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目望處,原來土中竟有個小小的鐵箱,他挑起鐵箱,鋤了最後幾鋤,拋下鋤頭,“噗”地坐到地上。 
此刻若要他再將鋤頭揮動一下,他也沒有力氣了! 
過了半晌,他才能嘶聲喚道:“好了?好了……” 
又過了半晌,那天形老人方自緩緩踱了出來,道:“全部翻好了麼?倒的確快的很,快的很……” 
他背負雙手,四下看了一圈,接道:“便是老夫來鋤,也要三兩日,只怕你有些偷機取巧吧!” 
展夢白大怒道:“你若不信,只管自己再翻翻看。”精力交瘁之下,他雖大怒,但說話仍是有氣無力。 
天形老人大笑道:“好好,老天信得過你,你此刻若是要走,拾起那鐵箱,便可下山了!” 
展夢白道:“我要那鐵箱作什麼?” 
天形老人道:“你可知道裡面裝的是什麼?” 
展夢白大聲道:“裝的就算是珍珠瑪瑙,我也不要。” 
天形老人笑道:“珍珠瑪瑙,你可以不要,怎奈箱中裝的卻是種花的方法,你若不要,怎樣種花?” 
展夢白怔了一怔,道:“種花……” 
天形老人道:“不錯,種花!只翻翻土是不夠的。” 
展夢白翻身掠起,大聲道:“拿花種來!” 
天形老人道:“你不先學會種花的手法,便想種花麼?” 
展夢白道:“種花還要什麼手法?” 
天形老人大笑道:“你且先去將箱中種花的手法,學個兩三年,自會知道種我這菊花,要什麼手法了!” 
展夢白大怒道:“三兩年?你豈非有心愚弄於我……” 
話聲未了,那紅衣婦人已飄然掠到他身側,道:“叫你去學,你便快快下山去學吧,還說什麼?” 
展夢白道:“但……” 
紅衣婦人突地向他使了個眼色,道:“但什麼,快去吧……”拉起展夢白的臂膀,大步走了出去。 
展夢白心中大奇,身上無力,身不由主地被她拉出了花叢,抗聲道:“夫人請松手,在然下自會走的。” 
紅衣婦人微微一笑,將鐵箱與那絲囊全都塞到展夢白手上,笑道:“快快去吧,三兩年然後,再來見我。” 
展夢白滿腹疑雲,忍不住還要說話,但紅衣婦人卻已不願再聽,含笑轉身,輕煙般飛掠了出去。 
一時之間,展夢白只覺這山上的人,人人俱是如此神秘,他縱然用盡心思,也猜不透他然們舉動的用意。 
只聽那天形老人洪亮的語聲遙遙傳來,道:“楞小子,你若學不會那種花的手法,便是蠢材,便是懦夫,知道麼?” 
展夢白大怒喝道:“我拚命也要學會它。” 
天形老人大笑道:“好,學會了再上山來為老夫種花,莫要忘了。”笑聲漸漸遠去,終於不聞聲息。 
※  ※  ※ 
展夢白的右手提箱,左手提囊,呆呆地愕了半晌,舉步向山下走去,只覺雙腿重如千斤,連舉步都艱難已極。 
好容易走到“莫入門”下,天色已大暗,星月初升,光輝尚甚是黯淡,花影朦朧,宛如籠著輕紗。 
他倚在牌樓下,歇息了半晌,張開眼時,突覺滿地清輝,原來星已繁,月漸明,在山巔看來,彷佛伸手便可摘下。 
他第一次發現自己如此接近穹蒼,渾身更是懶洋洋地不想動彈,過了半晌,緩緩打開了鐵箱。 
只見箱子裡有兩只玉瓶,顏色各異,大小卻一樣。 
還有兩薄本絹書,一張紙箋,箋上的字跡,銀鉤鐵劃,幾透背紙,在月光下望去,只見上面寫的是:“白瓶中藥,提神補氣,你此刻便可服下,紅瓶中藥,有助練功,備你開始練此書中手法服用。” 
展夢白皺了皺眉頭,不知種些菊花,為何也要有這許多麻煩,甚至還要服藥練功,這豈非大大的奇事。 
但他此刻實是精疲力竭,饑渴交集,忍不住取出了那白色的玉瓶,拔開瓶塞,仰首服下。 
瓶中之物,彷佛羊乳,他方自拔開瓶塞,便有一股清香撲鼻,服下去後,更是通體生涼,心肝都似已化作水晶琉璃,原有的饑渴焦躁,全部一掃而空,靈效發作之迅,使得展夢白幾乎呆住了! 
