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鳳凰笑道:「慢些走!」 
她庸俗的面容上,突又泛起了得意的笑容,道:「你追我追了這麼遠,此刻怎地又怕難為情了?」 
展夢白霍然轉身,冷冷道:「姑娘說什麼,在下不懂。」 
火鳳凰輕笑道:「別裝蒜了,你心裡在想著什麼,難道還以為我不知道麼?」她不笑還好,一笑起來,面容更是不敢領教。 
展夢白呆了一呆,道:「你……你知道什麼?」 
火鳳凰道:「你一路跟著我,我本來氣得很!」 
展夢白道:「誰……誰跟著你?」 
火鳳凰笑道:「別怕,我現在已不氣了,只因你救了我,但我雖然感激你,也不能隨隨便便地答應你。」 
她目光含情默默地望著展夢白,展夢白卻實在無福消受,大驚道:「你……答……答應什麼?」 
火鳳凰突然一本正經的說道:「你我都是名門子弟,絕不能像普通男女那麼隨便,好歹也要明媒正娶。」 
展夢白大驚失色,張口結舌,結結巴巴地道:「什……什麼明媒正娶,你……你莫菲……」 
火鳳凰突然垂首一笑,道:「我叫唐明鳳,你莫要忘了,我在家等著你……你托人來求親……」 
她居然彷彿也害羞了起來,忽然轉身飛奔了去。 
展夢白驚道:「姑娘慢走……」 
火鳳凰咯咯笑道:「你不正正當當地求親,我就不跟你說話。」咯咯地笑道,得意地掠走了。 
展夢白愕然道:「你弄錯了,你誤會了,你……你……」他拚命想解釋,但火鳳凰卻已聽不到了! 
他急得連連頓足,搔著頭皮道:「這算怎麼回事……」心裡又是好氣,又是好笑,長歎道:「我只當自作多情的都是男人,那知女人也有自作多情的,而且陶醉起來,比男人還要厲害。」 
他越想越是哭笑不得,喃喃道:「火鳳凰……火鳳凰,火燒了的鳳凰,不就是烏鴉麼?」 
沉睡在夜色中的草原,此刻已騷動了起來! 
馬嘶、牛鳴、獸群驚奔……十餘條大漢,精赤著上身,自帳蓬中狂奔而出,手揮長鞭,趕著獸群,大呼道:「偷馬賊,捉住吊死他!」 
這些漢子一日勞累,一夜狂歡,是以此刻才被驚醒,來不及穿衣服,便自被窩中鑽出來,他們雖不精武功,但身手卻極為矯健。 
展夢白苦笑暗忖道:「我還站在這裡作什,莫要被人當偷馬賊捉來吊死,那才叫冤枉哩。」 
思忖之間,長身而起,尋找楊璇去了T 
※  ※  ※ 
楊璇隨著黑燕子掠上馬群,那持刀人,持槍人卻不敢回身動手,楊璇也不甚著急追趕。 
黑燕子手中暗器連發,也擊人不中,三人俱在馬背上飛掠,馬群騷動,他們卻移動甚緩。 
只見那黑衣人突地揮鞭急抽,連接十數鞭,抽在馬背上,健馬負痛長嘶,黃雲般散了開去。 
兩個黑衣人大喝道:「後會有期了!」弓身鑽下了馬腹! 
黑燕子呆了一呆,身子不由自主地隨著馬群而動,他若是躍下馬背,便是鐵人,也要被那怒馬鐵蹄踏碎。 
楊璇飛身掠到他那匹馬上,一把將他抱得坐下來,兩人合乘一馬,那匹馬東竄西突,隨著馬群亂奔。 
黑燕子回身歎道:「多謝兄台相救,否則小弟今日真是不堪設想了,非但東西失落,性命也要不保。」 
楊璇坐在他身後,有意無意間,手掌隨著馬的顛簸,輕觸他背後那包袱,想看看裡面究竟是什麼? 
