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繼續為積極辦好鄉村學校盡心盡力。起初確實困難重重。儘管我使出渾身解數,還是過了一段時間才瞭解我的學生和她們的天性。她們完全沒有受過教育,官能都很遲鈍,使我覺得這些人笨得無可救藥。粗粗一看,個個都是呆頭呆腦的,但不久我便發現自己錯了。就像受過教育的人之間是有區別的一樣,她們之間也有區別。我瞭解她們,她們也瞭解我之後,這種區別很快便不知不覺地擴大了。一旦她們對我的語言、習慣和生活方式不再感到驚訝,我便發現一些神態呆滯、目光遲鈍的鄉巴佬,蛻變成了頭腦機靈的姑娘。很多人親切可愛很有禮貌。我發現她們中間不少人天性就懂禮貌,自尊自愛,很有能力,贏得了我的好感和敬佩。這些人不久便很樂意把工作做好,保持自身整潔,按時做功課,養成斯斯文文有條有理的習慣。在某些方面,她們進步之快甚至令人吃驚,我真誠愉快地為此感到驕傲。另外,我本人也開始喜歡上幾位最好的姑娘,她們也喜歡我。學生中有幾個農夫的女兒,差不多已經長成了少女。她們已經會讀,會寫,會縫,於是我就教她們語法、地理和歷史的基本知識,以及更精細的針線活。我還在她們中間發現了幾位可貴的人物一一這些人渴求知識,希望上進——我在她們家裡一起度過了不少愉快的夜晚。而她們的父母(農夫和妻子)對我很慇勤。我樂於接受他們純樸的善意,並以尊重他們的情感來作為回報一—對此他們不一定會隨時都感到習慣,但這既讓她們著迷,也對他們有益,因為他們眼看自己提高了地位,並渴望無愧於所受到的厚待。
我覺得自己成了附近地區的寵兒。無論什麼時候出門,我都會處處聽到親切的招呼,受到滿臉笑容的歡迎。生活在眾人的關心之,即便是勞動者的關心,也如同「坐在陽光下,既寧靜又舒心」。內心的恬靜感覺開始萌芽,並在陽光下開放出花朵。在這段時間的生活中,我的心常常湧起感激之情,而沒有頹唐沮喪。可是,讀者呀,讓我全都告訴你吧,在平靜而充實的生活中——白天為學生作出了高尚的努力,晚上心滿意足地獨自作畫和讀書——之後我常常匆匆忙忙地進入了夜間奇異的夢境,多姿多彩的夢,有騷動不安的、充滿理想的、激動人心的,也有急風驟雨式的——這些夢有著千奇百怪的場景,充滿冒險的經歷,揪心的險情和浪漫的機遇。夢中我依舊一次次遇見羅切斯特先生,往往是在激動人心的關鍵時刻。隨後我感到投入了他的懷抱,聽見了他的聲音,遇見了他的目光,碰到了他的手和臉頰,愛他而又被他所愛。於是重又燃起在他身邊度過一生的希望,像當初那麼強烈,那麼火熱,隨後我醒了過來。於是我想起了自己身在何處,處境如何。接著我顫顫巍巍地從沒有帳幔的床上爬起來。沉沉黑夜目睹了我絕望的痙攣,聽見了我怒火的爆發。到了第二天早上九點,我按時開學,平心靜氣地為一天的例行公事作好準備。
羅莎蒙德.奧利弗守信來看我。她一般是在早上遛馬時到學校裡來的,騎著她的小馬慢跑到門口,後面跟了一位騎馬的隨從。她穿了一套紫色的騎裝,戴一頂亞馬遜式黑絲絨帽,很有風度地戴在從臉頰一直披到肩的卷髮上,很難想像世上還有比她的外貌更標緻的東西了。於是她會走進土裡土氣的房子,穿過被弄得眼花繚亂的鄉村孩子的隊伍。她總是在裡弗斯先主上教義回答課時到。我猜想這位女來訪者的目光,銳利地穿透了年青牧師的心。一種直覺向他提醒她已經進來了,即使他沒有看到,或者視線正好從門口轉開時也是如此。而要是她出現在門口,他的臉會灼灼生光,他那大理石一般的五官儘管拒不鬆弛,但難以形容地變了形。恬靜中流露出一種受壓抑的熱情,要比肌肉的活動和目光的顧盼所顯現的強烈得多。