但那絹書上的字跡,卻更令他驚奇。 
“玉府寒菊,乃是天下菊花中之極品異種,稟性至寒,本乃生長於地穴之中,賴地火熱力培養,方能生長,移地則萎。 
若定要將此菊移植,則必需以內家至陽之掌力培護,此內家至陽之掌力,是乃“昆侖六陽手”。” 
翻開第二頁,便是武林秘技“昆侖六陽手”的練功秘訣。 
展夢白呆呆地怔了半晌,心頭亦不知是驚奇,抑或是感激,天形老人對他的種種折磨,竟為的是要將這已絕傳武林的“六陽神掌”傳授於他——他那時挖地若是稍有偷機取巧,便學不到這江湖中人人夢想練成的神功秘技——這種千載難逢的機緣,竟糊裡糊塗地便降臨到他身上。 
他呆了半晌,突然歡呼一聲,翻身掠起,但覺心頭熱血奔騰,全身精力充沛,燕子般地奔下山去。 
※  ※  ※ 
滿心鬼胎的楊璇,還在山下等著他。 
他算來算去,只當展夢白再不會下山了,心中雖還有些疑惑,卻不禁十分欣喜,正待揚長而去! 
那知展夢白卻飛奔下山而來,非但未死未傷,反而喜氣洋洋,容光煥發,比未上山前還要得意的多。 
楊璇又是氣惱,又是失望,面上卻還不得不作出驚喜交集的模樣,撫掌道:“二弟,你終於來了,等煞我了!” 
展夢白躬身道:“多謝大哥,教小弟上山!” 
楊璇作賊心虛,微微變色道:“此話怎講?” 
展夢白歎道:“大哥你可知道,你上了別人的當了,這山上根本沒有什麼放蠱的惡人,只有昆侖雙絕。” 
楊璇心頭一震,吶吶道:“真……真的麼?” 
展夢白道:“小弟怎敢說謊。” 
楊璇突地跳了起來,伸手摑了自己一掌,頓足道:“該死該死……” 
他心虛之下,無詞以對,只得又演起戲來了。 
展夢白慌忙拉住了他,道:“大哥毋庸自責,小弟此番上山,非但沒有吃虧,反而因禍得福。” 
楊璇大驚道:“因禍得福?” 
展夢白含笑將經過說了,又道:“若非這番誤會,小弟怎能遇著這般奇緣,學得六陽神掌!” 
楊璇只聽得面上陣青陣白,心中又恨又妒。 
展夢白望到他的神情,驚道:“大哥,你怎地了?” 
楊璇定了定神,乾笑道:“我也是太高興了,太高興了……” 
他此刻心裡有如萬箭鑽心一般痛苦,那裡還笑得出來,那面上的笑容,當真是丑陋難看已極。 
展夢白越看越是奇怪,心念數轉,恍然道:“大哥你在此苦候了三日,必定疲倦的很,還是快些下山吧!” 
楊璇道:“正是正是……” 
兩人又轉出山坳,山勢漸高,寒風撲面,有如刀刮,山地上也漸漸有了終年不化的白雪。 
原來“帝王谷”與“昆侖雙絕”所居之地,乃是四山包攬中的一個小小山峰,天風寒氣,俱為四山所擋。 
但轉出這山峰之後,形勢便大是兩樣。 
要知藏邊地勢高峻,終年嚴寒,此刻雖是盛夏,但在這峰高萬丈的昆侖山上,積雪仍是終年不化。 
他兩人雖有一身武功,但還是走了一夜,方自下山。 
山下已白晝,氣溫酷熱難當,楊璇買了兩頂大草笠,又選了兩匹外貌雖平凡,但腳力卻甚健的藏馬。 
展夢白道:“以你我腳程,買馬作什麼?” 
楊璇笑道:“你我需取道青海入川,二弟你連日勞累,何苦再化氣力,奔馳在青海草原之上。” 
展夢白口中淡淡應了,心中卻更是感激,暗歎忖道:“想不到他對我恩義如此之重,便是親生手足,也不過如此了!” 
