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約翰先生走掉後,天開始下雪了。暴風雷刮了整整一夜。第二天刺骨的風又帶來茫茫大雪,到了黃昏,雪積山谷,道路幾乎不通。我關了窗,把一個墊子掛在門上,免得雪從門底下吹進來,整了整火,在爐邊坐了近一個小時,傾聽著暴風雪低沉的怒吼,我點了根蠟燭,取來了《瑪米昂》,開始讀了起來——
殘陽照著諾漢那城堡峭立的陡壁,
美麗的特威德河又寬又深,
契維奧特山孑然獨立;
氣勢雄偉的塔樓和城堡的主壘,
兩側那綿延不絕的圍牆,
都在落日餘輝中閃動著金光。
我立刻沉浸在音樂之中,忘掉了暴風雪。
我聽見了一聲響動,心想一定是風搖動著門的聲音。不,是聖-約翰-裡弗斯先生,從天寒地凍的暴風雪中,從怒吼著的黑暗中走出來,拉開門栓,站有我面前。遮蓋著他高高身軀的斗篷,像冰川一樣一片雪白,我幾乎有些驚慌了,在這樣的夜晚我不曾料到會有穿過積雪封凍的山谷,前來造訪的客人。
「有什麼壞消息吧?」我問。「出了什麼事嗎?」
「沒有,你那麼容易受驚!」他回答,一邊脫下斗篷,掛在門上。他冷冷地推了推進來時被他弄歪了的墊子,跺了跺腳,把靴子上的雪抖掉。
「我會把我幹淨的地板弄髒的,」他說,「不過你得原諒我一回。」隨後他走近火爐。「說真的,我好不容易到了這兒,」他一面在火焰上烘著手,一面說,「有一堆積雪讓我陷到了腰部、幸虧雪很軟。」
「可是你幹嘛要來呢,」我忍不住說。
「這麼問客人是不大客氣的。不過既然你問了,我就回答,純粹是想要同你聊一會兒。不會出聲的書,空空蕩蕩的房間,我都厭倦了。此外,從昨天起我便有些激動不安,像是一個人聽了半截故事,急不可耐地要聽下去一樣。」
他坐了下來。我回想起他昨天奇怪的舉動,真的開始擔心他的理智受到了影響。然而要是他神經錯亂了,那他的錯亂還是比較冷靜和鎮定的。當他把被雪弄濕的頭髮從額頭擼到旁邊,讓火光任意照在蒼白的額角和臉頰上時,我從來沒有看到過他那漂亮的臉容,像現在這樣酷似大理石雕像了。我悲哀地發現這張臉上清晰地刻下了辛勞和憂傷的凹陷痕跡。我等待著,盼著他會說一些我至少能夠理解的事,但這會兒他的手托著下巴,手指放在嘴唇上,他在沉思默想。我的印象是,他的手跟他的臉一樣消瘦。我心裡湧起了—陣也許是不必要的憐憫之情,感動得說話了:
「但願黛安娜或瑪麗會來跟你住在一起,你那麼孤零零一個人,實在太糟糕了,而你對自己的健康又那麼草率。」
「—點也沒有,」他說,「必要時我會照顧自己的,我現在很好,你看見我什麼地方不好啦?」
他說這話的時候心不在焉,神情漠然。表明我的關切,至少在他看來是多餘的。我閉上了嘴。
他依然慢悠悠地把手指移到上嘴唇,依然那麼睡眼朦朧地看著閃爍的爐格,像是有什麼要緊的事兒要說。我立刻問他是不是感到有一陣冷風從他背後的門吹來。
沒有,沒有,」他有些惱火,回答得很簡捷,
「好吧,」我沉思起來,「要是你不願談、你可以保持沉默,我就不打擾你了,我看我的書去。」