當然她知道自己的魅力。其實他倒沒有在她面前掩飾自己所感受到的魅力,因為他無法掩飾。雖然他信奉基督教禁慾主義,但她走近他,同他說話,對著他興高彩烈、滿含鼓勵乃至多情地笑起來時,他的手會顫抖起來,他的眼睛會燃燒起來。他似乎不是用嘴巴,而是用哀傷而堅定的目光在說:「我愛你,我知道你也喜歡我。我不是因為毫無成功的希望而保持緘默。要是我獻出這顆心來,我相信你會接受它,但是這顆心已經擺到了神聖的祭壇上了,周圍燃起了火,很快它會成為耗盡的供品。」
而隨後她會像失望的孩子那樣板著臉,一片陰沉的烏雲會掩去她光芒四射的活力。她會急忙從他那裡抽出手來,使一會兒性子,從他既像英雄又像殉道者的面孔轉開。她離開他時,聖-約翰無疑願意不顧一切地跟隨著,叫喚她,留她下來、但是他不願放棄進入天國的機會,也不願為了她愛情的一片樂土,而放棄踏進真正的、永久的天堂的希望。此外,他無法把他的一切集於自己的個性之中,——流浪漢、追求者、詩人和牧師——集中於一種情感的局限之內。他不能——也不會——放棄布道的戰場,而要溪谷莊的客廳和寧靜。儘管他守口如瓶,但我有一次還是大膽地闖進他內心的密室,因此從他本人那兒瞭解到了如許秘密。
奧利弗小姐經常造訪我的小屋,使我不勝榮幸。我已瞭解她的全部性格,它既無秘密,也沒有遮掩。她愛賣弄風情,但並不冷酷;她苛刻,但並非自私得一錢不值;她從小受到寵愛,但並沒有被完全慣壞;她性子急,但脾氣好;愛慕虛榮(在她也難怪,鏡子裡隨便瞟一眼都照出了她的可愛),但並不裝腔作勢;她出手大方。卻並不因為有錢而自鳴得意;她頭腦機靈,相當聰明,快樂活潑而無所用心。總之她很迷人,即使是對像我這樣同性別的冷眼旁觀者,也是如此。但她並不能使人深感興趣,或者留下難以磨滅的印象。譬如同聖-約翰的妹妹們相比,屬於一種截然不同的頭腦。但我仍像喜歡我的學生阿黛勒那樣喜歡她,所不同的是,我們會對自己看護和教育的孩子,產生一種比對同祥可愛的成年朋友親近的感情。
她心血來潮,對我產生了好感。她說我像裡弗斯先生(當然只不過她宣佈「沒有他的十分之一漂亮,儘管你是個整潔可愛的小個子,但他是個天使」)。然而我像他那樣為人很好,聰明、冷靜、堅定。她斷言,作為一個鄉村女教師,我天性是個怪人。她確信,要是我以前的歷史給透露出來,一定會成為一部有趣的傳奇。
一天晚上,她照例像孩子一樣好動,粗心卻並不冒犯地問這問那,一面翻著我小廚房裡的碗櫥和桌子的抽屜。她看到了兩本法文書,一卷席勒的作品,一本德文語法和詞典。隨後又看到了我的繪畫材料,幾張速寫,其中包括用鉛筆畫的一個小天使般的小姑娘、我的一個學生的頭像和取自莫爾頓溪谷及周圍荒原的不同自然景色。她先是驚訝得發呆,隨後是高興得激動不已。
「是你畫的嗎?你懂法文和德文?你真可愛—一真是個奇跡!你比S城第一所學校的教師還畫得好。你願意為我畫一張讓我爸爸看看嗎?」
「很樂意,」我回答。一想到要照著這樣一個如此完美、如此容光煥發的模特兒畫,我便感到了藝術家喜悅的顫慄。那時她穿了深藍色的絲綢衣服;裸露著胳膊和脖子,唯一的裝飾是她栗色的頭髮,以一種天然捲曲所有的不加修飾的雅致,波浪似地從肩上披下來。我拿了一張精緻的卡紙,仔細地畫了輪廓,並打算享受將它上彩的樂趣。由於當時天色已晚,我告訴她得改天再坐下來讓我畫了。