觸手之處,只覺裡面硬幫幫的,像是個鐵匣子,鐵匣子裡裝的是什麼,卻是再也摸不出了。 
他暗皺眉頭,忍不住問道:「究竟為了什麼,那五人不惜遠道追蹤而來,難道是兄台身懷至寶,那五人生心搶奪?」 
黑燕子道:「那裡是什麼寶物,只不過是些花草而已。」 
楊璇冷笑道:「兄台未免欺人太甚了吧,為了區區些許花草,那五人焉肯如此勞師動眾,兄台難道當小弟是呆子麼?」 
黑燕子心頭一寒,連忙道:「確是花草。」 
楊璇冷冷道:「什麼花?什麼草?」 
黑燕子見到別人坐在自己身後,不敢不說,道:「有毒的花草,花名斷腸,草名催夢。」 
楊璇道:「有毒花草,天下皆是,這花草又有何異處?」 
黑燕子道:「花還沒有什麼,那催夢草卻是至陰至毒之物,不但是配製毒藥暗器的聖藥,而且還另有一妙用。」 
楊璇心動道:「什麼妙用?」 
黑燕子歎道:「兄台於我有救命之恩,在下不得不說……」 
楊璇冷冷截口道:「你不說亦無妨。」 
黑燕子強笑道:「在下怎好不說,若將那催夢草煎茶給人服下,半個時辰之內,便可取人性命,而且中毒之人死後,身上沒有絲毫異狀,就像是壽終正寢的模樣,縱是神醫也檢查不出,這也就是此草的珍貴之處。」 
楊璇心頭大喜,暗暗忖道:「展夢白呀展夢白,你好生生要管這閒事作什麼?此番你命也要送在此事上了。」 
要知他一心想取展夢白之命,只是生怕『藍大先生』追查,是以遲遲不敢自己動手,生怕反被人查出。 
此刻他聽了這催夢草的妙用,想到若將此草若展夢白服下,別人還只當展夢白是壽終正寢地死了,豈非妙不可言。 
他心中雖大喜,口中卻淡淡道:「原來此草有這般妙用,難怪別人要動心了,兄台可願將此草給在下見識見識。」 
黑燕子呆了一呆,心下不覺大是為難。 
那知他還在沉吟之間,楊璇已解開了包袱,取出了鐵箱——馬群狂奔,起伏顛波,是以黑燕子毫見覺察。 
※  ※  ※ 
楊璇打開鐵匣,含笑道:「想不到這小小一根枯草,竟有如此妙用,我真想帶回去給人看看。」 
黑燕子大驚道:「兄台千祈原諒,這花草乃是本門練制子午毒砂必用之物,家父再三叮嚀,千萬失落不得。」 
楊璇小指、無名指一夾,梢梢夾起了一根催夢草,縮手藏到袖裡,口中笑道:「在下只是說著玩的,兄台莫要著急。」 
關起鐵匣,送回黑燕子手上。 
黑燕子喘了口氣,展顏笑道:「不是在下小氣,實因……」 
話見說完,只聽遠遠喚道:「二哥,二哥……」 
黑燕子揚臂大呼道:「三妹,我在這裡。」 
萬獸叢中,一點火紅的人影,兔起鵲落,飛掠而來。 
楊璇皺眉道:「我那二弟呢?」肩頭微聳,離鞍而起,笑道:「你跟著妹妹,在下要去找弟弟了。」 
他草已到手,那還願興他多說,不等火鳳凰身影來到,微微抬了抬手,便自馬背上飛掠而去。 
此刻那些赤膊的牧人,已竄上幾匹無鞍的健馬,揮動長鞭,四下趕著獸群,將失散的獸群圍了回來。 
火鳳凰一掠而前,道:「二哥,你追的人呢?」 
黑燕子苦笑道:「追不到了!」 
火鳳凰眨了眨眼睛,笑道:「追不到也罷。」 
黑燕子大奇道:「你今日怎地孌得如此好說話了?」 
火鳳凰『噗哧』一笑,在黑燕子耳畔嘰哩咕嚕地說了幾句話——說是有個冤家,要向她提親了。 
黑燕子展顏笑道:「原來如此,那少年人品武功都不錯,又是『傲仙宮』門下,倒也沒有辱沒你。」 
火鳳凰得意地笑了笑,突然道:「走吧!」 
黑燕子奇道:「走什麼?我少不得還要去尋他談談……」 
火鳳凰笑道:「談什麼,等他來求親就是了,我……我現在已不好意思再見他,好難為情喲!」 
黑燕子失笑道:「原來你也會難為情的,我們的馬呢?」 
火鳳凰道:「馬?這裡不多的是!」 
黑燕子大笑道:「好好,走了也好,免得那些蠻子嚕嗦,反正我們行藏已露,也該換換馬了。」 
兄妹兩人商議之下,竟真的不告而去了。 
※  ※  ※ 
楊璇亦是滿心歡愉,只等著將那根『催夢草』送下展夢白的肚裡。飛掠起來,身子也似格外輕靈了! 