於是我剪了燭芯,繼續細讀起《瑪米昂》來。不久他開始動彈了,我的眼睛立刻被他的動作所吸引。他只不過取出了一個山羊鞣皮面皮夾子,從裡面拿出一封信來,默默地看著,又把它折起來,放回原處,再次陷入了沉思。面前站著這麼一個不可思議的固定物,想要看書也看不進去。而在這種不耐煩的時刻,我也不願當啞巴。他要是不高興,盡可拒絕我,但我要同他交談。
「最近接到過黛安娜和瑪麗的信嗎?」
「自從一周前我給你看的那封信後,沒有收到過。」
「你自己的安排沒有什麼更動吧?該不會叫你比你估計更早離開英國吧?」
「說實在恐怕不會。這樣的機會太好了,不會落到我頭上。」我至此毫無進展,於是便掉轉槍頭——決定談學校和學生了。
「瑪麗.加勒特的母親好些了,瑪麗今天早上到校裡來了,下星期我有四個從鑄造場來的新同學——要不是這場雪今天該到了。」
「真的?」
「奧利弗先生支付其中兩個的學費。」
「是嗎?」
「他打算在聖誕節請全校的客人。」
「我知道了。」
「是你的建議嗎,」
「不是。」
「那麼是誰的?」
「他女兒的,我想。」
「是像她建議的,她心地善良。」
「是呀。」
談話停頓了下來,再次出現了空隙。時鐘敲了八下。鐘聲把他驚醒了,他分開交叉的腿,站直了身子,轉向我。
「把你的書放—會兒吧,過來靠近點火爐」他說。
我有些納悶,而且是無止境地納悶,於是也就答應了。
「半小時之前,」他接著說,「我曾說起急於聽一個故事的續篇。後來想了一下,還是讓我扮演敘述者的角色,讓你轉化為聽眾比較好辦。開場之前,我有言在先,這個故事在你的耳朵聽來恐怕有些陳腐,但是過時的細節從另一張嘴裡吐出來,常常又會獲得某種程度的新鮮感。至於別的就不管了,陳腐也好,新鮮也好,反正很短。」
「二十年前,一個窮苦的牧師——這會兒且不去管他叫什麼名字——與一個有錢人的女兒相愛。她愛上了他,而且不聽她所有朋友的勸告,嫁給了他。結果婚禮一結束他們就同她斷絕了關係。兩年未到,這一對草率的夫婦雙雙故去。靜靜地躺在同一塊石板底下(我見過他們的墳墓,它在××郡的一個人口稠密的工業城市,那裡有一個煤煙一般黑、面目猙獰的老教堂,四周被一大片墓地包圍著,那兩人的墳墓已成了墓地人行道的一部份)。他們留下了一個女兒,她一生下來就落入了慈善事業的膝頭——那膝頭像我今晚陷進去幾乎不能自拔的積雪一樣冰冷。慈善把這個沒有朋友的小東西,送到母親的一位有錢親戚那裡。被孩子的舅媽,一個叫做(這會兒我要提名字了)蓋茨黑德的裡德太太收養著。——你嚇了一跳——聽見什麼響動了?我猜想不過是一個老鼠,爬過毗鄰著的教室的大梁。這裡原先是個穀倉,後來我整修改建了一下,穀倉向來是老鼠出沒的地方。說下去吧。裡德太太把這個孤兒養了十年,她跟這孩子處得愉快還是不愉快,我說不上,因為從來沒聽人談起過。不過十年之後,她把孩子轉送到了一個你知道的地方——恰恰就是羅沃德學校,那兒你自己也住了很久。她在那兒的經歷似乎很光榮,像你一樣,從學生變成了教師——說實在我總覺得你的身世和她的很有相似之處——她離開那裡去當家庭教師,在那裡,你們的命運又再次靠攏,她擔當起教育某個羅切斯特先生的被監護人的職責。」
「裡弗斯先生!」
