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他在雪地上連一百五十步也沒有走到,黃昏使他停止了前進。他又選中了一個老樹樁,在它上面擺好枯枝,摸出那個用彈藥筒製作的他珍藏已久的打火機,嚓的一聲旋動轉輪,又嚓的一下——他的心涼了半截:打火機裡的汽油沒了!他搖它、吹它、努力想擠出殘餘汽油的氣體,但結果是徒勞的。天黑了,從轉輪下面撒落出來的火花像小小的閃電,在瞬間推開了他臉周圍的黑暗。火石磨盡了,而火依舊沒取成。
他只好摸索著爬到一簇濃密的小松林前面,把身子蜷成一團,把下巴放進兩膝中間,雙手環抱膝蓋,就這樣一動不動地聽著林中的沙沙聲。這一夜,阿列克謝本來很可能會感到悲觀絕望,但是在沉睡的森林裡炮聲聽得更清楚,他甚至覺得能辨別出短促的射擊聲和低沉的爆炸聲。
早晨,剛從莫名其妙的恐懼與憂愁的感覺中甦醒過來,阿列克謝立即想究竟出了什麼事?是做了惡夢嗎?他記起來了,是打火機出了問題。不過這時陽光和煦,周圍的萬事萬物——暗淡的粒狀的雪、松樹幹與針葉本身——都發出光澤,閃爍著,所以不覺得那是什麼大不了的壞事。糟糕的是另一件事:伸開腫脹的腳之後,他感到無法站起來,嘗試了幾次,他都沒能站起來,反而折斷了帶椏權的手杖,人像沙袋一樣撲通一聲倒在地上。為了讓麻木的關節恢復常態,他就翻過身來仰臥著,透過松枝的針葉仰望著無底的碧空,看著毛茸茸的、像有金色荷葉鑲邊的白雲朵匆匆地在天空中飄浮著。身子漸漸覺得舒服了一些,但雙腳確實出了某種毛病,它們根本站不起來了。阿列克謝抓住一棵松樹,打算再次站起來,這一次總算站起來了。可是他剛試著要把腳移到樹根前,卻又立刻跌倒了,因為太虛弱了,再加上腳裡面有一種奇異的、從未有過的劇痛。
難道一切就這樣完了嗎?難道就得死在這裡,死在松樹下,死在可能誰也找不到,誰也不會把他那野獸啃過的白骨埋葬的地方嗎?虛弱使他不得不緊偎著地面。可是遠處的炮聲轟轟地響著,那邊在進行戰鬥,那邊有自己人。難道再也找不到力氣走完這最後的八到十公里嗎?
炮聲吸引著他,鼓舞著他,持續地召喚著他,而他也響應了這個召喚。他用四肢撐起身子,像野獸似地往東爬。起初因為有遠處戰鬥聲的誘惑,他本能地爬著。而後來他意識到,這樣在林中移動要比借助手杖來得簡單,因為這時候腳上不負載什麼重量,因此雙腳的疼痛也減輕了許多。他意識到像野獸這樣爬,可以行動得更快些,於是就有意識這樣爬了。他高興得胸部像有一團東西升上來朝喉嚨直冒。他根本不像自言自語,而是像在勸說另外一個精神沮喪、懷疑這種行動的可行性的人,大聲說道:
「沒什麼,尊敬的人,現在一切都沒問題了!」
爬了一段路以後,他把麻木的手腕放在胳肢窩裡弄暖,再爬到一棵小松樹前,從它上面割下幾塊方狀的樹皮,然後從白樺樹上撕下幾長條白色韌皮,手指甲也弄壞了。他從靴子裡摸出幾塊羊毛巾,從手背上纏起,把手包紮起來,再放上一塊鞋底狀樹皮,用白樺樹皮束縛住它,接著用自用急救繃帶包裡的繃帶,把它們裹好。這樣,右手上就有了一隻很方便很寬鬆的無指手套。至於左手,只能用牙齒在它上面包紮,所以包得似乎不很成功。但是現在雙手都穿上了「鞋子」,阿列克謝再往前爬的時候,就覺得輕鬆多了。到了下次休息的時候,他給每個膝蓋也綁上了一塊樹皮。
快到中午的時候,天氣開始明顯地暖和起來,阿列克謝用手「走」的步數已相當可觀。是因為他逼近了打炮的地方呢,還是由於一種對聲音的錯覺,他覺得炮聲轟轟地響得更有力了。天氣很暖和,他只好拉開飛行衣上的拉鎖,把衣服敞開。
在一塊長著青苔的沼澤地裡,一些綠色土堆從雪下露出來。、當他爬過這兒時,命運之神又給他準備了一份禮物:在灰乎乎』的、潮濕的軟苔蘚上,他發現幾根纖細的莖上有幾瓣稀疏的、尖尖的和閃著光澤的嫩葉,在葉片中間的土堆上生著一些紅莓苔子漿果,它們是紫紅色的,表皮微微有些皺,而漿計依舊很多。阿列克謝朝土堆低下頭去,直接用嘴從苔蘚上把漿果一個接一個摘下,那苦蘚柔軟、溫暖,散發著沼澤的濕氣。