※  ※  ※ 
下了昆侖,再行一日,便是青海境內。 
只見草原千裡,漫無邊際,風吹草低,散見牛羊。 
展夢白極目四望,胸襟不覺大暢,忍不住擊鞍低吟道:“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 
蒼茫雄壯的景物,低沉雄渾的歌聲,健馬如龍,奔馳在千裡無邊的青青草原之上…… 
這是何等壯觀的圖畫。 
楊璇微微一笑,道:“夏秋之交,正是藏人游牧最盛之期,二弟你看了前面的景色,只怕更要目眩神馳了。” 
展夢白長歎道:“江南景色,雖然秀麗,但卻只配美人名士,把酒低詠,以你我這般男兒,才能領略這草原風光……” 
楊璇笑道:“不瞞二弟說,每到此間,我心中也只覺豪氣頓生,恨不得縱馬高歌一番,才對心思。” 
展夢白道:“你我此刻就試上一試!” 
突地反腕一鞭,抽在馬腹上,健馬長嘶,狂奔而出。兩四馬往返縱橫,奔馳在草原上,展夢白只覺胸中的積郁,彷佛都已在撲面的天風中化雲而去。直到健馬口邊已吐出自沫,兩人才漸漸放緩馬勢。 
楊璇揚鞭大笑道:“好痛快呀好痛快!” 
展夢白亦自揚鞭大笑道:“好痛快呀……好痛快!” 
他見到楊璇豪爽的紳態,心頭更是贊賞。 
他卻不知道凡是大奸大狡之徒,必定都是千靈百巧,聰慧絕頂,楊璇早已摸透了它的心意,是以便作出這般神態。 
兩人相與大笑間,突見遠遠山沿,急地奔來了兩匹健馬,急如飛鳥一般,宛如御風而行。 
蒼茫一碧萬裡,無片朵雲,山道都在淺藍間籠罩著一層淡淡的薄霧,彷佛披著輕紗的美人。 
人影與馬影,輕煙般出沒在山影和霧影間,剎那便來到近前,展夢白不禁脫口贊道: 
然“好馬!” 
只見馬是純白,馬上的騎士,一男一女,也都披著純白的風氅,在綠色的草原中,看來然有如兩朵白雲。 
展夢白心中暗贊,情不自禁地停下馬來,側目而望。 
那兩匹白馬也驟然放緩了腳程,馬上人齊地瞪了展夢白一眼,白衣少女冷笑道:“看什麼,不認得麼?” 
這少女遠看雖是風姿如仙,近看姿色卻甚是平庸,只是衣衫都麗,眉宇間泛現著逼人的傲氣。 
展夢白呆了一呆,怒火上湧,但轉念忖道:“我本不該看人家的。”當下忍住氣轉過了頭。 
那知白衣少女猶在罵道:“不知死活的蠢才,再要賊眉賊眼地看人,姑娘不挖出你的眼珠才怪。” 
展夢白勃然回過頭來,只見那白衣少年雙眉一軒,朗聲道:“三妹何苦和他們一般見識,走吧!” 
冷冷瞧了展夢白一眼,縱騎而去。 
那白衣少女冷“哼”一聲,策馬馳過展夢白身側,突地揚手一鞭,呼嘯著向展夢白揮了過來。 
展夢白閃身避過,那兩匹白馬都已走得遠了,他又氣又惱,直瞪著眼睛,竟氣得說不出話來。 
楊璇笑道:“二弟你難道真和他們一般見識麼?” 
展夢白苦笑搔頭道:“這麼狂傲的少年,倒也少見的很。” 
楊璇道:“這兩人必定是武林世家的子弟,自幼驕縱慣了,怎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 
他微微皺眉接口道:“奇怪的是,這種公子哥兒,遠遠趕到這裡來,卻又為的是什麼呢?” 
兩人又是放馬奔馳了一陣,卻已見不到那兩匹白馬的影子,遠遠只見到有些小丘般的黑影。 
楊璇指點著道:“這些便是游牧人家所居的帳蓬了,這些人四海為家,最是好客,你我今夜不妨投宿一宵。” 
展夢白笑道:“好,我也早已想這異鄉風味了。” 
突聽一陣嘹亮的號角之聲,直沖雲霄,在這遼闊無際的草原上聽來,更是雄壯悲涼,令人熱血沸騰! 
展夢白大笑道:“這號角乃是為何而發的?” 
楊璇笑道:“時已黃昏,放牧將歸,這便是歸牧的號角,奇景便將發生,你等著瞧吧!” 
展夢白心頭大喜,極目望去,只見遠山已自淺藍染成了深碧,薄霧漸落山腰,頂上天空灰黯@——已是黃昏了! 