「我能猜得出你的情感,」他說,「但是克制一會兒吧,我差不多要結束了。聽我把話講完吧。關於羅切斯特先生的為人,除了一件事情,我一無所知。那就是他宣佈要同這位年輕姑娘體面地結成夫婦。就在聖壇上她發覺他有一個妻子,雖然瘋了,但還活著。他以後的舉動和建議純粹只能憑想像了。後來有一件事必得問問這位家庭女教師時,才發現她已經走了——誰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走的,去了什麼地方,怎麼去的。她是夜間從桑菲爾德出走的。她可能會走的每一條路都去查看過了,但一無所獲。這個郡到處都搜索過,但沒有得到一丁點她的消急。可是要把她找到已成了刻不容緩的大事,各報都登了廣告,連我自己也從一個名叫布裡格斯先生的律師那兒收到了一封信,通報了我剛才說的這些細節,難道這不是一個希奇古怪的故事嗎?」
「你就是告訴我這點吧,」我說,「既然你知道得那麼多,你當然能夠告訴我——一羅切斯特先生的情況怎麼樣?他怎樣了?他在哪兒?在幹什麼?他好嗎?」
「我對羅切斯特先生茫無所知,這封信除了說起我所提及的詐騙和非法的意圖,從沒有談到他。你還是該問一問那個家庭女教師的名字。——問問非她不可的那件事本身屬於什麼性質。」
「那麼沒有人去過桑菲爾德府嗎?難道沒有人見過羅切斯特先生?」
「我想沒有。」
「可是他們給他寫信過嗎?」
「那當然。」
「他說什麼啦?誰有他的信?」
「布裡格斯先生說,他的請求不是由羅切斯特先生,而是由一位女士回復的,上面簽著『艾麗斯-費爾法克斯。』」
我覺得一時心灰意冷,最怕發生的事很可能已成事實。他完全可能已經離開英國,走投無路之中,輕率地衝到歐洲大陸上以前常去的地方。他在那些地方能為他巨大的痛苔找到什麼麻醉劑呢?為他如火的熱情找到發洩對象嗎?我不敢回答這個問題。呵,我可憐的主人——曾經差一點成為我的丈夫——我經常稱他「我親愛的愛德華!」
「他準是個壞人,」裡弗斯先生說。
「你不瞭解他——別對他說三道四。」我激動地說。
「行呵,」他平心靜氣地答道,「其實我心裡想的倒不是他。我要結束我的故事。既然你沒有問起家庭女教師的名字,那我得自己說了——慢著——我這兒有——看到要緊的事兒,完完全全白紙黑字寫下來,往往會更使人滿意。」
他再次不慌不忙地拿出那個皮夾子,把它打開,仔細翻尋起來,從一個夾層抽出一張原先匆忙撕下的破破爛爛的紙條。我從紙條的質地和藍一塊、青一塊、紅一塊的污漬認出來,這是被他搶去、原先蓋在畫上那張紙的邊沿。他站存來,把紙頭湊到我眼面前,我看到了用黑墨水筆寫下的「簡-愛」兩字——無疑那是不經意中留下的筆跡。
「布裡格斯寫信給我,問起了一個叫簡-愛的人,」他說,「廣告上尋找一個叫簡-愛的。而我認得的一個人叫簡-愛略特——我承認,我產生了懷疑,直到昨天下午,疑團解開,我才有了把握。你承認真名,放棄別名嗎?」
「是的——是的——不過布裡格斯先生在哪兒?他也許比你更瞭解羅切斯特先生的情況。」
「布裡格斯在倫敦。我懷疑他甚至是否知道羅切斯特先生。他感興趣的不是羅切斯特先生。同時,你揀了芝麻忘了西瓜,沒有問問布裡格斯為什麼要找到你——他找你幹什麼。」
「嗯,他需要什麼?」
「不過是要告訴你,你的叔父,住在馬德拉群島的愛先生去世了。他已把全部財產留給你,現在你富了——如此而已——沒有別的。」
「我?富了嗎?」
「不錯,你富了——一個十足的女繼承人。」
隨之是一陣靜默。