五個精赤著上身的牧人,手舞長素,正將一群奔馬,叱吒著趕了回來,這五人騎術精熟,身手??悍,俱是牧人中的好手。 
突見一條人影,自被趕回的馬群下,急竄而出,掌中銀光閃閃,正是那使用練子銀槍的黑衣人。 
牧人們大喝道:「偷馬賊……偷馬賊……」 
黑衣人神情甚是狼狽,盲目亂竄,楊璇厲叱一聲,迎面撲了上去,雙拳如雨點的灑出。 
這黑衣人驚弓之鳥,怎敢戀戰,虛迎了兩招,轉身而逃,那知他身形方動,脖子已被一條長素套住。 
要知這些遊牧好手,繩索套物,可說是萬無一失,這黑衣人武功雖高,但驚慌之下,竟著了道兒。 
那牧人猛然收索,黑衣人便跌下馬來,但他畢竟是武林高手,臨危不亂,反腕抓著繩索,用力搶奪。 
那牧人卻已飛奔而來,口中大罵,一拳打了過來。 
黑衣人出手如電,急地把住了那牧人手腕? 
他方待用力將對方手腕擰斷,那知不知怎麼一來,自己的手腕竟已被人扣住,身子緊跟被人掄起,『吧』地一聲,重重被摔到地上。 
那牧人用的手法,正是藏邊最最盛行的摔跤之術,精於摔跤之人,只要手一摸上對方的身子,便是神仙也要被他摔倒。 
這摔跤之術雖不及武當派的『沾衣十八跌』那般高深,但卻有異曲同工之妙,在對方不防之下,更是有用。 
那黑衣人武功雖高出他甚多,卻也被摔得七葷八素,幾個牧人飛奔而來,將他按在地上,緊緊綁住。 
其中一人奪過了他掌中銀槍,沒頭沒腦地向他抽了下來,抽一下,罵一句:「偷馬賊,偷馬賊……」 
牧人以馬為生,最恨的就是偷馬賊了,他們民風本極??悍,只要捉住了偷馬賊,也不送官府,就地便以私刑吊死。 
幾十槍下去,那黑衣人已被打得皮開肉裂,血肉橫飛,這亮閃閃一條銀槍,也幾乎變成了赤紅顏色。 
楊璇袖手旁觀,也不攔阻。 
那黑衣人被打得滿身鮮血,但口中卻絕見出聲,展夢白恰巧趕過來瞧見了,心下大是不忍。 
突未有個牧人飛起一足,將這黑衣人踢得翻了個身。 
他蒙面的黑巾早已落去,此刻仰面倒在地上,展夢白一眼瞥見了他的面容,立刻為之大驚失色。 
這已被打得奄奄一息的神秘黑衣人,駭然竟是杭州城中的名人,『九連環』林軟紅! 
展夢白心頭大震,脫口喝道:「放開他……」 
※  ※  ※ 
牧人中也有通曉漢語的,又知道他是主人的住客,聽到他的呼喝,果然齊都驚詫地停住了手! 