※  ※  ※ 
西方的天畔——青海的盡頭,卻染著長長一抹朱霞,夕陽返照的余光,穿雲而出,流露金黃,蒼蒼茫茫地籠罩著這一片蒼蒼茫茫的遼闊草原。 
草原上突地遠遠傳來各種蒼涼的聲浪,四面八方,自遠而近,有如戰場上萬鼓齊鳴,動人心弦。 
隨著這蒼涼奇異的聲音,四面八方,波浪般卷來了一重重黑影——這便是歸牧時草原的群獸。 
只見數萬只牛羊,數千匹馬,排山倒海般合圍而來。 
十數匹駿馬,領導先行,馬上人直立馬背,呼嘯而來。 
馬群的奔馳,整齊迅快,一色深黃,昂激奔放,一瀉千裡,有如長江大河之水,自天邊倒瀉而下。 
牛群的奔馳雖較散漫弛緩,但進程間不斷格斗,黑色的牛毛奔竄橫逸,看來亦是驚心動魄。 
白色的羊群,卻在溫柔而迅急地起伏波動著,在黑塵黃浪中看來,另見一種別致的情調。 
黃馬、黑牛、白羊……馬嘶、牛嘯、羊鳴……混合成一種蒼涼悲壯的音樂,宛如十萬大軍挺進。 
展夢白只覺心中熱血奔騰,不能自己,忍不住撮口長嘯起來,嘯聲穿雲,混合在那蒼涼然悲壯的原野之聲裡。 
楊璇大呼道:“隨我來!” 
絲鞭揚處,當先向那些帳幕的黑影飛奔而去,展夢白足踢馬腹,隨之急行。 
帳幕中已亮起了火光——十余個帳幕,圍著一片空地,空地上已燃起了營火,等候著牧然人歸來。 
三五個身著藏衣,白發蕭蕭的老人,遠遠迎了過來。 
他們久經風塵的面上,都帶著迎客的笑容,高舉雙手,口中說著一連串輕快而難懂的藏語。 
楊璇翻身下馬,也以藏語與老人們交談起來。 
那知其中一個服飾華麗的白發老人,含笑道:“今天真是好日子,佳客們都光臨到這然裡,歡迎歡迎。” 
展夢白大喜道:“老丈也懂漢語麼?” 
華服老人大笑道:“一點點,一點點……” 
他年紀雖大,性情卻是豪爽,可顯見是這游牧樂園的主人,當下以藏語吩咐,牽過了展、楊兩人的馬匹。 
他張開雙手,擁抱著展夢白與楊璇,向內行去,一面笑道:“你們到丁這裡,直當已回然到家好了,千萬不要客氣。” 
展夢白驟然見到如此熱情好客的主人,心裡也甚是歡喜,大笑道:“不客氣,我絕不客然氣。” 
老人拍著他肩頭,大笑道:“好,好,你很好。”他漢語雖講流利,但有些話還是說來說來有些拗口。 
帳幕中,營火熊熊,四面圍坐著人群,見到又有客人來了,都揚聲發出歡呼,當真是熱情感人。 
要知草原人跡疏落,有客遠來,便是喜事,再加以當地民風淳厚,好客的熱情,本是出於天生。 
那老人帶領著展夢白走到一處,笑道:“這裡還有兩位你們漢人兄弟,來來,都坐到一齊。” 
展夢白凝目望處,不禁呆了一呆,原來先他們而到這裡的,竟是那兩個滿身傲氣的白衣少年男女。 
微微一怔間,這老人已拉著他坐了下來,白衣少年僅只皺了皺眉頭,白衣少女卻冷笑著站了起來,坐到一邊。 
那老人大奇道:“你們認得的麼?” 
白衣少女冷笑道:“誰認得他們!” 
老人更是奇怪,暗忖道:“這些漢人真是奇怪,千裡之外遇著同胞兄弟,怎地一點地不歡喜?” 
展夢白雖有怒氣,但此刻也不能發作,只見面前地上堆滿了茲粑、牛羊肉、羊乳,便大吃大喝起來。 
要知藏人多奉回教,回教絕對禁酒,是以待客亦無酒。 
少時牧人們歸來,營地更是熱鬧,那老人大聲道:“有朋友們還來,姑娘們怎地不露兩手?” 
他說的藏語,展夢白要經楊璇傳譯了話才懂。 
只聽四下一陣哄笑,推出了幾個少女。 
她們穿著鮮艷的彩衣,寬袍大袖,露出了一雙雙雪白的手臂,頭上結了無數根細細的發辮,垂下雙肩。 
彩衣上滿綴櫻絡環佩,煥發著奪目的光彩,雖被人們推了出來,卻仍然站在那裡,掩著口,羞答答的笑。 
那老人揚聲大笑道:“姑娘們今日也怕羞了麼?” 