「當然你得證實你的身份,」聖-約翰馬上接著說,「這一步不會有什麼困難。隨後你可以立即獲得所有權,你的財產投資在英國公債上,布裡格斯掌管著遺囑和必要的文件。」
這裡偏偏又翻出一張新牌來了!讀者呀,剎那之間從貧困陞遷到富裕,總歸是件好事——好是很好,但不是一下子就能理解,或者因此就能欣賞的。此外,生活中還有比這更驚心動魄,更讓人銷魂的東西。現在這件事很實在,很具體,絲毫沒有理想的成份。它所聯繫著的一切實實在在,樸樸素素,它所體現的也完全一樣。你一聽到自己得到一筆財產,不會一躍而起,高呼萬歲!而是開始考慮自己的責任,謀劃正經事兒。稱心滿意之餘倒生出某種重重的心事來了——我們克制自己,皺起眉頭為幸福陷入了沉思。
此外,遺產、遺贈這類字眼伴隨著死亡、葬禮一類詞。我聽到我的叔父,我唯一一位親戚故去了。打從知道他存在的一天起,我便懷著有朝一日要見他的希望,而現在,是永遠別想見他了。而且這筆錢只留給我。不是給我和一個高高興興的家庭,而是我孤孤單單的本人。當然這筆錢很有用,而且獨立自主是件大好事——,是的,我已經感覺到了——那種想法湧上了我心頭。
「你終於抬起頭來了,」裡弗斯先生說,「我以為美杜莎已經瞧過你,而你正變成石頭——也許這會兒你會問你的身價有多少?」
「我的身價多少?」
「呵,小得可憐!當然不值一提—一我想他們說二萬英鎊——但那又怎麼樣?」
「二萬英鎊!」
又是一件驚人的事情——我原來估計四、五干。這個消息讓我目瞪口呆了好一會兒。我從沒有聽到過聖-約翰先生的笑聲,這時他卻大笑起來。
「嗯,」他說,「就是你殺了人,而我告訴你你的罪行已經被發現了,也不會比你剛才更驚呆了。」
「這是一筆很大的款子——你不會弄錯了吧?」
「一點也沒有弄錯。」
「也許你把數字看錯了——可能是二千?」
「它不是用數字,而是用字母寫的——二萬。」
我再次感覺到頗像一個中等胃口的人,獨自坐在可供一百個人吃的盛宴面前。這會兒裡弗斯先生站起來,穿上了斗篷。
「要不是這麼個風雪瀰漫的夜晚,」他說,「我會叫漢娜來同你作伴。你看上去太可憐了,不能讓你一個兒呆著。不過漢娜這位可憐的女人,不像我這樣善於走積雪的路,腿又不夠長。因此我只好讓你獨自哀傷了。晚安。」
他提起門栓時,一個念頭驀地閃過我腦際。
「再呆一分鐘!」我叫道。
「怎麼?」
「我不明白為什麼布裡格斯先生會為我的事寫信給你,或者他怎麼知道你,或者設想你住在這麼個偏僻的地方,會有能力幫助他找到我呢。」
「呵,我是個牧師,」他說,「而奇奇怪怪的事往往求牧師解決。」門栓又一次格格響了起來。
「不,那不能使我滿意!」我嚷道,其實他那麼匆忙而不作解釋的回答,不但沒有消除我的好奇心,反而更刺激了它。
「這件事非常奇怪,」我補充說,「我得再瞭解一些。」
「改天再談吧。」,
「不行,今天晚上!——今天晚上!」他從門邊轉過身來時,我站到了他與門之間,弄得他有些尷尬。
「你不統統告訴我就別想走?」我說。
「現在我還是不講為好。」
「你要講!——一定得講:」
「我情願讓黛安娜和瑪麗告訴你。」
當然,他的反覆拒絕把我的焦急之情推向了高潮:我必須得到滿足,而且不容拖延。我把這告訴了他。
