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峒寨在一個山坳內,幾十年前,一個壯年苗人由閩浙交界之處鍥而不捨的追趕一隻老虎而追到了這裡,他驚見這裡竟是片原始廣大的處女山林,因此帶領了一族苗胞,長途跋涉,千里
遷徙,落腳在這裡生根了。
他們秋冬采山產藥材,春夏狩獵飛禽走獸,偶而也打劫一些落單的行旅客商,是以,行旅客商們視這裡為「水涯山崖」,也稱之為「黃泉路」!
麥無名他們經過了一段漫長的山路,苗峒寨的寨門已經在望了。彼此加快了腳步,盧長遠朝兩個頭髮蓬鬆、皮膚黝黑、身上纏著布條子的守門苗人遞上了—張名帖,未幾,他們就被請進一間由木條搭成的房屋裡面。
苗峒寨之中,好像只有這間房屋是用木條搭成的,其餘都是茅草所蓋,都是黃泥所糊。
屋內的正中央,席地坐著一個老年苗人,這個老年苗人頭戴雉毛錦帽,胸掛獸牙項環,他身旁的牆壁上,張著許多許多的獸皮,有虎、有熊、有鹿,也有山豬猿猩……
這都是他歷年的戰績、輝煌的成果,他,就是幾十年前首先來到此地的那個壯年苗人,當然,正中壁上所掛的那一張虎皮,也就是他當年赤手獵獲的老虎了。
憑功績,看戰果,他自然是這裡名正言順的酋長!
酋長的左旁也坐著一個人,這個人三四十歲,他叫魯裡。魯裡說得一口流利的漢語,也識得不少漢文,他經常往鄰近幾個城鎮裡跑,山中的藥材,山中的獸皮,都由他輸下山去賣,山下的糧食,山下的布匹,當然也是他一手採辦進來,他已然成為苗峒寨的酋長第二!
這兩個人的功力據傳是高深莫測。
有人說,苗人們的力道是天賦的,他們是與生俱來,加以磨礪;苗人們的技藝是勤練的,他們日夜和山獸搏鬥,攝取經驗。
但也有人說,苗人們的武功是走旁門,他們倚的是巫術,迷心咒魂;苗人們的本領是騖左道,他們靠的是蟲毒蝕人內腑……
眾說紛紜,莫衷一是,任信其有,莫信其無,不要同自己的性命開玩笑,萬一是真,那就得不償失了。
二位酋長的一旁,雁翅般的站立著八名青年苗入,苗峒寨中的「八勇士」,他們挺胸凸肚,他們二手相叉,滿臉的悍氣,一身的驃悍!
酋長右手一擺,盧長遠立即示意麥無名二人在相對七尺之處也席地坐了下去,他是一匹識途的老馬!
就在這個時候,屋子外面相繼進來了兩個年輕苗女,年輕苗女的皮膚雖然也是長得黝黑異常,但黑得細膩,黑得健美,並且曲線玲瓏、體態輕盈……
她們手中分別棒著五支烏亮的牛角,握著五條紫紅白竹竿,首先,雙雙的朝酋長們行了一個禮,然後奉上了牛角,依次的,一人一支,除了勇士們。
麥無名看不出裡面裝的是什麼東西,也只有悶在心裡,他冷眼旁觀,見酋長舉起牛角往口內倒,而盧長遠適時的暗示又飄送過來了,他也依樣畫葫蘆的倣傚著,哦!是羊奶。
屋子內一無聲音,這大概是苗人的習俗、苗人的規矩。
先後喝完了一角羊奶,苗女們收去了空曠的觥觴,換上了那支通體紫紅的小竹竿。
小竹竿粗逾食指,長達三尺,下端規律的鑽有三個孔洞,麥無名依舊是一隻胡羊,不知就裡,待苗女們一替他們點上了火種,他才知道那是苗峒寨的旱煙。
試吸一口,香倒很香,辛也很辛,還摻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味道,也不知道是什麼藥材所配成。
祝政強也是一樣,未敢多抽,只有靜靜的等待他們將煙用完,可是要命得很,好不容易見下面孔中之煙熄了火,中間那個小孔又自動的冒起了白煙,他們不抽反而受罪,煙苗源源的裊裊的直往上升,薰得二人泗涕交流,真是不亦樂乎!