藏衣少女們紅著臉,終於曼聲唱丁起來,歌聲清越而溫柔,似乎部是情歌,配著她們明亮的眼波,更是醉人。 
人群都在歡笑著,只有那兩個白衣男女,卻始終冷冰冰地板著面孔,顯得彷佛比別人都高上幾等。 
展夢白也不理他,含笑而聽,聽了半晌,忍不住輕聲問道:“他們每句歌的開端,為何都是唱“阿拉”兩字?” 
楊璇笑道:“阿拉便是回教信奉的唯一真神。” 
展夢白恍然點了點頭,他雖不懂藏語,聽得卻是津津有味,到後來也隨著眾人輕輕打起了拍子。 
藏衣少女唱著唱著,漸漸不再羞澀,隨歌曼舞起來。 
她們的舞姿,簡單而和緩,徐徐地擺動著寬大的衣袖,輕輕地學袖到耳際,配合著歌聲,溫柔而動人。 
※  ※  ※ 
歡樂的氣氛中,卻見那白衣少女見突地長身站了起來,冷冷道:“二哥,我要去睡了。” 
那老人呆了呆道:“姑娘,難道不高興麼?” 
白衣少女冷冷一笑,抬高著頭,白衣少年強笑道:“我們旅途勞累,是該早些去休息了。” 
老人皺了皺眉頭,道:“喀子,帶客人們去睡。” 
一個矮小精悍的少年,滿面不愉,站了起來,帶著那兩個白衣少人,走了出去了歌舞也隨之停頓了。 
那老人磯咕著說了幾句話,歌舞歡笑才漸漸回復。 
展夢白輕聲道:“他說的什麼?” 
楊璇笑道:“他說那兩人架子太大,叫大家不要理他們。” 
展夢白大笑道:“是極是極,不要理他們最好。” 
中宵過後,歡笑歌舞方漸漸休歇。 
那老人拍著展夢白肩頭,道:“玩得高興麼?” 
展夢白道:“多年以來,未曾如此高興過了!” 
老人大笑道:“好好,我知道你們漢人的風俗,和我們不同,也不敢請你們來和我們同睡了。” 
展夢白大喜道:“多謝老丈。”原來他已聽楊璇說起過藏人風俗,客人若不與主人的妻子同眠,便是失禮。 
他正在暗暗擔心之時,聽得老人這句話,自然不禁大喜。 
老人又換過那精悍少年“喀子”,為展、暢兩人領路,又道:“喀子也懂得漢語,只不過說不太好而已。” 
喀子對他兩人,似乎甚是親熱,面上絕無方才對那白衣少年男女的不愉神色,笑道: 
“兩位隨我來。” 
展夢白、楊璇謝過了主人,便跟著他走到最測的一座帳幕,營火已熄,被涼如水,四下牛羊低鳴,草原的夜色又恢復了蒼涼悲壯。 
他們掀走入帳蓬,帳蓬裡突地驚換了起來。 
原來那少年男女早已睡在裡面,見到他們來了,白衣少女連忙擁被而起,驚呼道:“你們來做什麼?” 
喀子冷冷道:“來睡覺。” 
白衣少女變色道:“快出去,你們怎能睡在這裡?” 
喀子嘻嘻笑道:“不睡在這裡,睡在那裡?我們藏人的風俗,便是如此,你不願意,也沒有辦法。” 
白衣少女轉過頭道:“真的麼?” 
白衣少年點了點頭,卻問“喀子”道:“還有別的地方睡麼?” 
喀子道:“還有還有,我那帳幕還有地方,兩位可願意和我睡在一起麼?那裡比這裡還要熱鬧些。” 
白衣少女變色怒罵道:“你……你放屁!” 
喀子卻不理她,同展夢白眨了眨眼睛,笑道:“明天見!”嘻笑著大步走了出去。 
白衣少女道:“好可惡……好可惡……” 
白衣少年歎道:“這是他們的惡俗,你將就一日算了!” 