由於雪下面的漿果那種令人舒服的甜酸味,由於最近幾天來第一次吃到這些真正的食物,所以他的胃部痙攣起來。但是,他沒有毅力停下來等這陣劇烈的、刀割似的疼痛過去後再吃,而是用已習慣了的像熊那樣沿著長有苔蘚的土堆爬行,用舌頭和嘴採集這些甜裡帶酸的香味撲鼻的漿果。他就這樣清理了幾個苔蘚土堆、這時候,除了嘴裡微甜而且澀的酸味、胃裡很舒服的感覺外,他是什麼也感覺不到了。無論是靴裡吱咕吱咕作響的冰冷潮濕的春水,腳上的火辣辣的疼痛,還是疲倦……
他嘔吐了。但是他控制不住又去採漿果。他脫下了手上自製的「鞋子」,把果子收集在罐頭桶裡,飛行帽裡,用鬆緊帶把帽子繫在皮帶上,費勁地克制著充滿他機體的濃重的睡意,再往前爬。
他爬到一棵華蓋似的老松樹下面,吃了一點漿果,嚼了一些樹皮和松果的核仁,準備過夜。他提心吊膽地睡著了,好幾次感到有什麼人在黑暗中悄悄地走近他。他睜開眼睛,警覺的耳朵裡開始轟鳴起來,便拔出手槍呆呆地坐著,哪怕是松果的落地聲、雪地上的——聲和雪底下小溪發出的輕輕的汩汩聲,都會使他吃驚。
快到黎明時他才熟睡。等到大天亮的時候,他在自己憩息的那棵樹周圍發現了許多狐狸的腳印,它們細小、帶有花邊,在這狐狸腳印中間的雪地上,可以看見拖垂的尾巴劃下的一道細長的痕跡。
原來就是它們不讓他睡覺!根據蹤跡可看出有隻狐狸在他旁邊和附近來回走動,而且常常是蹲下來坐一會兒再走。阿列克謝頭腦裡當時閃過了一個不吉祥的念頭:據獵人講,機警的野獸能預感到人的死,並且會開始跟蹤這個注定要死的人。莫非正是這種預兆才把這些膽小的野獸吸引到他旁邊來的嗎?
「胡說,胡說什麼呀!一切都會好的……」他自我鼓勵道,接著開始爬呀、爬呀,努力趕快離開這兒。
那天他的運氣又很好。在一處芳香的刺柏灌木叢裡,他從樹上摘了一些沒有光澤的藍灰色漿果吃了。他在這兒又看見了一團樣子很怪的枯葉。他用手觸摸了一下,但是枯葉團沉甸甸的,並且沒有散開。他當即就著手摘掉這些葉子,但透過樹葉而突出的針刺扎痛了他的手。他明白了:這是刺蝟。一隻很大的老刺蝟鑽到灌木叢林裡過冬。為了保暖,它把秋天的枯葉蓋在自己身上。阿列克謝的心中充滿著欣喜。在整個滿是悲愁的征途上,他一直夢想著要殺死一隻野獸或飛鳥。他好幾次掏出手槍,或瞄準一隻喜鵲,或瞄準一隻松鴉,或瞄準一隻兔子,而每一次都費了很大勁他才抑制住要放槍的慾望。手槍裡剩下的只有三粒子彈,兩粒給敵人,一粒在必要情形下給自己。他強迫自己收起手槍,他沒有權力去冒險。
可現在居然有塊肉自己送到他手上。按迷信說法,刺蝟被認為是不潔動物,而他根本沒考慮到這些,迅速地扯掉這小動物身上那些鱗片似的樹葉。刺猖沒有醒,沒有伸展身軀,它像樣子滑稽並生有尖刺的一粒大豆。阿列克謝用刀一擊就殺死了刺蝟,把它展開,笨手笨腳地剝掉它肚子上的黃皮,去掉長刺的護身殼,把它切成幾塊,然後就滿心喜悅地用嘴去咬那正冒熱氣的肉。那肉是瓦灰色的,筋很多,緊緊地附在骨頭上。刺蝟向很快就被吃得一乾二淨,阿列克謝就把所有的小骨頭都嚼碎嚥下肚去。只是此後他感到嘴裡有股難聞的狗肉味,但是與吃得飽飽的胃比較起來這氣味就算不了什麼。因為吃飽了。整個身體都洋溢著滿足、溫暖和愜意。
他再次檢查了一遍,吮吸了每根骨頭,爾後就在雪上躺下來,享受著溫暖與寧靜。假如不是林中傳來的狐狸的小心翼翼的叫聲驚動了他,他甚至可能睡著了。他警覺起來,透過低沉的炮擊聲(它一直是從東方傳過來的),他突然辨別出了機關鎗連射時所發出的短促的噠噠聲。
他立刻倦意全消,忘掉了狐狸,忘掉了休息,又往前朝密林深處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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