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8月一個寧靜的、晴朗的中午,大自然中的一切都閃閃發光。但是從一些蛛絲馬跡看來,在這炎熱的空氣中已經使人感到一種輕微的、凋零憂鬱的氣氛。小溪在灌木叢中蜿蜒地流過,發出溫柔的潺潺的流水聲。在一個很小的沙灘浴場上幾個飛行員正在曬太陽。
由於天氣炎熱,他們都懶洋洋地躺在那裡打著盹兒,連那個精力十足的布爾那茲揚也默不作聲,把他那只殘廢了的、受傷後又沒有接好的腿埋在溫暖的沙子裡。他們躺在榛樹灰色的葉叢中,外人無法看到他們,但他們卻能看見綠色草地上踩出的小徑。這條小徑一直延伸到河邊谷地的斜坡上。正在擺弄著腿的布爾那茲揚在這條小徑上看到了一個令他驚歎不已的場面。
昨天那個新來的人從小樹林裡走了出來,他穿著一條條紋睡褲,一雙皮鞋,可沒有穿襯衫。他環顧四周,沒有發現任何人,就把兩肘放在腰間,突然跳了起來。他跑步的姿勢很特別,一跳一跳的,跑了大約有二百米,就開始走,這時他已氣喘吁吁,汗水淋淋。休息了一會兒,他又跑了起來。他的上身泛著光,就像跑得筋疲力盡的馬的兩助。布爾那茲揚默默地讓他的同伴看那個奔跑著的人。他們開始從灌木叢後面觀察他。這些並不複雜的訓練竟把這個新來的人累得上氣不接下氣,臉上浮現出痛苦的模樣,有時還哼哼幾聲,但是他仍然沒完沒了地跑著。
「喂,朋友,是茲那明斯基1兄弟的榮耀讓你不得安寧瑪?」布爾那茲揚終於忍不住了,說道。
1蘇聯著名賽跑家。
新來的人站住了。他臉上疲倦和痛苦的表情消失了。他冷漠地望了一眼灌木叢,沒有吱聲,搖晃著身體,邁著奇怪的步伐走進了樹林。
「這究竟是個什麼樣的雜技演員?還是瘋子?」布爾那茲揚不解地問道。
剛從打盹中醒來的斯特魯契柯夫少校解釋道:
「他沒有腳。他在訓練假腳,他想回到殲擊機飛行隊去。」
這些懶洋洋地躺著的人好像被潑了一頭冷水。他們一個個地跳了起來,馬上議論開了。大家感到奇怪的是,這個年輕人原來被截去了雙腳,他們除了覺得他的步伐有點怪異之外,倒沒有發覺到別的特別之處。他們覺得他沒有腳卻想駕駛殲擊機,這種想法似乎有些荒唐、不可思議,甚至是對飛行的褻瀆。他們想起有些人由於一點小毛病——掉了兩個手指、神經容易激動、平足病——就被逐出飛行隊的情景。對飛機駕駛員的身體狀況永遠都會提出各種各樣的要求,即使在戰爭期間,這種要求也比其他兵種要嚴格得多。總之,用假腳,而不是用真腳來駕駛殲擊機這樣精密、靈敏的飛機似乎是根本不可能的。
當然,大家一致認為密列西耶夫的想法是無法實現的。可是這個無腳的人那種大膽狂熱的夢想卻把他們吸引住了。
「你的朋友不是一個不可救藥的白癡,就是一個偉大的人,」布爾那茲揚總結了這場爭執,「對他來說沒有中間道路可尋。」
療養院裡住著一個沒有腳而夢想駕駛殲擊機的人的消息,立刻在療養院的各個病房間傳開了。吃午飯的時候,阿列克謝已成為大家注意的中心,可是他自己似乎並沒有覺察到這一點。大家都注意著他,聽見他和同桌的人一起哈哈大笑。他的食慾很好,吃得很多,像往常一樣把漂亮的女服務員稱讚一番。看見他跟同伴一起在公園裡散步,學習打槌球,甚至還在排球場上玩排球,大家還發現,除了他的步伐緩慢,有些不太自然之外,沒有一點特殊的地方。他大普通了。大家立刻對他習以為常了,不再去注意他了。
阿列克謝來到療養院的第二天晚上,他就來到濟諾奇卡的辦公室。他把午餐時留下的蛋糕用牛蒡葉包著,彬彬有禮地親手交給她,然後便無拘無束地坐在桌旁,問她何時履行自己的諾言。
「什麼諾言?」她高高抬起她那描畫過的柳葉眉,問道。
「濟諾奇卡,您曾經答應教我跳舞。」
「可是……」她想反駁他。
「別人對我說,您是一位天才的老師,在您這兒沒有腳的人能學會跳舞,而那些正常的人,正相反,非但要失掉腳,而且連腦袋也會丟掉,就像費嘉那樣。我們何時開始?最好不要白白浪費時間。」
不,她確實喜歡這個新來的人。一個失去雙腳的人請你教他跳舞!為什麼不教呢?這位皮膚黝黑、雙頰黑裡透紅、長著一頭漂亮鬈發的年輕人很容易使人產生好感。他走起路來就跟好人一樣,他的目光富有魅力,但有些放肆,還有些憂鬱。跳舞在濟諾奇卡的生活中佔據著重要的位置。她喜歡跳舞,也確實會跳舞……不,密列西耶夫真的惹人喜歡。