展夢白與楊璇對望一眼:全裡暗暗好笑,也不理那男女兩人,拉過兩床被子,和身就倒了下去。 
白衣少女連忙跳了起來,道:“出去,你……你們給我出去。” 
展夢白根本不理他,舒服地伸了個懶腰,道:“大哥,我們睡吧,若再嫌這裡不舒服,便得跟人家老婆孩子去睡了。” 
白衣少女柳眉齊軒,彷佛要過去踢展夢白一腳,卻被白衣少年一把拉住,道:“三妹,不可如此。” 
白衣少女怒道:“氣人,太氣人……我非要……” 
白衣少年截口低語道:“我們身懷重任,凡事都得當心些,多惹這些淘氣作什?還是快生睡吧!” 
白衣少女頓足道:“他們在這裡,我怎麼睡?” 
白衣少年道:“縱然不睡,養養神也是好的。” 
展夢白與楊璇聽了更是暗暗好笑,他們雖作出鼻息沉沉的模樣,其實心裡各有心事,也是睡不著的。 
只聽帳外風聲呼嘯,馬嘶牛鳴,這陌生的環境,異樣的情調,使得身在異鄉的展夢白,心頭不覺泛起了陣陣蕭索。 
※  ※  ※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方自檬檬攏攏有了些睡意。 
蒙隴之間,另聽那少女輕輕喚道:“二哥,爹爹叫你莫要將包袱離身,你記不記得?” 
又聽那少年道:“我怎會忘記……” 
那少女又道:“奇怪的是,一路上都沒有警兆,不知道……這兩個……是不是那話兒來了?” 
那少年道:“不會的吧……” 
又是許久沒有聲息,展夢白暗暗忖道:“原來這少年男女兩人,身上還帶著極為珍貴之物。” 
突聽“噗”地一響,一只長箭,穿帳而入,箭勢激厲,帶著強勁的風聲,破帳之後,余力尤勁。 
白衣少年大驚之下,翻身掠起,並指夾住了長箭,只見箭之上,裹著條絹布,上面還寫有字跡。 
白衣少女驚道:“果然來了,上面寫的什麼?” 
白衣少年低聲念道:“若不出來,火燒帳幕。” 
白衣少女冷笑道:“出去就出去,誰還怕他們?” 
白衣少年道:“來者不善,善者不來,你要小心了!” 
白衣少女道:“我知道,你倒要小心身上的東西才是。” 
白衣少年“哼”了一聲,突然沉聲道:“兩位朋友好生睡在這裡,少管閒事,知道麼?” 
白衣少女冷笑道:“他們睡得跟死豬似的,你說什麼?” 
接著風聲兩響,兄妹兩人便都出了帳蓬。 
展夢白、楊璇齊地翻身躍起。 
暢璇道:“這兩人年紀輕輕,身上卻似懷有重寶,不知道他們的對頭是誰,你我還是少管閒事吧!” 
展夢白皺眉道:“這兩人雖然狂傲,卻不似惡徒,他們既與我們共眠一處,我們好歹也不能袖手旁觀。” 
楊璇目光一轉,道:“既是如此,你我便出去瞧瞧。” 
兩人本是和衣而臥,此刻立時飛身而出,縱身躍上了帳蓬之頂,四下夜色沉沉,晚風中寒意頗重。 
黑壓壓的獸群,靜趴在帳幕數丈之外,那白衣男女兩人,在這剎那間,.便以已掠入獸群中。 
展夢白道:“這兩人輕功倒也不弱。” 
楊璇輕輕道:“你我行動要留意些,莫要被他們看到了。” 
說話之間,兩人已飛掠著跟了過去…… 
※  ※  ※ 
那白衣少年男女兩人,出了帳蓬,立刻向長箭射來的方向,飛身撲了過去,身法輕靈,果似出自名門。 
只見前面是黑壓壓一片牛群,仍然看不到人影。 
白衣少年壓低聲音,沉聲叱道:“好朋友們將在下兄妹召喚出來,為何又鬼鬼祟祟地躲在暗中,不肯出來?” 
只聽牛群低鳴,四下卻無回應。 
白衣少女冷笑罵道:“見不得人的家伙,看姑娘不把你們搜出來才怪。”嗖地躍上牛背,向前掠去。 
牛群緊緊相依,空隙甚少,他兩人飛掠在蠕動的牛背上,宛如輕鴻落葉,牛群竟絲毫未被驚動。 
白衣少女口中不住冷笑低罵,目光也在不住搜索。 
突聽身後陰側側冷笑一聲,牛腹下突地鑽出了五條人影,俱是黑衣勁裝,黑巾蒙面,只露出一雙亮灼灼的眼睛。 
這五人分作五處現身,將白衣男女兩人圍在中央。 
白衣少年心頭一震,輕叱道:“朋友們來意何為?” 