「不過我告訴過你,我是個鐵石心腸的男人,」他說,「很難說服。」
「而我是個鐵石心腸的女人—一無法拖延。」
「那麼,」他繼續說,「我很冷漠,對任何熱情都無動於衷。」
「而我很熱,火要把冰融化。那邊的火已經化掉了你斗篷上的所有的雪,由於同樣原因,雪水淌到了我地板上,弄得像踩踏過的銜道。裡弗斯先生,正因為你希望我寬恕你毀我砂石廚房的彌天大罪和不端行為,那你就把我想知道的告訴我吧。」
「那麼好吧,」他說,「我讓步了,要不是向你的真誠屈服,就是向你滴水穿石的恆心投降。另外,有一天你還得知道,早知晚知都一樣。你的名字是叫簡-愛嗎?」
「當然,這以前已全解決了。」
「你也許沒有意識到我跟你同姓?我施洗禮時被命名為聖-約翰-愛-裡弗斯?」
「確實沒有!現在可記起來了,我曾在你不同時間借給我的書裡,看到你名字開頭的幾個字母中有一個E,但我從來沒有問過它代表什麼。不過那又怎麼樣?當然——」
我打住了。我不能相信自己會產生這樣的想法,更說不上加以表達。但是這想法闖入了我腦海——它開始具體化——頃刻之間,變成了確確實實可能的事情。種種情況湊合起來了,各就各位,變成了一個有條有理的整體,一根鏈條。以前一直是一堆沒有形狀的鏈環,現在被一節節拉直了——每一個鏈都完好無缺,鏈與鏈之間的聯結也很完整。聖-約翰還沒有再開口,我憑直覺就已經知道是怎麼回事了。不過我不能期望讀者也有同樣的直覺,因此我得重複一下他的說明。
「我母親的名字叫愛,她有兩個兄弟,一個是位牧師,他娶了蓋茨黑德的簡-裡德小姐;另一個叫約翰-愛先生,生前在馬德拉群島的沙韋爾經商。布裡格斯先生是愛先生的律師,去年八月寫信通知我們舅父已經去世,說是已把他的財產留給那個當牧師的兄弟的孤女。由於我父親同他之間一次永遠無法寬恕的爭吵,他忽視了我們。幾周前,布裡格斯又寫信來,說是那位女繼承人失蹤了,問我是否知道她的情況。一個隨意寫在紙條上的名字使我把她找到了。其餘的你都知道了。」他又要走,我將背頂住門。
「請務必讓我也說一說,」我說,「讓我喘口氣,好好想一想。」我停住了——他站在我面前,手裡拿著帽子,看上去夠鎮靜的。我接著說:
「你的母親是我父親的姐妹?」
「是的。」
「那麼是我的姑媽了?」
他點了點頭。
「我的約翰叔父是你的約翰舅舅了?你,黛安娜和瑪麗是他姐妹的孩子,而我是他兄弟的孩子了?」
「沒有錯。」
「你們三位是我的表兄表姐了。我們身上一半的血都流自同一個源泉?」
「我們是表兄妹,不錯。」
我細細打量著他。我似乎發現了一個哥哥,一個值得我驕傲的人,一個我可以愛的人。還有兩個姐姐,她們的品質在即使同我是陌路人的時候,也激起了我的真情和羨慕。那天我跪在濕淋淋的地上,透過沼澤居低矮的格子窗,帶著既感興趣而又絕望的痛苦複雜的心情,凝視著這兩位姑娘,原來她們竟是我的近親。而這位發現我險些死在他門檻邊的年輕莊重的紳士,就是我的血肉之親。對孤苦伶丁的可憐人兒來說,這是個何等重大的發現!其實這就是財富!——心靈的財富!——一個純潔溫暖的感情礦藏。這是一種幸福,光輝燦爛,生氣勃勃,令人振奮!——不像沉重的金禮物:其本身值錢而受人歡迎,但它的份量又讓人感到壓抑。這會兒我突然興奮得拍起手來一—我的脈搏跳動著,我的血管震顫了。