她把我的情況向她父親作了詳盡的報告,結果第二天晚上奧利弗先生居然親自陪著她來了。他高個子,五官粗大,中等年紀,頭髮灰白。身邊那位可愛的的女兒看上去像一座古塔旁的一朵鮮花。他似乎是個沉默寡言,或許還很自負的人,但對我很客氣。羅莎蒙德的那張速寫畫很使他高興。他囑我千萬要把它完成,還堅持要我第二天去溪谷莊度過一個夜晚。
我去了,發現這是一所寬敞漂亮的住宅,充分顯出主人的富有。我呆在那裡時羅莎蒙德一直非常高興。她父親和藹可親,茶點以後開始同我們交談時,用很強烈的字眼,對我在莫爾頓學校所做的,表示十分滿意。還說就他所見所聞,他擔心我在這個地方大材小用,會很快離去幹一項更合適的工作。
「真的!」羅莎蒙德嚷道,「她那麼聰明,做一個名門家庭的女教師綽綽有餘,爸爸。」
我想——與其到國內哪個名門家庭,遠不如在這裡。奧利弗先生說起了裡弗斯先生——說起了裡弗斯的家庭——肅然起敬。他說在附近地區,這是一個古老的名字,這家的祖宗都很有錢,整個莫爾頓一度屬於他們。甚至現在,他認為這家的代表要是樂意,滿可以同最好的家庭聯姻。他覺得這麼好、這麼有才能的一個年青人竟然決定出家當傳教士,實在可惜。那等於拋棄了一種很有價值的生活。那麼看來羅莎蒙德的父親不會在她與聖-約翰結合的道路上設置任何障礙。奧利弗先生顯然認為青年牧師的良好出身、古老的名字和神聖的職業是對他缺乏家財的足夠補償。
那天是十一月五日,一個假日。我的小傭人幫我清掃了房子後走掉了,對一個便士的酬勞十分滿意。我周圍窗明几淨,一塵不染——擦洗過的地板,磨得珵亮的爐格和擦得乾乾淨淨的椅子。我把自己也弄得整整齊齊,這會兒整個下午就隨我度過了。
翻譯幾頁德文佔去了我一個小時。隨後我拿了畫板和畫筆,開始了更為容易因而也更加愜意的工作,完成羅莎蒙德.奧利弗的小畫像。頭部已經畫好,剩下的只是給背景著色,給服飾畫上陰影,再在成熟的嘴唇上添一抹胭脂紅,——頭髮這兒那兒再畫上一點柔軟的卷髮——把天藍的眼蓋下睫毛的陰影加深一些。我正全神貫注地畫著這些有趣的細節,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響了起來,我那扇門開了,聖-約翰-裡弗斯先生走了進來。
「我來看看你怎麼過假日,」他說。「但願沒有動什麼腦筋?沒有,那很好,你一畫畫就不感到寂莫了。你瞧,我還是不大相信,儘管你到目前為止還是很好地挺過來了,我給你帶來了一本書供你晚上消遣,」他把一本新出版的書放在桌上——一部詩:是那個時代——現代文學的黃金時代常常賜予幸運的公眾一本貨真價實的出版物。哎呀!我們這個時代的讀者卻沒有那份福氣。不過拿出勇氣來!我不會停下來控訴或者發牢騷。我知道詩歌並沒有死亡,天才並未銷聲匿跡,財神爺也沒有把兩者征服,把他們捆綁起來或者殺掉,總有一天兩者都會表明自己的存在、風采、自由和力量。強大的天使,穩坐天堂吧!當骯髒的靈魂獲得勝利,弱者為自己的毀滅慟哭時,他們微笑著。詩歌被毀滅了嗎?天才遭到了驅逐嗎?沒有!中不溜兒的人們,不,別讓嫉妒激起你這種想法。不,他們不僅還活著,而且統治著,拯救著。沒有它們無處不在的神聖影響,你會進地獄——你自己的卑微所造成的地獄。
我急不可耐地瀏覽著《瑪米昂》輝煌的篇章(因為《瑪米昂》確實如此)時,聖-約翰俯身細看起我的畫來。他驀地驚跳起來,拉直了高高的身子。他什麼也沒有說,我抬頭看他,他避開了我的目光,我很明白他的想法,能直截了當地看出他的心思來。這時候我覺得比他鎮定和冷靜。隨後我暫時佔了優勢,產生了在可能情況下幫他做些好事的想法。