展夢白撲上前去,把住林軟紅的肩頭,惶聲道:「林兄,林兄,你為何來到這裡,裝成這付模樣?」 
林軟紅張開眼睛,茫然瞧了他幾眼,瞬即緊緊闔上眼睛,再不開來,閉起嘴唇,也不說話。 
展夢白歎道:「方纔我見了林兄施展的招式,是該想起是誰的……唉,我若認出是林兄,事情也就好的多了。」 
林軟紅仍是不理他——原來林軟紅知道自己所用的兵刃『九連環』太過扎眼,是以換了條練子銀槍。 
他將『九連環』的外門招式用在練子銀槍上,展夢白、黑燕子等人自然猜不到他的武功來歷。 
這時那老人與那精悍少年『喀子』也已遠遠趕來,牧人們便齊地圍了上去,以藏語訴說事情經過。 
那老人點了點頭,走向展夢白,道:「這偷馬賊是你們的朋友麼?」語氣之中,顯然已有責怪不滿之意。 
展夢白歎道:「這位林兄只是與昨日那兩位少年男女有些私人恩怨,是以深夜前來尋找。」 
老人道:「他不是為了偷馬來的麼?」 
展夢白道:「他絕非偷馬的賊人,在下可以性命擔保。」 
那老人展顏笑道:「好,我相信你,他交了你這樣一個朋友,運氣當真是不錯的很。 」騷亂的馬群,已被那些精悍的牧人漸漸圍了回來,草原又已漸漸平定,但天光卻又漸漸亮了。 
回到帳蓬,老人立刻吩咐將林軟紅抬去療養治傷,展夢白本有千言萬語要詢問於他,也只好等他歇過再說。 
那老人道:「我的小侄傷了你的朋友,你見不見怪?」 
展夢白笑道:「事出誤會,在所難免,我若換作你們的地步,少不得也要狠狠用鞭子抽他的。」 
老人大笑道:「好,我認識你這個少年,運氣也不錯,喀子,吩咐他們端些好吃的東西來。」 
楊璇一直默然無語,此刻突地逡巡著踱了出去,只見兩個牧人抬著林軟紅,走入另一座帳幕。 
他沉吟了半晌,也梢梢見了過去,過了一陣,那兩個牧人又走了出來,彷彿在商量著要去取藥打水。 
楊璇再不遲疑,閃身入了帳蓬。 
※  ※  ※ 
林軟紅正自掙扎翻身坐起,見到有人來了,變色道:「什麼人?」 
楊璇也不答話,走過去揮手解開了林軟紅身上最後兩道繩子,冷冷道:「你受的只是皮肉之傷,不妨事的,快走吧!」 
林軟紅詫聲道:「你……你倒底是什麼人?」 
楊璇道:「你不認得我,我卻認得你。」 
林軟紅大驚道:「你也是……」 
楊璇點了點頭,道:「對了,我也是,只可惜你早未與我連絡,是以才將事情弄糟了,現在只得另外設法補救。」 
林軟紅目光一亮,脫口道:「你是楊璇?」 
楊璇冷冷道:「你知道就好。」 
林軟紅又驚又喜,梢梢道:「主上一心要得到催夢草配藥,這次……」突聽帳蓬外又有腳步之聲傳來。 
楊璇輕叱道:「念短!」一把抱起林軟紅,隨手抽出了柄匕首,劃開後面帳蓬,飛身掠了出去。 
唐家兄妹騎來的兩匹自馬,恰巧繫在帳後,楊璇揮刀斬斷??繩,將林軟紅送上了馬,道:「快走!」 
林軟紅道:「楊兄你……」 
楊璇揮手一掌,拍在馬股上,自馬輕嘶一聲,放蹄奔去,奔向遼闊的草原。 
眾人大亂初定,才作安息,誰也沒有注意,楊璇藏好匕首,背負雙手,若無其事地走了回去。 
他從容而出,從容而入,根本無人注意到他。 
展夢白手裡正拿著那柄練子銀槍,槍色已被鮮血染赤,凝固了的血跡,斑斑駁駁,宛如鐵??一般。 
他凝神顴望了半晌,長歎道:「那林軟紅平日行事頗為光明磊落,不知現在為何孌得如此鬼祟?」 
那老人歎道:「世上沒有不變的事,人也會變的,極壞的人會變為極好的人,極好的人也一樣會變壞。」 
展夢白歎聲道:「他似乎真的有些變了,不然他絕不會如此藏頭露尾,連面目都不敢示人,但是……」 
他皺了皺眉頭,接道:「他為何要不遠千里,走到這裡來?他希望得到的東西,又是什麼呢?」 
老人道:「你的朋友若是變了,他們做的事你也就不會猜的到了,等你年紀大些,這道理你就會懂的。」 
展夢白目光茫然凝注著前方,喃喃道:「變了,他真的變了麼?他為了什麼原因而孌的呢?」 
突見一個牧人神色驚惶地飛奔而入,惶聲而言。 
展夢白驚問道:「他說什麼?」 
老人淡淡道:「你那朋友,已劃開帳蓬逃走了。」 
展夢白大驚失色,霍然站了起來,又『噗』地坐了下去,茫然道:「他逃了!他為什麼要逃?」 
楊璇淡淡接口道:「只怕他是羞於見你,只得走了。」 
展夢白緩緩點了點頭,那老人笑道:「不要著急,他走了,我也不怪你,來喝些牛乳吧!」 
這老人彷彿對展夢白甚有好感,天色大明之後,展夢白再三要走,他再三挽留,展夢白終於還是耽了一天才走的成! 