「呵,我真高興——我真高興!」我叫道。
聖-約翰笑了笑。「我不是說過你揀了芝麻丟了西瓜嗎?」他問。「我告訴你有一筆財產時,你非常嚴肅,而現在,為了一件不重要的事,你卻那麼興奮。」
「你這話究竟什麼意思呢?對你可能無足輕重,你己經有妹妹,不在乎一個表妹。但我沒有親人,而這會兒三個親戚——如果你不願算在內,那就是兩個——降生到我的世界來,已完全長大成人。我再說一遍,我很高興!」
我快步穿過房間,又停了下來,被接二連三湧進腦子,快得我無法接受、理解和梳理的想法,弄得差點喘不過氣來——那就是我可以做什麼,能夠做什麼,會做什麼和應當做什麼,以及要趕快做。我瞧著空空的牆,它彷彿是天空,密佈著冉冉升起的星星——每一顆都照耀著我奔向一個目標或者一種歡樂。那些救了我性命的人,直到如今我還毫無表示地愛著,現在我可以報答了。身披枷鎖的,我可以使他們獲得自由;東分西散的,我可以讓他們歡聚一堂。我的獨立和富裕也可以變成是他們的,我們不是一共四個嗎?二萬英鎊平分,每人可得五千——不但足夠,而且還有餘。公平對待,彼此的幸福也就有了保障。此刻財富已不再是我的一種負擔,不再只是錢幣的遺贈——而是生命、希望和歡樂的遺產了。
這些想法突然向我的靈魂襲來時,我的神態加何,我無從知道。但我很快覺察到裡弗斯先生已在我背後放了一把椅子,和和氣氣地要我坐在上面。他還建議我要鎮靜。我對暗示我束手無策、神經錯亂的做法嗤之以鼻,把他的手推開,又開始走動起來,
「明天就寫信給黛安娜和瑪麗,」我說,「叫她們馬上回家來,黛安娜說要是有一千英鎊,她們倆就會認為自己有錢了,那麼有了五千英鎊,就很有錢了。」
「告訴我哪兒可以給你弄杯水來,」聖-約翰說,「你真的得努力一下,使你的感情平靜下來。」
「胡說!這筆遺贈對你會有什麼影響呢?會使你留在英國,誘使你娶奧利弗小姐,像一個普通人那樣安頓下來嗎?」
「你神經錯亂,頭腦糊塗了。我把這個消息告訴得太突然,讓你興奮得失去了自制。」
「裡弗斯先生!你弄得我很有些不耐煩了。我十分清醒。而正是你誤解了我的意思,或者不如說假裝誤解我的意思。」
「也許要是你解釋得再詳細一點,我就更明白了。」
「解釋!有什麼需要解釋?你不會不知道,二萬英鎊,也就是提到的這筆錢,在一個外甥,三個外甥女和侄女之間平分,各得五千?我所要求的是,你應當寫信給你的妹妹們,告訴她們所得的財產。」
「你的意思是你所得的財產。」
「我已經談了我對這件事的想法,我不可能有別的想法。我不是一個極端自私、盲目不公和完全忘恩負義的人。此外,我決心有一個家,有親戚。我喜歡沼澤居,想住在沼澤居,我喜歡黛安娜和瑪麗,要與她們相依為命。五千英鎊對我有用,也使我高興;二萬英鎊會折磨我,壓抑我。何況儘管在法律上屬於我,在道義上不該屬於我。那麼我就把完全多餘的東西留給你們。不要再反對,再討論了,讓我們彼此同意,立刻把它決定下來吧。」
「這種做法是出於一時的衝動,你得花幾天考慮這樣的事情,你的話才可算數。」
「呵,要是你懷疑我的誠意,那很容易,你看這樣的處理公平不公平?」
「我確實看到了某種公平,但這違背習慣。此外,整筆財產的權利屬於你,我舅舅通過自己的努力掙得這份財產,他愛留給誰就可以留給誰。最後他留給了你。公道畢竟允許你留著,你可以心安理得地認為它完全屬於你自己。」