「他那麼堅定不移和一味自我控制,」我想,「實在太苛刻自己了。他把每種情感和痛苦都鎖在內心——什麼也不表白,不流露,不告訴。我深信,談一點他認為不應當娶的可愛的羅莎蒙德,會對他有好處。我要使他開口。」
我先是說:「坐一下,裡弗斯先生,」可是他照例又回答說,不能逗留。「很好,」我心裡回答,「要是你高興,你就站著吧,但你還不能走,我的決心已下。寂寞對你和對我至少是一樣不好,我倒要試試,看我能不能發現你內心的秘密,在你大理石般的胸膛找到一個孔,從那裡我可以灌進一滴同情的香油。」
「這幅畫像不像?」我直截了當地問。
「像!像誰呀?我沒細看。」
「你看了,裡弗斯先生。」
他被我直率得有些突然和奇怪的發問弄得幾乎跳了起來,驚異地看著我。「呵,那還算不了什麼,」我心裡嘟噥著。「我不想因為你一點點生硬態度而罷休。我準備付出巨大的努力。」我繼續想道,「你看得很仔細很清楚,但我不反對你再看一遍。」我站起來把畫放在他手裡。
「一張畫得很好的畫,」他說,「色彩柔和清晰,是一張很優美、很恰當的畫。」
「是呀,是呀,這我都知道。不過像不像呢?這像誰?」
他打消了某種猶豫,回答說:「我想是奧利弗小姐。」
「當然。而現在,先生,為了獎勵你猜得準,我答應給我創作一幅精細準確的複製品,要是你答應這個禮物是可以接受的。我不想把時間和精力化在一件你認為毫無價值的東西上。」
他繼續凝視著這張畫。他看得越久就把畫捧得越緊,同時也似乎越想看它。「是很像!」他喃喃地說。「眼睛畫得很好。顏色、光線、表情都很完美。它微笑著!」
「保存一張複製品會使你感到安慰呢,還是會傷你的心?請你告訴我。當你在馬達加斯加,或者好望角,或者印度,在你的行囊中有這樣的紀念品,對你是一種安慰呢,還是一看見就激起你令人喪氣和難受的回憶?」
這時他偷偷地抬起眼來。他猶猶豫豫忐忑不安地看了我一眼,再次細看起這幅畫來。
「我是肯定要的,不過這樣做是不是審慎或明智,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既然我已弄明白羅莎蒙德真的喜歡他,她的父親也不大可能反對這門親事,我——我對自己的觀點並不像聖-約翰那樣得意揚揚——我心裡完全傾向於主張他們的結合。我覺得要是他能獲得奧利弗先生的大宗財產,他可以用這筆錢做很多事情,強似在熱帶的太陽下讓才能枯竭,讓力氣白費。想著可以這麼勸說他,我此刻回答說:
「依我看來,立刻把畫中的本人要走,倒是更明智和更有識見的。」
這時候他已坐了下來,把畫放在面前的桌子上,雙手支撐著額頭,多情地反覆看著這張畫。我發覺他對我的大膽放肆既不發火也不感到震驚。我甚至還看到,那麼坦率地談論一個他認為不可接觸的話題——聽這個話題任意處理——開始被他感到是一種新的樂趣——一種出乎意外的寬慰。沉默寡言的人常常要比性格爽朗的人更需要直率地討論他們的感情和不幸,看似最嚴酷的禁慾主義者畢竟也是人。大膽和好心「闖入」他們靈魂的「沉寂大海」,常常等於是賦予他們最好的恩惠。
「她喜歡你,我敢肯定,」我站在他椅子背後說,「她的父親尊重你,此外,她是個可愛的姑娘——不大有想法。但你會有夠你們兩個管用的想法。你應當娶她。」
「難道她喜歡我?」他問。
「當然,勝過愛任何其他人。她不斷談起你,沒有比這個更使她喜歡或者觸及得更多的話題了。」
「很高興聽你這樣說,」他說——「很高興,再淡一刻鐘吧。」他真的取出手錶,放在桌上掌握時間。