※  ※  ※ 
在草原上又奔馳了一日一夜,才到了霍濯西裡。 
這已是個略具規模的城市,一條黃土大街兩旁,也有幾家客棧飯??,和幾家漢人開設的店??。 
但在道路上行走的人卻仍都還是藏人服飾,說的也都是藏人言語,成群的駱駝牛羊,在街上和行人一齊漫步。 
那一聲聲清越的駝鈴最易撩起遊子的鄉思。 
展夢白、楊璇全身都沾滿了塞外的風砂,衣履更幾乎已變為黃色,投店之後,立刻漱洗。 
傍晚後,兩人在燈前小酌,許多天來,展夢白這才算喝到了酒,把盞之間,便彷彿見到故人似的,倍覺親切。 
辛辣的酒,洗去了他滿身征麈,也衝開了他心頭的積鬱——對於林軟紅的改孌,他始終耿耿在心。 
他帶著酒意回到房裡,楊璇便送了壺茶來,笑道:「以茶解酒,明日就不會有夜醉之苦了。」 
展夢白大是感激,長歎道:「大哥對我如此,小弟真不知該如何是好,這茶本應是小弟送去給大哥喝的。」 
楊璇笑道:「自己兄弟如此說話,便顯得是見外了。」 
展夢白道:「大哥不要坐坐喝杯茶再走?」 
楊璇忙道:「許多日未見到床??,今日我不禁想早些睡了,你連日勞累,喝了茶也早些安息吧!」 
話未說完,他已走出了門,回到自己房裡,暗暗冷笑道:「再見了,兄弟,明日我來為你收??。」 
展夢白藉著酒意,取出了天形老人給他的玉瓶與秘笈,喃喃道:「六陽掌,六陽掌,我發誓要學會你。」 
這些日子來,他一路奔馳,那裡有機會練武,心裡早已焦急不堪,那心情正如酒鬼身上帶著美酒,卻無機會去喝似的。 
他拔開玉瓶的瓶塞,倒出裡面的十三粒丹丸,赤紅紅的丹丸,像火一樣,散發著強烈的香氣。 
他喃喃自語道:「紅瓶中藥,有助練功,備你開始練此書中手法服用……我此刻就要開始練了……」 
走到桌前,想要以茶送藥,那知卻尋不著茶杯,他歎息著搖了搖頭,將那十三粒丹丸全都乾嚼了吞下去。 
剎那之間,他胸腹中立刻似乎有烈火燃燒了起來。 
他也未在意,盤膝坐到床上,藉著燈光,翻開??笈。 
第一頁他已看過了,第二頁上寫的是:「六陽神功,名重武林,有緣得此,天下無敵。」 
展夢白暗中笑了笑,忖道:「天下無敵,只怕也未必見得吧?」翻開第三頁,上面寫的是:「武林正宗子弟,已窮內功堂奧之人,練此『六陽神功』,固是事半功倍,但亦切切不可求急躁進。唯赤色玉瓶中之『火陽丸』,卻有助練此神功,口服一粒,練功三個時辰,十三日後,便跟功效。」 
展夢白呆了一呆,喃喃道:「每日只配服一粒麼?」 
翻開第四頁,上面接著寫道:「火陽丸其性至陽,六陽掌亦是武功中至陽至剛者,以陽濟陽,妙用無方,但卻切切不可求急建功。多服一粒火陽丸,全身便如火燒,服下四粒,腑臟便被火化,兩個時辰之內,腑臟盡焚而死……」 
看到這裡,展夢白只覺心頭一陣震顫,手掌顫抖。那絹書噗地落到地上——窗外夜風,翻動著書頁,像是在嘲笑展夢白魯莽。 
夜風清冷,但展夢白腑臟卻果然有如火焰一般燃燒起來,四肢又熱又脹,全身都彷彿要脹得裂開似的。 
他掙扎著下得床來,又將桌上的那壺毒茶喝得乾乾淨淨,他生性豁達,從不知對死亡有何恐懼。 
他只是在暗中苦笑,自覺不值:「我不知經過了多少次該死的危難,都未死去,想不到卻糊里糊塗地死在這裡!」 
那楊璇在房中聽了半晌,聽不到動靜,忍不住梢梢溜了出來,溜到展夢白窗外,恰巧見到展夢白喝下那毒茶。 
他心頭不覺大喜,立刻回到房裡,心安理得地睡到床上,靜等著別人來通知他展夢白的死訊! 