一句話,她同意了。她告訴他,她是跟全索科爾尼基1著名的鮑勃-高洛霍夫學的跳舞,而鮑勃-高洛霍夫又是著名的保爾-蘇達柯夫斯基的得意門生和繼承人,這位蘇達柯夫斯基在某地的軍事科學院,甚至還在人民委員會的俱樂部裡教授舞蹈;她還告訴他說,她從這些大人物那裡繼承了交際舞最優秀的傳統,所以她大概也能把他教會,雖然不是很有信心。因為沒有真的腳,怎麼能跳舞呢?她對他提出了非常嚴格的要求:他必須服從領導,刻苦用功,不許和她談戀愛——因為這會打亂功課的進程,更主要的是:當別的舞伴邀請她跳舞時,他不准吃醋,因為總和一個人跳舞,舞技會每況愈下,而且很枯燥,沒意思。
1莫斯科近郊著名的避暑地,多松林。舊時是沙皇狩獵的地方。
密列西耶夫無條件地接受了她提出的要求。濟諾奇卡把她那火焰似的頭髮一甩,敏捷地轉動著秀氣靈巧的小腳,當場在辦公室裡就為他示範了第一個舞步。以前,卡梅欣的消防隊樂團在城內的小公園演出的時候,密列西耶夫也曾瀟灑地跳過「俄羅斯舞」和一些老式舞蹈。他很有節奏感,所以他很快就掌握了這種「快樂的科學」。現在他的困難是:他跳舞時所要控制,而且要靈活地、運用自如地控制的並不是有血有肉、富有彈性的、靈活的腳,而是用皮帶綁在小腿上的皮革制的假腳。這就需要比常人付出更大的努力、更緊張的肌肉和頑強的毅力,才能通過小腿的動作迫使笨重的假腳活起來。
但是他終於迫使假腳順從了。每學會一節新的舞步,其中包括的滑步、前進、換位、站定,所有這些被著名的保爾-蘇達柯夫斯基理論化了的、冠以響亮、悅耳的術語的交際舞的複雜技巧,都給他帶來了極大的快樂。每學會一節新的舞步,他都高興得像個孩子似的,帶著他的女教師翩翩起舞,或者把她拋向天花板,慶祝他戰勝了自己。但是,任何人,首先是他的女教師怎麼也料想不到這些複雜的、各具特色的踏步給他帶來了多麼大的痛苦,這門科學讓他付出了多麼大的代價。誰也沒有發現,他怎樣微笑著,在漫不經心擦汗的時候也把臉上抑制不住的眼淚一起擦掉了。
有一天,他一瘸一拐地回到自己的臥室,雖然異常疲倦,但是心情卻相當愉快。
「我在學跳舞!」他鄭重其事地對站在窗前沉思的斯特魯契柯夫說道。這時窗外夏季的一天正在悄悄地流逝,最後一抹夕陽的餘輝在樹梢上閃爍著淡黃色的火花。
少校沒有吱聲。
「而且一定要學會!」密列西耶夫執拗地補充道。他很愜意地從小腿上摘下假腳,使勁用手指甲搔著被皮帶綁得發麻的雙腿,甚至搔出了指甲痕。
斯特魯契柯夫一動不動,他發出一種奇怪的聲音,像是在哽咽,他的肩膀也隨之向上聳動了一下。阿列克謝默默地鑽進了被窩。一件與少校有關的奇怪的事情發生了。這個年紀已經不輕的人,前不久對女性還是滿不在乎的,而且常常逗樂地把她們嘲弄一番,弄得病房裡的人哭笑不得,現在卻忽然談起戀愛來了,像一個五年級的學生那樣,不知不覺地、情不自禁地,而且看來是毫無希望地在談戀愛。他曾好幾次跑到療養院的辦公室給一個住在莫斯科的姑娘克拉夫奇雅-米哈依洛夫娜打電話。每當有人到莫斯科去,他就托人捎給她鮮花、水果、巧克力,還寫了便條和長信,一旦有人帶給他那熟悉的信封時,他就高興得手舞足蹈。
但是她不願跟他做朋友,不想深入瞭解他,不給他一點希望,甚至毫不憐憫他。她在信中說,她愛著另外一個人,一個死去的人,並友好地勸少校遠離她,忘掉她,不要在她身上白花錢、浪費時間……就是這種冷冰冰、乾巴巴的語氣。這種在戀愛上表現出來的帶有侮辱性的友善和同情的語調,實在使他惱火。
阿列克謝已經躺下了,蓋好被子,機靈地沉默著。這時少校突然離開窗口,搖晃著他的肩膀,對著他的耳朵大聲喊道:
「你說,她要什麼,要什麼呢?我是什麼,讓人這麼瞧不起?是醜八怪,老頭子,還是什麼壞蛋?要是換別的女人……唉,那還有什麼可說的!」
他撲倒在沙發上,雙手抱著頭,身子使勁搖晃,連沙發也跟著呻吟起來。
「可是,她是女人啊!她對我應該有感情呀,至少也該有點好奇心吧。要知道,人家愛她呀,是那麼愛她!……唉,遼什卡,遼什卡!你瞭解他,瞭解您的這位……好,你說說:他哪一點比我好,他有什麼地方打動了她的心?他聰明?漂亮?他到底是什麼樣的英雄好漢呢?」
阿列克謝回想起了政治委員沃羅比約夫,回憶起他那魁梧浮腫、在白色床單的映襯下顯得發黃的軀體,以及那個以女性慣有的哀痛姿態俯身凝視著他的女人,還有那個他無意中聽到的、關於紅軍在沙漠裡行軍的故事。
「他是一個真正的人,一名少校,一個布爾什維克,願上帝讓我們也成為像他那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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