像是過了一個月,過了一整年,煙終於燃盡了,苗女們又依次把煙管給收了回去,山林內羊奶收集不易,煙料也是配製困難,苗人們在喜慶時,在待客時方有這種享受,麥無名雖然是口味不合,卻也不虛此行了。
說話的時間到了,商洽的時間到了,魯裡清理—下喉嚨說:「盧局主,好久沒有看到你親自出馬了,今天吹的是什麼風?」
盧長遠不自然地笑了一笑,他說:「近來由於生意不好,都是一些林林總總的東西,以致沒有前來拜望二位酋長,尚請原諒。」
「那今天一定是一宗大的買賣了?」
這本是一句尋常的話,但盧長遠心有所牽,是以疑心特重,立即接口說:「可以這麼說,但不幸的卻在『黃泉路』上出了事。」
他二隻眼睛緊緊盯在魯裡的臉上,觀看著對方神情的變化。
魯裡聽了審慎的說:「你是說在『水涯山崖』的地方丟了鏢?」
「是的,就是那一段地方。」
魯裡的臉色頓時沉重了起來,他朝八個勇士「嘰哩咕嚕」的說了一陣,那八個勇士都在搖著頭。
盧長遠摸不出對方的心意,聽不懂人家的語言,但卻也看了一個大概,他委婉地說:「可否請酋長再問問其他的族人?」
魯裡尚未答話的時候,麥無名卻意外的站起來了。
「我看不用問了,還是回去吧!」
盧長遠不由怔了一怔,他眸子裡露出了疑惑的眼光,意在徵詢對方的原因。
麥無名說:「苗峒寨可另有其他出入的通路?」
「有,那條路在正側,不過它很狹,並且……」
「並且還得涉過一條山溪。」
這是麥無名接下了對方未完的話語。
「不錯,麥少俠怎會知道?」
盧長遠的臉上有驚奇也有懷疑。
「鏢銀不會是苗峒寨劫奪的,我們出去再說。」
「好吧!」
盧長遠隨之也站了起來,他伸手由懷中摸出了二尊小玉佛,一面小銅鏡,分別送給酋長與魯裡,算是造訪的禮物。
他們離開了苗峒寨的柵門,盧長遠就迫不及待地說:「麥少俠,你剛才的意思……」
「我是說苗峒寨既然沒有其他的道路,當然,左側的那條不能叫道路,它只是一條小徑而已,因此劫這鏢的人就不會是他們。」
「怎麼說?」
盧長遠的心中,還是蒙著疑雲,他不瞭解。
「劫鏢的人他們跨著駿馬?」
「是的。」
「劫鏢的人他們駕著馬車?」
「是的。」
「你看這條山路可有馬匹的蹄印?」
盧長遠前後一陣觀望,他心中也已經領悟了。
「沒有。」
「苗人善騎,但他們不慣駕車,這也只是原因之一。我一進苗峒寨就加以注意,苗峒寨的廣場上非但沒有任何車輛,更找不到車轍之痕跡。」
盧長遠卻不以為然,他反駁著說:「他們可以將鏢銀分裝呀!」
麥無名笑笑說:「苗人酷愛坐騎,叫他們丟棄馬匹似乎有些奢談之嫌,並且我們一路行來,一不見有棄置的篷車,二也看不到那些彷惶無依的駿馬呀!再說,時間也不允許他們這麼做。」
「這又怎麼說呢?」
「他們也沒有時間將鏢銀去分裝,你不是說在我到達現場的時候與劫去鏢銀的中間只差一頓飯的工夫麼?」
「這……」
「還有,苗人們的神色、苗人們的形態和苗人們的語氣,在在都告訴著這件事不是他們幹的,因為,苗人們最大的特性是狠勇,卻不善掩飾。」
麥無名細心的分析著、解釋著。
盧長遠不由恍然了,他感到慚愧,居然還是一個老訌湖,這許多的疑點都會沒有想到,或許他是當事人,在心急之下,在情切之中,智聰就給蒙蔽了。
果然,人的經驗固然重要,但還得輔以智慧和冷靜。
永嘉。
永嘉就是溫州。
溫州是個好地方,它西傍江水洶湧的甌江,就是由於甌江洶湧的江水,在東邊沖積成一個溫州灣,然後灌入東海。
因此,溫州航運發達,因此,溫州地方富庶……
萬里船幫就是看中了這一點,遂把最南邊的一個總舵設在這裡,溫州上承「海寧」,下至福州,命名為「永閩總舵」。
這天,辰脾時分,太陽已經爬得很高很高了,又是一個艷陽普照的好天氣!
這個時辰,富貴的人們也許尚在隆中高臥,但在甌江旁邊靠勞力討生活的苦哈哈們已經是忙得不可開交了。
他們千篇一律,他們日日如此,把船上的貨物搬下碼頭,再把碼頭上的東西扛上船去,就這麼上上下下、來來回回,枯燥而乏味,單調而規律。
但是,不做行嗎?他們要吃飯,他們家裡的人也要吃飯,再枯燥也得要搬,再乏味也沒有辦法,任它單調吧!