想到展夢白死後,他便能得到的種種好處,他更是心滿意足,不知不覺間,竟朦朧睡去了? 
※  ※  ※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正做著得意的好夢,突聽一陣急遽的敲門聲,將他自好夢中驚醒。 
他翻身躍了起來,還只當有人來報死訊了,三步兩步,奔了過去,拔開門栓,打開房門,道:「什麼事?」 
『什麼事』三個字還未說完,展夢白已活生生的奔了進來,滿面紅光,神采煥發,精神比日前彷彿又好了許多! 
楊璇心頭一震,大驚忖道:「莫非是我見了活鬼?莫非是他冤魂來尋我索命?」只覺雙腿發軟,倒退著坐到椅上。 
只見展夢白轉身走了過來,躬身道:「多謝大哥的茶……」 
楊璇汗流夾背,搖手道:「不是我……不是我……」 
展夢白歎道:「大哥明明在茶裡煎下了靈藥,為何還要欺瞞小弟,事先也不讓小弟知道。」 
楊璇顫聲道:「那藥草……那藥草不是我……我的……」 
展夢白道:「那藥草縱非大哥所有,卻是大哥送來的……」 
楊璇道:「你……你要怎樣?」 
展夢白道:「小弟若非大哥的靈藥,此刻只怕已死去,請大哥在上,受小弟一拜。」 
果然就地拜倒下去。 
楊璇又驚又疑,伸手揮去額上汗珠,道:「你說什麼?」 
展夢白長身歎道:「小弟一時魯莽,未經詳看,便服下了十三粒火陽丸,本該立時被內火燒死。」 
楊璇手掌緊握著椅背,顫聲道:「後……後來怎麼樣了?」 
展夢白微笑道:「小弟全身有如火焚,本已料定必死,那知服下大哥送來的那壺茶後,不到一個時辰,身子竟漸漸清涼了起來,那種又熱又脹的痛苦,也完全消失了,想來大哥那壺茶中,必定下有極為清涼去火的靈藥,消減了小弟體內的火毒……唉,大哥此番救了小弟的性命,小弟真不知該如何報答才好。」 
楊璇有如當胸被他擊了一拳,不等他話說完,便已氣得渾身顫抖,口中喃喃道:「是了……是了……」 
展夢白望見他的神情,大驚道:「大哥,你怎樣了?」 
楊璇心中暗道:「是了是了,『催夢草』乃是天下至陰至寒之物,常人服下後,五臟內腑禁不得這陰寒之氣,自是要無救而死,但身受內火所焚之人,服下這至陰至寒的毒藥,卻比世上什麼靈丹妙方都要有效,我辛辛苦苦尋來害他的藥,卻不想反而救他的性命……」 
他心裡越想越是難受,越想越是氣惱:「我若不給他那壺茶,他此刻豈非早已太太平平地死了?」 
想到這裡,他忍不住頓足??胸,幾乎要放聲痛哭起來。 
展夢白握著他肩頭,不住惶聲喚道:「大哥……大哥……」 
楊璇心裡幾乎氣得發瘋,面上卻偏偏還要裝出笑容,大笑道:「我……我太高興了,簡直太高興了。」 
展夢白鬆了口氣笑道:「原來大哥是在為小弟歡喜,小弟還當大哥是突然發了病哩! 」楊璇腹中暗罵,口中還是笑道:「我本當那藥只不過能提神醒腦而已,卻想不到它還有如此妙用。」 
展夢白道:「簡直是妙用無方,小弟此刻不但身體已完全無事,而且自覺內力彷彿又增長了許多。」 
楊璇睜大眼睛,道:「真的麼?」 
展夢白道:「自是真的。」 
楊璇道:「好,好,哈哈,好……」他越聽越氣,越想越惱,突然大喝一聲,氣得暈了過去。 
展夢白驚喚著扶起他,將他扶到床上,心頭更是感激,暗暗忖道:「大哥對我真是關心,為了我的事竟歡喜成如此模樣。」 
直到第二日束裝就道,楊璇心頭乃是悶悶不樂。他看到展夢白朝氣蓬勃,活力充沛的樣子,心裡真像是萬箭攢心的痛苦,卻還要強打精神,來陪展夢白說笑。 
他心懷鬼胎,生怕展夢白髮現,一路上對展夢白更是親熱體貼,當真是服侍得無微不至。 
※  ※  ※ 
這一日到了興海,極目望處,又可望到一片更為遼闊的草原牧場,距離青海首府西寧,也不太遠了。 
展夢白縱覽塞外風光,心情越來越跟爽朗,黃昏時猶拉著楊璇在街上東遊西湯,還買了雙毛皮靴子。 
他方自付了買靴的銀子,突聽隔鄰的店舖一陣爆竹聲響,遙遙望去,只見裡面人頭蜂湧,彷彿還有三牲祭品? 
