她的思緒又撞到一道無形的障礙物上,就像蒼蠅一頭撞在透明的玻璃上一樣。埃爾莎低下頭,不再吭聲了。
而紹爾這時在細細打量著埃爾莎的容貌和身材,並且非常吃驚地想道:
「我怎麼會愛上她?沒有一點出眾的地方!像這種漂亮的模特兒,時裝店裡多的是。她的脖子倒是挺美,可又長了點,奇怪,我以前怎麼竟沒注意到這一點。瞧她的肩膀窄的……還有左眼旁邊的那顆痣,長得真不是地方。這顆痣把她的容貌給徹底毀了!……」
「您還沒有回答我!……無話可說啦?」
埃爾莎終於回答道:
「可您不是也沒有辭職嗎!為什麼?」
她戳到了紹爾的痛處。他確實沒有辭職,自己也弄不清楚是什麼原因。1個月之前,紹爾突然一反常態,一眨眼就對埃爾莎冷淡下來,與此同時卻對埃瑪產生了熾烈的愛情。有時他被這件事和自己其他的種種行徑壓得喘不過氣來。自我矛盾使他的生活脫離了常軌。他覺得自己變成了兩個人,令他備受折磨。為了忘卻這一切,他開始狂飲作樂,整日價吊兒郎當鬼混。
可他不願意承認,竟然連他自己都解釋不清,他為什麼沒有離開這座大樓。這激怒了他,於是他就轉守為攻。
「好啊,原來您是想盡快甩掉我?現在我全明白了!……」
埃爾莎責怪地望了他一眼。
「奧托,您又要侮辱我嗎?」
「這您完全可以放心!我們互相折磨得夠了,這遊戲該結束了。如果您真想知道我為什麼沒離開此地,那是因為我愛上了埃瑪-菲特。是的,我愛她,明天我馬上就向她求婚!」
雖說他覺得這個解釋好像合情合理,但下意識之中還是覺得這是自欺欺人:難道他就不能帶上埃瑪一走了之?
埃爾莎一頭靠在椅背上,只低低地喚了聲:
「奧托!……」
兩個人都不說話了,紹爾心中一動,似乎有些可憐她。但即刻又閃過另外一個念頭:她又像以往那樣在撒謊作戲。於是他又氣呼呼地說道:
「您到底想從我身上撈到點什麼?是不是要叫我答應充當威尼斯時興過的那種男侍呢!……一個可以登堂入室的面首!可我不幹這種榮耀差事。您現在闊氣得很,願意給您幹這個的小白臉少不了。請把我攆走吧,埃瑪-菲特不會夢想去摘天上的星星,也沒有百萬傢俬,她的心裡只有一根弦,單純得要命,可她會成為一個忠實的妻子。」
埃爾莎沒再反駁,只是像挨鞭笞一樣把頭縮得更低。
紹爾拿起皮包。
「紹爾雖窮,但加薪百分之五十收買不了紹爾!對不起,人家等著我呢。」
他過分誇張地一躬到地,一轉身走了出去。大廳裡迴盪著他清晰的腳步聲。
埃爾莎象挨了雷擊一樣,坐在那裡呆住了。直到鐘聲把她喚醒。
她打了個哆嗦。
「5點了。都這麼晚啦!」
冬日的暮色愈加濃重。
埃爾莎走進大廳,四下張望了一下。她的目光偶爾掠過鋼琴,心裡突然產生了一種彈琴的慾望,她揭開琴蓋,彈奏起來。
她覺得她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彈得這麼投入……
她猛地打了個寒戰。
她看見施蒂納的臉正對著自己。他是什麼時候進來的?……他倚琴而立,在望著她。他的臉色比平時更加蒼白,肅穆而憂傷。兩片薄薄的嘴唇神經質地抽搐著。
埃爾莎驚叫一聲,停止了彈奏。
「彈下去,我求您!」他的話說得真誠直率。嚇了一大跳的埃爾莎定了定神,繼續彈奏起來。他聚精會神地聽了片刻,這才緩緩地低聲說道:
「您彈得真好!這曲子是《天鵝》吧?聖—桑的《天鵝》……人們說,天鵝在臨死之前都要唱歌……可是天鵝都活得很久,很久,它們只有受了致命傷才會夭亡。難道您也受了傷?是誰傷害了您?難道為了他值得去死嗎?」
「您說的是誰?」埃爾莎問道,她停止了彈奏,把雙手放到膝上。
「說的是他,紹爾!難道這是秘密?」
埃爾莎頓時表現出女性的高傲。
「施蒂納先生,」她冷冰冰地說著,從鋼琴後站起身來,「我請您不要干涉我的私事!」
「可這也是我的私事,埃爾莎小姐,您是知道我愛您的!」
「可您也知道,我並不愛您。」
「唉,一切不幸都源於此……我的和您的,是的,也包括您的不幸,雖說您並不理解這一點,假如您能愛上我,一切該有多好!但願您能自己愛上我。」施蒂納高深莫測地說道。
「難道還能有別的方法去愛嗎?」
施蒂納沒有回答。
「聽我說,埃爾莎,讓我們嚴肅地談談。在這個合理化大廳裡就連個坐的地方都沒有……咱們到冬園去吧,我請求您了!」
他倆在埃爾莎剛剛坐過的那張長椅上坐下。
「您過去吃過不少苦,自然知道生活的艱辛,」施蒂納開口說道,「您知道一個美貌的窮姑娘想清清白白地掙口飯吃有多難。現在,您有錢了。但錢財也會招來另外的麻煩。對於男人來說,您現在具備了雙倍的誘惑力。美貌會招蜂引蝶,錢財令騙子覬覦。現在您已經無法保證,您挑中的人到底是愛您,還是愛您的財富。到那時您會碰上什麼?您跟紹爾已經一刀兩斷。您現在很孤獨。您要冷靜地想一想。為什麼我就不能做您的丈夫?您現在不愛我,可俗話說得好,理智為媒比感情為媒更美滿。您可以婚後再愛上我,這樣的例子並不少見……再說……我還要幹一番大事業,要大展宏圖,而如果沒有您使我牽掛,我就會信馬由韁繩,一直幹下去,不知所終……我最後一次對您說:請您下決心吧!」
埃爾莎連連搖頭。
「不,不!」施蒂納急忙說道,「您現在什麼也別對我說。請您冷靜地把一切都考慮周全,仔細斟酌一下我求婚的事,然後再給我一個答覆……今天是星期四……就到星期天晚上6點吧。這是最後的限期!」
施蒂納鞠了一躬,走了出去。
時鐘沉悶地敲了6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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