做工,原是人的本份;幹活,也是人的天職。總不能整日吊而郎當,無所事事,那又與禽獸有何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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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難以令人容忍的乃他們要受人家支配、遭人家剝削,勞累了終日,真正交到他們手中的工資,卻是少之又少。
工資少,那是—回事,為人欺凌、糟蹋又是一回事呀!請看,碼頭上有一個老年的工人,為生活,而又生了病尚硬撐著從地上扛起一袋黃豆朝船中走,腳下不穩,一個踉蹌,「撲通」一聲,一屁股就跌坐在跳板之上。
還好,只是東西掉進了江中,人沒事,萬幸、萬幸,可是他卻被兩個黑衣勁服的壯漢在「修理」著。
人有失神,馬有漏蹄,連打鼓的菩薩,有時候也會錯亂一天呢!何況這個工人年歲大了,身上還害著病呢!
其他的工人竟然無動於衷,他們只是繞了過去,依舊像木頭一樣的上上下下,眼睛沒有看見,耳朵沒有聽見,難道這群人都是天生是聾子、啞巴?不,不,是因為,因為……唉!不說也罷!
老年工人的嘴角流下了血,眼睛淌下了淚,但是,他還是忍受著,默默地、默默地……
這個時候,碼頭上來了三個人。
這三個人當然都看見了那種慘狀,但其他二人也只有歎息,空輔同情,他們眼睛一眨也算是沒有看見,良心暫時給狗吃了吧!
這兩個人莫非不是爹生娘養的?不是,不是,他們與碼頭上所有的苦力工人一樣,都有一顆赤紅的心,氣在胸中,怒藏心裡,只是懷著忌憚,不能管,不敢管,這叫「各人自掃門前雪」,事不關已,不惹無謂麻煩,也是出門在外的人的座有銘。
另外一個外來的人卻看不下去了,雖然他也了然江湖上的規律、誡條,但可管不了那麼多,不如此,武林中安有正氣在?
「二位,請手下留情,凡事應適可而止。」
「怎麼樣?老子高興,這隻老狗糟蹋糧食,把一袋黃豆直往江裡扔,難道不該……」
兩個大漢中的一個瞪著牛眼、濺著唾沫,狂妄的、專橫的,沒完沒了的指責著吼叫著。
外來的那個人再也不聽黑衣壯漢的話語了,他自顧自的彎下腰去向老年工人說:「老人家,你不舒服?暫且回家休息休息吧!」
置之不理,這不是有失黑衣漢子的面子?他何曾受到那般冷落過,除非對方是他的上司!
頓時一拍外來這人的肩膀說:「喂!這裡沒你的事,到一邊涼快去吧!」
老年腳夫見了立即抬手抹去了臉上的淚痕,口中結結巴巴地說:「小哥兒,我沒有什麼,只是一時失了手,你還是走吧!咳咳咳咳咳……」
外來之人是個年輕人,年輕人這時直起了腰,轉向黑衣壯漢笑笑說:「朋友,得饒人處且饒人,該歇手時就歇手,這袋黃豆值多少銀子,我替這位老人家賠了。」
這個黑衣壯漢正憋著一肚子怒氣沒處出,聞言就擰著臉色說:「你賠?不稀罕,銀子老子有的是,識相的,給我滾得遠一點!」
年輕人浮在嘴角的笑意逐漸消失了,他又說了話,但是,口氣上還是那麼溫婉,柔和。
「這樣……這樣講似乎有些過份了,側隱之心人皆有之,二位……」
黑衣壯漢扳起子黑臉說:「過份?哈哈!老子做事從來沒有人敢說過份,你滾不滾?莫非也想吃點『生活』?」
他凶、他狠、他跋扈、他倨傲、他驕奢凌人,他不可一世,他左一個「老子」,右一個「老子」,炎炎咄咄!