「可是繼續談有什麼用?」我問,「既然你也許正在澆鑄反抗的鐵拳,或者鍛造新的鏈條把自己的心束縛起來。」
「別想這些嚴酷無情的東西了。要想像我讓步了,被感化了,就像我正在做的那樣。人類的愛像是我心田里新開闢的噴泉,不斷上漲,甜蜜的洪水四溢,流淌到了我仔細而辛勞地開墾出來的田野——這裡辛勤地播種著善意和自我克制的種子。現在這裡氾濫著甜美的洪水——稚嫩的萌芽已被淹沒——可口的毒藥腐蝕著它們。此刻我看到自己躺在溪谷莊休息室的睡榻上,在我的新娘羅莎蒙德.奧利弗的腳跟前。她用那甜甜的嗓音同我在說話——用被你靈巧的手畫得那麼逼真的眼睛俯視著我——她那珊瑚色的嘴唇朝我微笑著——她是我的——我是她的——眼前的生活和過眼煙雲般的世界對我已經足夠了。噓!別張嘴!一—我欣喜萬分——我神魂顛倒—讓我平靜地度過我所規定的時間。」
我滿足了他。手錶嘀嗒嘀嗒響著,他的呼吸時緊時慢,我默默地站著。在一片靜謐中一刻鐘過去了。他拿起手錶,放下畫,立起來,站在壁爐邊。
「行啦,」他說,「在那一小段時間中我己沉溺於癡心妄想了。我把腦袋靠在誘惑的胸口,心甘情願地把脖子伸向她花一般的枷鎖。我嘗了她的酒杯,枕頭還燃著火,花環裡有一條毒蛇,酒有苦味,她的允諾是空的——建議是假的。這一切我都明白。」
我驚詫不己地瞪著他。
「事情也怪,」他說下去,「我那麼狂熱地愛著羅莎蒙德.奧利弗——說真的懷著初戀的全部熱情,而戀上的對象絕對漂亮、優雅、迷人——與此同時我又有一種寧靜而不偏不倚的感悟,覺得她不會當個好妻子,不是適合我的伴侶,婚後一年之內我便會發現。十二個月銷魂似的日子之後,接踵而來的是終身遺憾。這我知道。」
「奇怪,真奇怪!」我禁不住叫了起來。
「我內心的某一方面,」他說下去,對她的魅力深為敏感,但另一方面對她的缺陷,印象也很深。那就是她無法對我所追求的產生共鳴——不能為我所做的事業攜手合作。難道羅莎蒙德是一個吃得起苦的人,一個勞作者,一個女使徒嗎?難道羅莎蒙德是一個傳教士的妻子?不!」
「不過你不必當傳教士?你可以放棄那個打算。」
「放棄!什麼——我的職業?我的偉大的工作?我為天堂裡的大廈在世間所打的基礎?我要成為那一小群人的希望?這群人把自己的一切雄心壯志同那樁光榮的事業合而為一,那就是提高他們的種族——把知識傳播到無知的領域——用和平代替戰爭——用自由代替束縛——宗教代替迷信——上天堂的願望代替入地獄的恐俱。難道連這也得放棄?它比我血管裡流的血還可貴。這正是我所嚮往的,是我活著的目的。」
他沉默了好長一會兒後,我說——「那麼奧利弗小姐呢,難道你就不關心她的失望和哀傷了?」
「奧利弗小姐向來有一大群求婚者和獻慇勤的人圍著她轉,不到一個月,我的形象會從她心坎裡抹去,她會忘掉我,很可能會跟一個比我更能使她幸福的人結婚。」
「你說得倒夠冷靜的,不過你內心很矛盾,很痛苦。你日見消瘦。」
「不,要是我有點兒瘦,那是我為懸而未決的前景擔憂的緣故——我的離別日期一拖再拖。就是今大早上我還接到了消息,我一直盼著的後繼者,三個月之內無法接替我,也許這三個月又會延長到六個月。」
「無論什麼時候,奧利弗小姐一走進教室你就顫抖起來、臉漲得通紅。」
他臉上再次浮起驚訝的表情。他想像不到一個女人居然敢於這麼同一個男人說話。至於我,這—類交談我非常習慣。我與很有頭腦、言語謹慎、富有教養的人交際的時候,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我非要繞過緘默的傳統防衛工事,踏進奧秘的門檻,在心坎的火爐邊上找到一個位置才肯罷休。