「對我來說,」我說,「這既是一個十足的良心問題,也是個情感問題。我得遷就我的情感。我難得有機會這麼做。即使你爭辯、反對、惹惱我一年,我也不能放棄已經見了一眼的無上歡樂——那就是部份報答大恩大德,為我自己贏得終身的朋友。」
「你現在是這樣想的,」聖-約翰回答,「因為你不知道擁有財富或者因此而享受財富是什麼滋味;你還不能想像二萬英鎊會使你怎樣變得舉足輕重,會使你在社會中獲得怎樣高的地位,以及會為你開闢怎樣廣闊的前景。你不能——」
「而你,」我打斷了他,「絕對無法想像我多麼渴望兄弟姐妹之情。我從來沒有家,從來沒有兄弟或姐妹。我現在必須,也不一定要有,你不會不願接受我承認我,是嗎?」
「簡,我會成為你的哥哥——我的妹妹會成為你的姐姐——而不必把犧牲自己的正當權利作為條件。」
「哥哥?不錯,相距一千里路之遙!姐姐們?不錯,為陌生人當牛做馬!我,家財萬貫——裝滿了我從未掙過,也不配有的金子。而你,身無分文!這就是赫赫有名的平等和友愛!多麼緊密的團聚:何等親切的依戀!」
「可是,簡,你渴望的親屬關係和家庭幸福,可以不通過你所設想的方法來實現。你可以嫁人。」
「又胡說八道啦!嫁人!我不想嫁人,永遠不嫁。」
「那說得有些過分了,這種魯莽的斷言證實了你鼓動起來的過度興奮。」
「我說得並不過分,我知道自己的心情。結婚這種事兒我連想都不願去想。沒有人會出於愛而娶我,我又不願意當作金錢買賣來考慮。我不要陌路人——與我沒有共同語言,格格不入,截然不同。我需要親情,那些我對他們懷有充分的同胞之情的人。請再說一遍你願做我的哥哥。你一說這話,我就很滿意很高興,請你重複一下,要是你能夠真誠地重複的話。」
「我想我能夠。我明白我總是愛著我的妹妹們,我也明白我的愛是建立在什麼基礎上的——對她們價值的尊重,對她們才能的欽佩。你也有原則和思想。你的趣味和習慣同黛安娜與瑪麗的相近。有你在場我總感到很愉快。在與你交談中,我早已發現了一種有益的安慰。我覺得可以自然而輕易地在我心裡留出位置給你,把你看作我的第三個和最小一個妹妹。」
「謝謝你,這使我今晚很滿意。現在你還是走吧,因為要是你再呆下去,你也許會用某種不信任的顧慮再惹我生氣。」
「那麼學校呢,愛小姐?現在我想得關掉了吧。」
「不,我會一直保留女教師的職位,直到你找接替的人。」
他滿意地笑了笑。我們握了手,他告辭了。
我不必再細述為了按我的意願解決遺產問題所作的鬥爭和進行的爭辨。我的任務很艱巨,但是因為我下定了決心——我的表兄妹們最後看到,我要公平地平分財產的想法已經真的不可改變地定了下來——還因為他們在內心一定感到這種想法是公平的,此外,也一定本來就意識到他們如處在我的地位,也一樣會做我希望做的事——最後他們讓步了,同意把事情交付公斷。被選中的仲裁人是奧利弗先生和一位能幹的律師。兩位都與我的意見不謀而合。我實現了自己的主張,轉讓的文書也已草成:聖-約翰、黛安娜、瑪麗和我,各自都擁有一份富裕的收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