俗話說:「泥菩薩也有三分火性。」而這個年輕人並不是泥塑的吧!他不由倏然反笑了起來。
「是嗎?那就也讓我試試你的手掌有多狂吧!」
「你真想找死?好,這是你咎由自取,怨不得老子了。」黑衣壯漢舉步走向近旁的一個空曠場所。
老年工人不禁急了,他顫危危地站起來說:「小哥兒,謝謝你的好心,這裡的事就不管了。」
「老人家,你放心,我不會有事的。」
黑衣壯漢等得有點不耐煩了,他雙手叉著腰道:「過來呀!你莫非是怕了?」
這個年輕人已經是騎上了虎背,也就施施然的過去了。
對外兩個外來人其中年歲較大的一個見事態要僵,他立即快走二步,涎起笑臉疏導了、勸說了。
「有事好說,有事好說。」
黑衣壯漢任意推了他一把,更是神氣活現、氣勢洶洶,有什麼可說的呢?這裡原是他們的地頭。
「沒有你的事,走開!」
年紀較大的外地人臉色—變,他似乎也嚥不下這口氣,隨之反唇相譏了:「人總得要講點道理呀!」
黑衣壯漢順手撩起一掌說:「這就是道理了。」
年輕人槍先的右手一招,五指一顫,沒看出他是怎麼動的,那個黑衣壯漢身形急遽的一轉,「啪」的一聲響聲起處,右掌卻不自主地摑在自己左臉之上。
年輕人俏皮地說:「不錯,這果真是道理。」
碼頭上工作中的工人們人多乘機歇了下來,他們冷眼偷覷,嘴角邊不由皆飄上了輕鬆的笑容。
當然,這是大快人心之事,誰不高興?
黑衣壯漢穩住了身子,他心中頓時怔了一怔,想了一想,不信邪,這一定是不巧,自己的臂肘偶然撞上了對方的指掌才會如此,於是撩手又是一掌,這—掌當然是朝向那個年輕人了。
可是,不知怎的,這一掌還是打在自己的左臉之上。
那個年輕人呢?哈!他逍遙著呢,卻若無其事的站在面前三尺之處。
黑衣壯漢火了,他左右開弓,他兩掌齊飛,「辟啪」二聲,兩個巴掌又拍實了,由於動作太快,誰也沒能看得清楚,但願是摑在對方的臉上,但是,但是自己的面頰卻「炙辣辣」的在發燒呢!
黑衣壯漢怒上心頭,像是一隻被激瘋了的牯牛,頭上汗水淋漓,口中呼呼有聲,直著喉嚨叫嚷起來了。
「李七,你這死豬,看熱鬧呀,一同上啊!」
李七是另一個黑衣人的名字。他呢?他叫張三,他們二人,乃是這個碼頭的管理,也是萬里船幫永閩總舵外二堂堂主的弟兄。
「是。」
李七漫聲應了一聲,他也在準備著出手了。
四條手臂連著四隻手掌揮動了,四隻腳板踏著凌亂的步伐暴退了,張三、李七各人臉上清晰的浮上了十條指印,哦!張三不是,張三的面頰上是血紅一片!
這就看出仁與不仁的結果了,碼頭上那麼多工人,他們都在萬里船幫鼻息下討生活,過口子,自己人吃虧了,照道理應該同仇敵愾,應該上去幫忙才對。
可是,他們眼睛還是沒有看見,耳朵依舊沒有聽見,一如張三、李七在「修理」老年腳夫的時候一樣。
張三嚇著了,李七驚住了,他們看看那個文文弱弱的年輕人,不由色厲內荏地說:「有種的別走,老子馬上叫人收拾你。」
「好吧!」年輕人悠閒地說:「我就等著你叫人來收拾。」
年紀較大的一個湊了上來,他說:「麥少俠,他們乃是萬里船幫的人。」
「麥少俠」?客觀說他們就是麥無名和盧長遠三個人了。
「我知道。」麥無名說:「這樣吧!不如先由我出面去探它一探,你們暫時不要透露身份,就當作沒事人好了。」
他們三人當然是為偵查失落的鏢銀而來。
盧長遠心中是難過萬分,「麥小雲」為了他的鏢銀而管了事,自己卻要在一旁當狗熊,羞赧、慚愧,唉!
萬里船幫永閩總舵的地點離碼頭並不太遠,當然,他們靠水生活,若距離江口太遠,辦事就會不太方便。
沒有多久,張三、李七帶了五個同樣裝束的漢子蜂湧而來了,這回,張三的膽子又大了起來,立即戟著手指宏著聲音說:「就是這個不開眼的小子,你們給我打!」
看樣子張三還是一個小頭目呢!
五六個人一哄而上,其中包括了李七,他們七手八腳,他們胡打一氣,結果,也只不過一眨眼的工夫,六個人已經變成了元寶二對。
張三這回傻了,他悶聲不響,又微微朝麥無名看了一眼,突然腳底抹油,拔腿就跑!
跌坐在地的人也相繼爬了起來,他們已顧不了身上傷,顧不了屁股痛,一拐一拐的、爭先恐後的跟著走了。
麥無名朝盧長遠使了一個眼色,也就隨在這幫人的後面跟了上去,這不是—個偵查鏢銀的好機會嗎?
