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人 4
    療養院裡傳開了一個聽起來似乎很荒誕的消息:那個失去了雙腳的飛行員……對跳舞入迷了!

    濟諾奇卡剛在辦公室裡辦完事,學生阿列克謝已經在走廊裡恭候她了。他每次來接她,手裡總是拿著午餐時留下來的草莓、巧克力或是桔子。濟諾奇卡嚴肅地和他握了手,然後他們就走進夏天空閒起來的大廳,勤奮的學生事先已經把大廳裡的呢面牌桌和乒乓球檯挪到牆邊。濟諾奇卡優雅地為他示範著新的舞步。飛行員皺著眉頭,認真地看著她那雙秀氣的小腳在地板上劃出的舞步。然後姑娘變得嚴肅起來,拍手數著:

    「一、二、三,一、二、三,向右滑步……一、二、三,一、二、三,向左滑步……轉圈。很好。一、二、三,一、二、三,……現在換位。我們一起做吧。」

    也許,她被這項任務——教一個失去雙腳的人學會跳舞——吸引住了,因為這樣的任務不論是鮑勃-高洛霍夫,還是保爾-蘇達柯夫斯基本人都不曾完成過。也許,姑娘很喜歡他這位皮膚曬得黝黑,頭髮烏黑,眼神執拗而「放肆」的學生,更確切地說——是兩者都有。反正,她是把自己的所有空閒時間和全部心思都放在這件事情上了。

    每逢夜晚,當沙灘上、排球場上和攻城遊戲場1上變得空曠的時候,跳舞便成了療養院裡最受歡迎的娛樂活動。阿列克謝的舞已經跳得不錯了。他從不錯過一次跳舞的機會,所以一有這樣的晚會,他是必到無疑。現在他的女教師已經不止一次地後悔為他制定的學習條件太嚴格了。手風琴演奏著樂曲,一對對舞伴翩翩起舞。密列西耶夫渾身發熱,眼睛興奮得放光,做著滑步、換位、轉身、站定這些動作。他帶著那輕盈優雅、滿頭火焰般鬈發的女伴在翩翩起舞,動作敏捷,似乎不費一點力氣。以至於觀察他——勇敢的舞蹈家——的人誰也想不到,他有時到大廳外面去做什麼。

    1一種古老的俄羅斯遊戲。

    他向門口走去,隨隨便便地揮著手帕,發熱的臉上掛著一絲笑意。但是,他剛跨過門檻,走進夜晚變得昏暗的樹林,臉上的笑容霎時被痛苦的表情所代替。他扶著欄杆,搖搖晃晃,哼哼著走下台階,一下子倒在潮濕的、掛有露水的草地上,全身貼在濕潤的、依然保留著白天的熱氣的大地上。他的腿被皮帶勒得抽了筋,腿部的劇烈疼痛令他哭出聲來。

    他把皮帶解開,讓腿休息了一會兒。然後重新戴上了假腳,跳起來,迅速地朝大廳走去。他悄悄地回到大廳,那個精力充沛的殘疾手風琴手仍在奏著樂曲,渾身是汗。阿列克謝走到用眼睛在人群裡尋找他的火紅頭髮的濟諾奇卡跟前,癡癡地笑著,露出一口像是瓷製的勻稱而潔白的牙齒。隨後,這對敏捷、漂亮的舞伴重新加入跳舞者的行列。濟諾奇卡責怪他不應該把她一個人扔下了不管。他笑嘻嘻地把話頭岔開了。他們繼續跳著舞,跟其他的舞伴沒有什麼區別。

    繁重的舞蹈訓練已經取得了巨大的效果。阿列克謝感到假腳對他的束縛越來越小了。它們好像與他融為一體了。

    阿列克謝心滿意足。現在只有一件事讓他憂心忡忡——奧麗雅沒有來信。一個多月前,鑒於葛沃茲捷夫的不幸遭遇,他給她寄了一封現在覺得很糟糕的、甚至是糊塗透頂的信。他沒有收到回信。每天早晨做過操,跑過步——他每天增加一百步的路程——就順路到辦公室走一趟,看看信箱裡有沒有他的信。在字母「M」1的小信箱裡的信總是比別的信箱裡的要多,但他總是徒勞地、一遍又一遍地翻著這捆信。

    1密列西耶夫姓的第一個字母。

    但是有一天,他正在練習跳舞的時候,訓練房的窗口突然露出了布爾那茲揚的腦袋。他手裡拿著手杖和一封信。他還沒來得及說話,阿列克謝就一把搶過那個用粗大、渾圓的學生字體寫的信封,跑了出去,把站在窗口的布爾那茲揚弄得莫名其妙,把女教師留在屋子中間,使女教師很生氣。

    「濟諾奇卡,如今所有這些……現代的舞伴都是這樣的,」布爾那茲揚用一種挑撥是非的婆娘腔小聲說,「姑娘,不要相信他們,要提防著點,像提防鬼神一樣。您教他,還不如教我呢?」說著,布爾那茲揚把手杖從窗口扔進屋,呼哧呼哧地喘著氣,從迷惑不解的、滿臉不快的濟諾奇卡站著的窗口爬了進來。