「你確實見解獨到,」他說,「膽子也不小。你的精神中有一種勇氣,你的眼睛有一種穿透力,可是請允許我向你保證,你部份誤解了我的情感。你把這些情感想像得比實際的要深沉,要強烈。你給了我甚於我正當要求的同情。我在奧利弗小姐面前臉紅,顫抖時,我不是憐憫自己,而是蔑視我的弱點。我知道這並不光彩,它不過是肉體的狂熱,我宣佈,不是靈魂的抽搐。那靈魂堅加磐石,牢牢紮在騷動不安的大海深處。你知道我是怎麼個人——一個冷酷無情的人。」
我懷疑地笑了笑。
「你用突然襲擊的辦法掏出了我的心裡話,」他繼續說,「現在就聽任你擺佈了,剝去用基督教義來掩蓋人性缺陷、漂淨了血污的袍子,我本是個冷酷無情雄心勃勃的人。只有各種天生的情感會對我產生永久的力量。我的嚮導是理智而並非情感,我的雄心沒有止境,我要比別人爬得高幹得多的慾望永不能滿足。我尊崇忍耐、堅持、勤勉和才能,因為這是人要幹大事業,出大名的必要條件。我興趣十足地觀察了你的經歷,因為我認為你是勤勤懇懇、有條有理、精力充沛的女人的典範,倒並不是因為我對你所經歷的或正在受的苦深表同情。」
「你會把自己描述成不過是位異教徒哲學家的。」我說。
「不,我與自然神論的哲學家之間是有區別的:我有信仰,我信奉福音。你用錯了修飾語。我不是異教徒哲學家,正是基督教哲學家——一個耶穌教派的信徒,作為他的信徒,我信仰他純潔、寬厚、仁慈的教義。我主張這樣的教義、發誓要為之傳播,我年輕時就信仰宗教,於是宗教培養了我最初的品格——它已從小小的幼芽,自然的情感,長成濃蔭蔽日的大樹,變成了慈善主義,從人類真誠品質的粗糙野生的根子上,相應長出了神聖的公正感。把我為可憐的自我謀求權力和名聲的雄心,變成擴大主的天地、為十字架旗幟獲得勝利的大志。宗教已為我做了很多,把原始的天性變成最好的品質、修剪和培育了天性。但是無法根除天性,天性也不可能根除,直到「這必死的變成不死的時候。」
說完,他拿起放在桌上我畫板旁的帽子,再一次看了看畫像。
「她的確可愛,」他喃喃地說。「她不愧為世界上最好的玫瑰,真的。」
「我可不可以畫一張像這樣的給你呢?」
「幹嘛?不必了。」
他拉過一張薄薄的紙蓋在畫上,這張紙是我平常作畫時怕弄髒紙板常作為墊手用的。他突然在這張空白紙上究竟看到了什麼,我無法判斷。但某種東西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猛地揀起來,看了看紙邊,隨後瞟了我一眼,那目光奇怪得難以形容,而旦不可理解,似乎攝取並記下了我的體態、面容和服飾的每個細節。它一掃而過,猶如閃電般迅速和銳利。他張開嘴唇,似乎想說話,但把到了嘴邊的什麼話嚥了下去。
「怎麼回事?」我問。
「什麼事也沒有」對方回答,一面又把紙放下。我見他利索地從邊上撕下一小條,放進了手套,匆勿忙忙點了點頭。「下午好,」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嗨!」我用那個地區的一個短語嚷道:「這可絕了!」
我呢,仔細看了看那張紙,但除了我試畫筆色澤所留下的幾滴暗淡的污漬,我什麼也沒有看到。我把這個謎琢磨了一兩分鐘,但無法解開。我相信這也無關緊要,便不再去想它,不久也就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