張三氣喘吁吁地跑進了一座很大的院子裡,腳步才踏入門檻,他就已經高聲地嘶喊起來了。
「江香主,鬧事的人追來了!」
這所院子的確很大,房舍雖是平房,但卻四面相連,它原是永嘉一家大戶人家的穀倉、農舍,中間院子乃是晾曬稻穀所用的暴曬場,後來被萬里船幫占踞作了總舵所在,其院子也就成了他們的練武場、較技處了。
這個時候,正中的一間「忠義廳」裡並排走出了三個人來,張三一見立即就笑臉展迎,心花開放。
「哦!三位堂主,你們都回來啦?」
「什麼事情?大呼小呼的!」
右旁臉色陰暗的一個人沉聲喝叱著。
他就是張三的頂頭上司、外堂堂主呂天成;中間一個叫程計生,主內堂;左邊的則是刑堂謝貫基了。
這三位堂主的年歲都在「不惑」之數,功力也是銖錙並較、伯仲之間。
張三立時收斂起緊張、衝動之心情,他躊躇的、蹴然的躬下身子說:「稟堂主,有人在這裡鬧事。」
「就算我是來這裡鬧事的吧!」
麥無名也前後腳的跨了進來,他竟然走在其他六個黑衣大漢的前面。
一踏入院子內,麥無名就刻意的、迅速的把裡面打量了一番,果然,空曠曠的院子中別無所有,就是在西邊屋舍外面停放著二輛馬車。
這二輛馬車的篷頂上、車輪間都是塵蓋,都是土封,顯得經過了長途跋涉,而尚未洗刷、清理。
「年輕人,回去吧!你鬧事怎可以鬧到這裡來?」
程計生舉目看了麥無名一眼,善意地勸說著。
「小子,你是吃了熊心還是豹子膽?可知道這裡是什麼地方呀?」
這是刑堂謝貫基的話,他語氣雖硬卻帶有人情味。
難能可貴呀!掌刑堂的多半是生性殘暴,心狠手辣的人在主持,在這種人的眼睛裡,人和獸只不過是隔了—線,生與死也只是在一念之間。
麥無名侃侃地說:「其實,我並不是來鬧事的,也不知道這裡是什麼地方,只是想討一些公道而已。」
程計生眉頭一皺說:「什麼公道?你說。」
麥無名回頭指了指張三和剛剛回來的那幾個黑衣人說:「這些人共同的欺弱凌寡。」
張三聽了,立即強聲說:「是這小子先找麻煩的,他打了我們。」
呂天成一腳邁了過來,他要掩飾,他就必須護短,這些人都是他的手下,他自己因業務上的關係,經常在外面神手張口、魚肉鄉民,有道是「近墨者黑」,有道是「上不正,下則歪」。
張三他們有榜樣可看,有規例遵循,當然也濡染得變灰變黑了。
「怎麼說,你聽見了嗎?上門欺人,莫過於此!」
他果然與張三是同出一轍!
「哈!這叫惡人先告狀,顛倒了黑白,他們五六個人打我一個,還說我上門欺人?真是豈有此理!」
「張三,到底是怎麼一回事?說!」
程計生沉下聲音追問了,他是內堂堂土,內堂乃是三堂之首,舵主不在,以他為尊,有權處理舵中一切事務。
張三抬眼偷看了呂天成一眼,囁嚅著把事情經過述說了一遍,當然,他說得婉轉、說得圓回。
程計生焉有聽不出來的道理?但是,胳膊究竟是朝內彎的,他依舊沉著聲音轉向麥無名說:「國有國法,家有家規,萬里船幫責罰手下犯錯的人並不為過,年輕人,你也未免是多管閒事了。」
這個時候,盧長遠二人也走進院子之中,他一眼瞥見南邊屋房的二輛馬車,其式樣、其裝備,正與劫鏢銀用的那輛是一模一樣,心中頓時就震動了起來。
門口外面,也站滿了不少看熱鬧的人群,有的還被擠進了裡面,這是人的常性,好奇、好事。
祝政強看到了刑堂堂主謝貫基不由—怔,他並不認識對方,但是,看起來卻有似曾相識的感覺,那衣衫、那身段,不正是和他在「山崖水崖」動手的那一個嗎?