展夢白笑道:「原來今日還是他們的節日,我倒要看看他們祭奉的是什麼神???」說話之間,人已擠了過去。 
只見門裡一張祭台,台上果然放著些香燭祭品,還有不少人在台前跪拜,但台上卻無佛像,只有面神佛牌位。 
燭光照耀下,那神位上駭然寫的竟是:「再生恩公展夢白長生不老之位。」展夢白心頭一震,還只當自己的眼睛花了,仔細瞧了瞧,神位上卻清清楚楚寫的是這十三個字。 
他心裡還是不信,轉首問道:「大哥,你看到了麼?」 
楊璇亦是滿面驚疑之色,梢梢拉了他衣袖,低語道:「你先莫驚動,待我們出去問問。」 
兩人尋著了那通曉漢語的賣靴人,將他拉到一邊,道:「請問大哥,可知道那邊是怎麼回事麼?」 
那人歎道:「此事說來話長……」 
展夢白急道:「你簡單些說好了。」 
那人奇怪地瞧了他一眼,口中道:「這家人本來都要死了,但卻有位展相公救了他們的命,就是這麼回事。」 
楊璇失笑道:「大哥說的也未兔太簡單了些。」 
那靴販展顏笑道:「詳細經過,小的也不清楚,只知道昨天夜裡,那位展夢白做了不少件好事,兩位再往前走,還可以看到有不少人家供著他的長生祿位哩,兩位問問別人,也許會清楚些。」 
展夢白又驚又疑,與楊璇交換了個眼色,匆匆謝過了這靴販,便拉著楊璇大步向前走去。 
一路之上,果然又發現三兩家這樣的情形,仔細問過,才知說這些人都是在危急之中,得了『展夢白』的救助。 
別人跟他問得急切,也不禁反問道:「兩位可是展恩公的朋友麼?或者是要尋他老人家有事?」 
楊璇搶口道:「不錯,我們都是展夢白的朋友,但又不能確定是否是這位展相公,不知大哥可曾看清他的模樣?」 
那人一聽他兩人與『展夢白』相識,態度立刻變得十分恭敬,道:「展恩公乃是位年青的公子……」 
展夢白截口道:「長得可有些和我相像麼?」 
那人上下瞧了他幾眼,笑道:「不瞞你老,我們誰也沒有看清展恩公的面貌,只是猜想他老人家必定十分年輕而已。」 
展夢白失望地『哦』了一聲,便又謝過此人走了。 
他們走了幾步,展夢白方自歎道:「江湖中冒名為惡的人倒還不少,冒名行善的事卻從未聽過,這豈非天大的怪事。」 
楊璇道:「或許是同名同姓,也未可知。」 
展夢白沉吟半晌,搖頭歎道:「同名同姓……唉,這未免太巧了些,但若非如此,豈非更是奇怪麼?」 
※  ※  ※ 
兩人信步走了一陣,不覺已自南市走到北??。 
這興海城當時乃是麝香、鹿茸等貴重藥材交易的中心,市道甚是繁榮,南市店攤販雲集,北??卻是藥商們的銷金之窟。 
街道上除了專營神女生涯的酒榭歡場外,也還有不少真正的飯??,刀杓聲響間,酒菜的香氣撲面而來。 
展夢白不知不覺間,已放緩了腳步。 
楊璇察言觀色,立刻道:「二弟要小酌幾杯?」 
展夢白道:「正想如此。」 
兩人尋了家彷彿是漢人所開的店舖,掀開厚重的門??,全身立刻被那陣親切而醉人的香氣溫暖了起來。 
展夢白心頭有事,只顧吃酒,楊璇卻不住往四下觀望。 