    阿列克謝手裡拿著這封朝思暮想的信,急急忙忙跑到湖邊,好像害怕有人會追趕上搶走他的財寶似的。在湖邊,他鑽進一片沙沙作響的蘆葦裡,坐在淺灘旁一塊長滿苔蘚的石頭上。四周又高又密的蘆葦完全遮住了這塊石頭。他仔細端詳著這封珍貴的、在手指下面瑟瑟發抖的信。裡面寫了些什麼?有什麼樣的答覆?信封已經磨破了,上面的字跡也模糊不清。在尋找收信人的時候,它一定輾轉了很多地方。阿列克謝小心翼翼地撕開信封,先看了看信的結尾。「親愛的,吻你。奧麗雅」——下面這樣寫道。他的心馬上覺得輕鬆了許多。他平靜地把信紙放到膝蓋上撫平。這幾張紙是從作業本上撕下來的,不知怎的弄上了泥點和小黑點,顯得髒兮兮的,還滴上了幾滴蠟燭油。平時乾淨整潔的奧麗雅怎麼了?但是他馬上讀到了一段令他既擔心又感到驕傲的消息,這消息使他的心怦怦直跳。原來奧麗雅離開工廠已經有一個多月了,她現在就住在草原上,同卡梅欣的姑娘以及婦女們一道挖掘防坦克戰壕,修築環繞「一個大城市,一個名字對我們大家來說很神聖的城市」的防禦線,她這樣寫道。沒有一處,沒有一句話提到斯大林格勒。即使如此,從她提到這座城市時的那種關切與喜愛、那種擔心與希望,也能清楚地知道,她說的城市就是斯大林格勒。

    奧麗雅還寫道,數以千計的志願者拿著鐵鍬、十字鎬、推著獨輪車晝夜不停地在草原上工作。他們挖掘戰壕,運送土石,灌混凝土,修築工事。信裡充滿了高昂的情緒,只是從信的字裡行間才能猜出他們在草原上是多麼艱苦。奧麗雅只是在講完她自己的、大概是能引起她極大興趣的一些事情之後,才開始回答他的問題。她慍怒地寫到,她是在「戰壕」裡收到他的最後一封信的,這封信卻使她感到受了侮辱,要不是因為他身處這場折磨人神經的戰爭中,她是不會原諒他的這種侮辱的。

    「親愛的,」她寫道,「害怕犧牲的愛情算什麼愛情呢?親愛的,這種愛情不會有的,即使真有,那麼我也認為這根本不算是愛情。你看,我現在一周沒洗澡了,穿著長褲和腳趾頭都露出來的皮鞋,由於暴曬,皮膚一小塊一小塊地脫落下來,露出粗糙的、紫色的新皮膚。如果我——憔悴、骯髒、削瘦、不漂亮——現在離開這兒去你那裡,難道你會嫌棄我,甚至會怪罪我嗎?你這個怪人,真是個怪人!不論你發生什麼事,你回來就會知道,我永遠等著你。無論你變成什麼樣我都等你……我常常想起你。要不是我來到了『戰壕』,要不是我在這裡剛一上床就沉沉地睡過去,我會經常夢見你。你要記住:只要我活著,我就會等你,永遠等你,不論你是個什麼樣子,都等著你……你還說,在戰爭中什麼事情都可能發生。要是我在戰壕裡發生了什麼不幸或者成了殘廢,難道你就會離我而去嗎?還記得我們在藝徒學校裡曾用替換法解數學題嗎?你現在就把我放到你的位置上想想。你不為你寫的那些話感到難為情嗎?……」

    密列西耶夫久久地坐在那兒看著這封信。陽光強烈地照射著,深色的水面反射著炫目的光芒。蘆葦沙沙作響。幾隻淡藍色的、天鵝絨般的蜻蜓悄無聲息地從菖蒲的一片劍葉飛到另一片劍葉上。一群敏捷的腿又細又長的小甲蟲在蘆葦根附近的光滑水面上跳來跳去,留下網狀的漣滿。微波輕輕地吮吸著沙灘。

    「這是什麼?」阿列克謝想,「是預感嗎?還是天賦的猜測才能?母親說過:『心是預言家。』是不是挖掘戰壕的繁重勞動使姑娘變得明智了,以至於她憑感覺就能猜出他憋在心裡的話?」他重新讀了一遍信。確實沒有,一點預感也沒有。可它是從哪兒鑽出來的呢?她不過是在回答他的問題罷了。她的回答真是太好了。

    阿列克謝歎了一口氣,慢慢地脫下衣服,放在石頭上。他總是在這裡,在沙灘旁的這條只有他一個人知道的小河灣裡游泳,沙灘的四周是一片沙沙作響的蘆葦牆。他解下假腳,慢慢地從石頭上滑下去,儘管斷腿跟粗沙粒接觸的時候使他疼痛難忍,他還是不用四肢爬行。他疼得緊鎖眉頭,走到湖邊,一頭扎進冰涼稠密的水裡。游離岸邊之後,他仰臥在水面上,一動也不動。他看到了深不可測的蔚藍的天空。一小朵一小朵的雲彩像忙碌的人群,一朵接著一朵地飄動著,翻捲著。他翻過身,看到了倒映在水裡的湖岸,岸邊的景色極其逼真地映照在透明而平靜的淡藍色的水面上。黃色的睡蓮在一片片浮在水面上的圓葉子中間飄浮著,還有星星點點的潔白的百合。驀地,他彷彿覺得奧麗雅就坐在那塊長滿苔蘚的石頭上,穿著那件他夢中見到的花色連衣裙,腿搭拉下來。只是她的腳夠不著水面。兩條截斷的雙腿搖擺著,就是夠不到水面。阿列克謝使勁用拳頭在水面上搗了一下,想趕走這種幻覺。不,奧麗雅,你提出的替換法幫不了我的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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