迎面的黑衣人身材頎長,此刻冷冷道:“來找你們。” 
白衣少年轉動目光,道:“我兄妹行道在外,若是對地面上的朋友禮貌不周,還望看在“川中唐家堡”面上,多多擔待!” 
這兄妹兩人果系出自名門,竟是天下第一暗器名家“四川唐家堡”的門下子弟。 
那黑衣人冷笑道:“黑燕子、火鳳凰,你當咱們不知道你的來歷?快將身上所帶之物交出,便饒你一命。” 
白衣少年道:“在下身無長物……” 
黑衣少年厲聲道:“好小子,還裝糊塗麼,拿不拿出來?” 
白衣男女,黑燕子、火鳳凰對望了一眼,兩人同時旋了半個身,隨手撕下了外面的白色長衫。 
長衫一去,便露出了裡面的疾裝勁服。 
兩人男的通體全黑,女的全身火紅,腰畔俱都斜掛著兩只豹皮革囊,黑燕子身後卻還多了只紫緞包袱。 
火鳳凰冷笑道:“你要東西,先問問它們答不答應。”右手拍了拍腰畔革囊,左手已戴起了一只及肘的豹皮手套! 
黑燕子面色一沉,冷冷道:“唐家堡毒藥暗器的威名,各位是聽到過的,奉勸各位,還是乖乖回去吧!” 
黑衣人齊地冷笑一聲,五個人突然同時轉了身,各各右掌都已取出兵刀,左手卻多了面厚氈所制的盾牌。 
黑燕子變色道:“朋友們原來早已有備而來。” 
迎面的黑衣人右手持刀,左手把盾,刀鋒突地一展,斜斜削向黑燕子肩頭,口中厲聲道:“不交東西,拿命來吧!” 
這一刀勢沉力猛,來勢快如閃電,黑燕子方自閉身避過,左面又已急地掃來一柄練子銀槍! 
長刀軟槍,招式俱是辛辣迅快無儔,十招未過,便已將赤手空拳的黑燕子逼在下風。 
那邊火鳳凰厲叱道:“姑娘倒要看看你們這幾面破盾牌,擋不擋得住我唐家堡威震天下的暗器?” 
那知她暗器還未及取出,已有兩柄長劍交擊而來,劍勢連綿,絲絲不絕,雙劍連鋒,配合得天衣無縫。 
火鳳凰空自著急,怎奈身形卻搶不出劍光,更無法抽暇發出暗器,只得施展掌法,與兩柄長劍戰作一處。 
要知這五個黑衣人雖然早已有備,但仍不禁對“唐家堡”的毒藥暗器深懷戒備畏懼之心。 
這時他五人除了一人持鞭掠陣外,另四件兵刃,施展的全是進手招式,根本不讓唐家兄箭然妹騰出手來。 
雙劍連鋒,威力更大,那柄練子銀槍,招式卻更是激厲古怪,施展的卻又不是武林常見的練子槍法曰黑燕子心中又驚又奇,他雖是武林世家子弟,但自幼養尊處優,江湖歷練,卻大是不夠。 
他雖驚奇於這五人的武功,卻看不出他們的來歷! 
三十招過後,他兄妹兩人已是守多攻少,力漸難支。要知唐門子弟,輕功暗器,雖是武然林一絕,但硬碰硬的拳掌招式,卻未見能勝過別人多少。 
這五個黑衣人卻是大有來歷,武功之強,顯然俱是武林一流高手,再加以手下絕不留情,兩兄妹自然抵敵不住! 
展夢白、楊璇自長草中悄悄掩來,靜靜觀望了半晌,楊璇突然輕聲道:“二弟,你可看然出他們的武功來歷麼?” 
展夢白沉吟道:“那少年男女兩人腰帶革囊,看來彷佛是“川中唐家堡”門下的子弟……” 
楊璇道:“八成不錯!” 
展夢白道:“那兩個使劍的漢人,劍法輕靈,綿綿密密,我若看的不差,他兩人必是武當的外門弟子。” 
楊璇笑道:“想不到二弟你眼力如此高明,那手持長刀,身材最是瘦長的漢子,你可猜然得出他的來歷麼?” 
展夢白道:“武林名家中,以刀取長的,只有大河西岸的王、柳兩家,這漢子刀法如此銳利,必定是出自這兩家門下?” 