他就附在盧長遠的耳朵旁輕輕述說了一會,盧長遠的瞼上更加是變顏色了。
「但是,什麼事情都有—個限度……」
「限度也是我們自己的事,與你何干?」呂天成冷冷地接下了麥無名的話說:「至於公道嘛……好,接著吧!這就是公道!」
他出人不意的一掌當頭拍了過去,這又與張三是同出一轍。
麥無名不由也是冷冷地說:「好,既然這就是公道,我接著了。」他撩起手臂,同樣也是一掌。
呂天成用的右掌,麥無名用的也是右掌,二雙手掌飛快的、相對的在半空中接上了,「啪」的一聲響聲過後,麥無名屹立如恆,呂天成的身子則不住地搖晃起來了。
這是燒酒呢!它脹紅了呂天成的面孔,失去了他原來的「面子」,這還得了?是可忍,孰不可忍?他當然更是忍耐不下去了,雙手一劃,腳下一動,蓄足了功力就攻了過左。
麥無名輕快的飄揚著,隨意的回擊著,就這樣和對方打在一起了。
呂天成在江湖上算得上是一號人物,他的功力也自不弱,但是星怎麼亮也亮不過月亮,差得太多,焉會是麥無名的對手?十招不到,竟然莫名其妙的中了人家一掌,踉踉蹌蹌的退了開去。
程計生一見不由震動了,他立即竄了上來,一面扶住呂天成,—面就向麥無名說:「你是存心找碴?」
「難道只准官兵放火?」麥無名淡淡地說:「叫我站著挨打不成?」
理既直,氣又壯,所以古人說:「有理天下去得,無理寸步難行。」真是一點也不錯啊!
「這……」
謝貫基也已經走了上來,他冷冷地說:「不管如何,這裡任不得人撒野,你受縛吧!」
他正擬一腳跨出去動手,看熱鬧的人群中也走來了兩個人與麥無名站了一個並肩,他們當然是盧長遠二人。
盧長遠隨之拱著雙手說:「三位堂主別來無恙?」
程計生心中怔了一怔,他了然了,頓時沉下臉色說:「盧局主,這位兄弟可是你的同伴?」
「可以這樣說。」
「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另生枝節?直截了當地到總舵來算賬不就得了?」
盧長遠聽了心中又是一震,算賬?但這「算賬」二字似乎還包含著其他的意味,今天無論如何也得將它弄個明白,他洪聲的說:「在下本是專程拜訪來的,但路見不平,應該也要管上一管。」
這種話換在平時,他不會說,也不敢說,由於職業所使然,他一向是抱著「休管他人瓦上霜」的,盡可能不去得罪別人。
但今天不一樣,今天不是別人瓦上之霜,乃是自家屋子瓦片上的,他當然要豁出去了。
「好,你管,你這一管不怕拿不到東西?」
盧長遠困惑地說:「什麼東西?」
程計生冷然地笑了一聲說:「嘿!當然是你所保的黃金嘍!」他停了一下又繼續說:「原來談妥是二一添作五,彼此各人—半,如今嘛!改為三一三十一,我們要得二份。其實,今天你就是不找碴,我們出錢出力也應該多得二份,你們卻是坐享其成。」
盧長遠睜大著眼睛,他猶如丈二金剛,一時摸不到頭腦了,不禁迷惘地說:「程堂主,我前來討取鏢銀,這點不錯,但其他的你在說些什麼?我怎會一句聽不懂?」
「怎麼?你嫌少裝傻?」程計生說:「本座是本著江湖道義,像你這樣亂找麻煩,假如不給,你又能如何?」
葫蘆、葫蘆,盧長遠是鑽在葫蘆之中了,他滿心迷糊。
「程堂主,請你將事情說明白一點好嗎?」
程計生不屑地說:「哼!這裡不是森林,沒有什麼猩猩可扮的。」
麥無名心中也是疑雲層層,聽對方說話的口氣,長遠鏢局丟鏢是真,萬里船幫劫鏢也並不假,只是雙方似有串通、似有默契,並且還有暗盤存在著。
但看盧長遠他們當時狀況、日來的態度、現在的神色,卻又找不出有任何噯昧之處?他煞費猜疑了。
「盧局主,你果真是……」
盧長遠知道對方指的是意思是什麼,不禁把滿心的苦水朝臉上溢了,他接下了話頭說:「我真的是莫名其妙,不知所以。」
程計生已經不耐煩了,他說:「我可沒有這許多閒工夫跟你窮磨菇,要,僱車去,帶著你們的一份走路,不要,那也隨著你了。」
謝貫基開口說:「事情到此完了,你們走吧!」
「哼!便宜你們了。」呂天成重重地哼了一聲說:「我們進去。」
三個人正擬轉身想走,麥無名卻又說話了。
「等一等。事情尚未交待清楚,怎麼可以一走了之?」
程計生理都不理,他還是轉過身子,舉步向「忠義廳」走去。蘭溪的長遠鏢局,原本不在他的眼皮之中,這個年輕人昔才露了幾手就神氣了嗎?哼!充其量不過是鏢局裡的一名鏢師而已。
呂天成和謝貫基二人就不同了,謝貫基的本性雖是不惡,但他久掌刑堂,多少總有一種高高在上的感覺,這叫恃寵而驕、顧盼自雄!