只聽一陣急遽的馬蹄聲驟然在門口停下,四個身穿藏服,風塵僕僕的漢子,邁開大步,走了過來。 
長街奔馬,並不尋常,馬上騎士,十中有九必是闖蕩江湖的風塵俠士,楊璇不禁對這幾人多加幾分注意。 
這四人銳利的目光,也狠狠望了他們兩眼,只是展夢白正在喝著悶酒,對四下一切根本不聞不問。 
過了半晌,這四人也已漸漸酒酣耳熱,談話的語聲,也漸漸高了起來烈酒最易令人目中無人。 
忽聽一人拍案大罵道:「聞道展夢白這??還是杭州展化雨的兒子,怎地卻儘是做些不像人做的事?」 
他們穿的雖是藏人服飾,說的卻是漢語。 
展夢白聽在耳裡,心裡不覺一怔,另一人已接口罵道:「展化雨倒是個英雄,卻不想生了個如此狗熊的兒子。」 
楊璇面上也變了顏色,梢梢壓住了展夢白的手掌,沉聲道:「各位罵的可是那杭州城的展夢白麼?」 
那人瞧了楊璇一眼,接口道:「不錯,罵的就是他。」 
此人身材高大,紫瞠瞠的面容,看來倒像是條漢子。 
楊璇皺眉道:「各位可認得展某人麼?」 
紫面大漢冷笑道:「誰認得那雜種。」 
楊璇道:「既不認得,為何要罵他?」 
紫面大漢道:「我弟兄們一路前來,經過了??公多、阿薩克、黃河沿這幾處地方,每經一處,便聽得當地有展夢白幹下的血案……」 
展夢白本自滿腔怒火,聽到這裡,不禁大奇問道:「什麼血案?」心裡也猜得出是有人在冒名行惡了。 
紫面大漢『哼』了一聲,道:「什麼血案?哼哼,姦淫屠殺,明搶暗奪,簡直什麼事都幹出來了。」 
展夢白怒火剛剛上湧,那知他還不曾開口,那邊角落裡已有一人冷冷道:「你怎知道是他幹的?」 
紫面大漢怒道:「他一路留下姓名,簡直將殺人越貨當做家常便飯,我弟兄若遇見他,不把他撕成兩半才怪。」 
語聲未了,角落中已霍然站起個頎長少年,怒道:「少爺我自甘肅一路而來,卻只聽到展夢白沿途所做的俠義行為,難道那展夢白還會分身不成,自己在東面行俠使義,卻分出一人到西面殺人越貨麼?」 
紫面大漢拍案道:「你小子莫非是展夢白的孫子輩麼,展夢白搶來的銀子,你分了多少?」 
那少年怒罵道:「放屁!」 
紫面大漢道:「你罵誰?」 
那少年道:「罵你這有眼無珠的奴才……」 
這邊一罵將起來,飯??裡的客人早已都悄悄溜了,那飯??的掌櫃夥計,卻倒不著急,也不過來拉架。 
展夢白又氣又笑,聽他兩人對罵,自己倒像變成了局外人,最奇怪的是那幫著說話的少年他並不認得。 
只見那少年手掌一按桌面,人已凌空飛起。 
這邊四條大漢也已叱吒著長身而起,紫面大漢飛起一足,踢翻了桌子,罵道:「好小子,你過來……」 
『嘩啦』一響,桌上的杯盤碗盞跌得粉碎。 
那夥計忽然扳著指頭,數道:「盤子四隻、三十六文,杯子四隻、二十四文,海碗四隻、四十八文……」 
他一面數著數字,那掌櫃的便在一旁提筆急書,紫面大漢厲喝道:「數好了,多少錢都算爺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