呂天成呢?呂天成則是剛才吃了人家的虧,心中不甘,怨氣難吐,是以雙雙的釘在原地不動了。
「哼!不知輕重的東西,本座就再秤秤你的斤兩!」
呂天成口中雖然這麼說,心裡卻是審慎得很,別人或許不知道,他則已經領略過對方深奧、玄奇的功力了呢!
「呂堂主。長途勞頓,這個還是讓屬下代勞了吧!」
忽然,一陣嘹亮的聲音由「忠義廳」』內傳了出來,接著,二條人影像貫連著索練,一前—後從裡面掠了過來。
這兩個人是—男一女,男的年紀已經二十出頭,長得倒也五官端正、英氣畢露,只可惜嘴唇微微薄了一點。
他就是張三口中所喊的江香主、青龍殿香主江宏茂!
女的—身紅裳,猶如熊熊烈火,峨眉圓臉,腮泛桃紅,尤其是那對杏果似的剪水雙瞳,略—飄灑,生晶生波。
她叫余曼芬,二九年華的佳人,是萬里船幫永閩總舵四殿之中的綵鳳殿香主,是以生性嬌縱而任性!
萬里船幫的永閩總舵轄區遼闊,它包括整個福建和半個浙江沿海城鎮以及內陸的「閩江」和「甌江」。
因此,人手眾多,編製必須擴大而稱謂也就增加了。
總舵舵主下來三堂仍舊,三堂之下有一位爐主,爐主下面則是「青龍」、「白虎」、「彩風」、「朱雀」四殿的香主了。
他們二人一定剛剛由外面回來,或者是為職務羈絆脫身不得,不然的話,張三大聲嚷叫,院內沸沸騰騰,哪裡還有窩在屋裡的道理?
「哦!是二位香主。」
二人一進入場子,呂天成卻是客氣十分,因為,因為江宏茂乃是總舵主的侄子,余曼芬則是唯—的掌珠、千金!
「『大鏢客』,你不要得了便宜賣乖,自以為了不起?」江宏茂已經聽取下面的人報告事情的始末了。
「是嗎?我若是不賣乖能要得回鏢銀嗎?」
江宏茂倨然瞥了對方一眼,冷冷地說:「上有總鏢頭、鏢局主,事情輪得你來出頭嗎?」
麥無名淡淡地笑了一笑說:「鏢師們倘若不替鏢局頭子做事情,那東家又何必花這個冤枉錢?」
唇槍舌戰,針鋒相對,禮尚往來,兩不相讓!
「你有這個自信能要得回鏢銀?」
「應該有的。」
「三分之一?」
「乃是全部。」
「哈哈哈哈哈哈!」江宏茂仰大笑了起來,過了一會,他再次說:「那你就要看吧!」
麥無名已經讓對力得意了一陣,如今他反擊了。
「你們二人?」
這句話驟聽起來並不覺得怎麼樣?但骨子裡卻含有輕視、不夠格的意味在內。
余曼芬自見到了這位形似「潘安」、貌若「宋玉」的臨風玉樹以後,她杏面含春,她心泛漣漪,一泓秋水只是緊緊的映著,影著對方的玉臉,其他的什麼都沒有看見,什麼都沒有聽到。
江宏茂聽了面容不禁一變,他蔑然地說:「何用二人?只我一人也就夠了。」話聲甫歇,一拳就搗了過去。
「哎,慢點,慢點……」
余曼芬忽然出聲,出手攔住了江宏茂的攻勢。
江宏茂不由怔了一怔,頓時收回了勁力說,「芬妹,什麼事情?」
余曼芬並不理會他的問話,卻漫聲的向著麥無名說:「我叫余曼芬,這位……這位公子貴姓呀?」
她熾熱的眼光,從未離開過麥無名的臉上、身上。
江宏茂見了、聽了,不由怒火中燒,不由妒意滋生,他咬著牙齒狠聲說:「管他姓牛姓馬,趴下去的時候就狗屎不如了。」
他不願意余曼芬再和對方攀談下去,是以撩起—掌,滿含憎恨的劈了出去,霎時間就和麥無名戰在一起了。
難怪江宏茂口出大言,原來他的藝業並不在外堂堂主呂天成之下;難怪江宏茂妒火中燒,原來他與余曼芬乃是同門,乃是表親,也乃是一對戀人!
可是他還是跟人家差得很多,十招不到,心中感到震動了,手臂感到忙亂了,腳步也感到凌落了……
這不是江宏茂無能,這不是江宏茂力絀,而是對方的招式太急、太快、太過牟利,他根本遞不上手去、用不出力來,只有招架,只有閃躲,只有倒退……
院子外面看熱鬧的閒人越來越多了,呂天成一見,威風立即顯了出來。
「張三,趕他們出去,把大門給關了起來!」
「是。」
張三是「狐狸」,張三是「鋤頭」,狐狸是仗著虎威,鋤頭也可以管管畚箕,他也在吼了。
「李七,你們都瞎了眼睛呀!把人轟出去,關上門!」
「是。」
李七那幾個人趕了過去,也正想要討回一些本錢,但瞧熱鬧的人們都很識相,都很知趣,他們知道此地是什麼地方,他們也看見人家已經發了火,不由一個一個自動的朝外面溜了出來。
「啪」的一聲,又有人在踉蹌了,當然是江宏茂。
江宏茂的右肩垂下了,江宏茂的汗珠直冒了,因為麥無名給了懲誡、給了教訓,也給了報復,他卸下了對方的肩臼!
一陣閃動,謝貫基一把扶住了江宏茂,呂天成再次竄了上去?又是一場猴兒戲上場。
江宏茂的舌頭打了結,喉嚨梗了痰,他無話可說,他也不敢說話,只有眥著眼睛齜著牙,射著怨毒的眼光,含著忿憤的臉色,他突大叫了一聲,眼淚不自主的順著腮流了下來,是呂天成趁他不注意的時候,一掌拍上了他的肩臼。
余曼芬的興趣全在場子中的打鬥,全在麥無名的形影,她的師兄只不過是她的師兄,她的表親也只是她的表親,戀人!誰說的?還不一定哩!
程計生審慎的又從「忠義廳」中走了出來,這次,他訝異了,也吃驚了,他已經推翻了先前的想法,但仍猜不透長遠鏢局哪來身手這麼高的鏢師?
驚異的豈止是程計生一個人?場子中所有的人都在驚異著,包括盧長遠他們,只是盧長遠他們驚異中摻與著歡欣、喜悅。
歷史即將重演了,謝貫基也立時竄子上去,反正大門已經給關上了,無人看見,何妨就來一個二打一!
盧長遠見了也想動,但是,他站立的地點距場子比較遠,一時來不及接手,等他發覺到麥無名毫不在乎的時候,也就索興改為掠陣了,因為,這裡是虎穴,四周虎子虎孫還多著呢!
呂天成已經成了強弩之末,謝貫基的藝此似乎還比不上呂天成,因此,只不過多拖了一頓飯的工夫。
有人在淌汗,有人在喘氣,淌汗的汗流滿面,喘氣的氣,喘如牛!
不止是訝異了,也不止是吃驚了,這簡直是震動、震撼呢!
程計生不由改變了態度,放軟了聲音說:「這位小兄弟,你貴姓大名呀!」
可是,麥無名如今已經不吃這一套了,他必須要打下一個下馬威來,對方才不致再次討價還價。
「我的姓名無關緊要,你只要把鏢銀如數支出來就沒事了。」
已經是沒有了面子,反正也造成了事實,程計生頓時狠下了心腸,他準備群毆了,任你三頭六臂,任你天神下降,藍采和也敵不過眾多的蝦兵蟹將,何況你只不過是一個年輕、文弱的少年人!壓死你!
有道是「八仙過海,備顯神通。」八仙為上母娘娘祝壽而飄渡東海,藍采和竟然會被海中妖怪捉了去,幸虧其他的七仙合力才救出了他,真沒面子!
「大夥兒,一起上!」
滿場飛,到處滾,盧長遠臂傷未癒,他只能接下了「青龍殿」香主江宏茂,祝政強卻攔住張三一群嘍囉幫丁。
程計生灌飽了真氣,運足了功力,蓄心的、刻意的朝麥無名攻了過去,他滿心欲把這個可怖的、可悸的年輕人撂在這裡。
余曼芬還是依然故我,她非但不參加這場驚天動地的毆鬥,竟然連身子都沒有移動一下,程計生他們空有不滿之心,卻又無可奈何,因為,她乃是總舵主的掌珠、千金。
不過,偷偷的說句良心話,就算余曼芬捲進去了,也是勝不了這場戰爭。
不是嗎?如今換上了呂天成,呂天成的胳膊已經被人家給卸落了。
謝貫基也太不狠心了,莫非掌理刑堂的人心腸都是這個樣子?怎麼一回事呢?
說起來也沒什麼,他只是非薄自己、糟蹋自己,硬將自己的胸脯直朝對方手掌迎、手掌印,這焉能怪得了人家?
程計生心跳了,程計生臉青了,他躲、躲、躲……
程計生緊張了,程計生恐懼了,他退、退、退……
——Alene OCR-煜媸樵骸十湎牢萘合連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