楊璇道:“對了,王家刀法以力見長,柳家刀法勝之在巧,這漢子刀沉力猛,定是“王家刀”的弟子。” 
展夢白皺眉道:“只是那柄練子銀槍的招式,小弟卻看他不出,看他的招式,彷佛不是尋常的練子槍法。” 
楊璇道:“此人的兵刃家數,我也猜他不透,看來他必定是將別種外門兵刃的招式,以練子槍來施出。” 
展夢白道:“無論怎樣,這幾人必定本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此刻卻藏頭露尾,顯然干的不是好事。” 
楊璇道:“二弟,你可是要插手了?” 
展夢白微微一笑,道:“小弟的心意,大哥全都知道。” 
楊璇含笑道:“你既要插手,我兩人便不如悄悄地自牛腹下掩了過去,給他們個措手不及!” 
兩人立刻展動身形,蛇行而去。 
※  ※  ※ 
那邊唐家兄妹,卻已俱是汗流滿面。 
火鳳凰大罵道:“你們既都已帶了盾牌,為何不敢讓姑娘動用暗器,有種的就站開些,姑娘的手段。” 
持劍黑衣人冷笑道:“你這是做夢!” 
火鳳凰大罵道:“臭男人,死不要臉……”招式微微一緩,長劍便乘隙而入,嗖地劃破了她衣袖。 
她大驚之下,再也不敢放口罵了。 
那邊黑燕子更是手忙腳亂,他腳步沉重,下面的牛群,不住低鳴,已漸漸騷動了起來。 
持鞭掠陣的黑衣人皺眉道:“並肩子,要快了!” 
話聲未了,牛腹下突地伸出手來,抓住了他足踝,他驚呼一聲,立刻被扯落了下去! 
黑衣人們齊地大驚,連聲驚呼道:“不好,有埋伏。” 
黑燕子、火鳳凰心裡卻大是奇怪,不知救星從何而來。 
展夢白一把抓下了持鞭人,隨手點住了他穴道,楊璇卻已飛身而上,大喝道:“唐老弟莫怕,傲仙宮弟子來了!” 
喝聲中雙拳齊出,勢如雷霆,直打持刀大漢。 
展夢白也已上來,替火鳳凰接住了一柄長劍,他拳勢更是激厲,竟硬生生將那柄銳利的長劍封住。 
持刀黑衣人接了幾招,似乎已看出了展楊兩人的拳路,變色道:“不好,果然是“傲仙宮”弟子。” 
另一人揮劍道:“並肩子,風緊!”突地揮手一劍,削在牛背上,那黑牛負痛驚嘯,向前面挺了過去。 
牛群立時大亂,四散而奔。 
四個黑衣人乘亂而起,兩個奔向馬群,兩個奔向羊群。 
火鳳凰抽出手來,立時不再容情,嬌叱道:“那裡逃!”揚手撤出一片黑砂,正是天下然武林聞名喪膽的子午毒砂。 
兩個持劍不敢回頭,亡命而奔,黑壓壓一片毒砂,墨雲般掩向他們身後,火鳳凰也縱身然追去。 
那面一刀一槍,卻是奔向馬群,黑燕子方才被逼得幾乎喪命,背上也挨了一鞭,懷恨之然下,也不肯放他們逃走! 
只是他倒底比較慎重,未敢輕易動用本門師長嚴加警戒不得妄用的子午毒砂,只是振腕然發出五道馬光! 
楊璇道:“二弟,你到那邊看看,那姐兒不知天高地厚,窮追了過去,莫要教她遭了別然人毒手。” 
話聲之中,他已隨著黑燕子掠去——他心懷異謀,一心想看看黑燕子身上帶的究竟是什麼奇珍異寶。 
展夢白呆了一呆,只得追向火鳳凰。 
火鳳凰與兩個持劍漢子,已掠入羊群,羊群雖也被驚動,但羊性柔弱,騷動之勢,並不猛烈。 
她手發毒砂,怎奈毒砂雖然陰毒,卻不能及遠,她大罵幾聲,終於換了暗器,揚手擊出一把毒疾黎! 
只見七道烏光,劃空而出,帶著嘶嘶的風聲,分別擊向那兩個持劍黑衣人的後背穴道,黑暗中認穴不差毫厘。 
那知這兩個黑衣人輕叱一聲,擰轉身形,迎面飛撲了上來,舉起手中盾牌,接住了七道烏光。 
火鳳凰驚得一呆,長劍已破風而來,他兩人情急拚命,劍法更是激厲絕倫,攻的俱是火鳳凰致命之處。 
三招過後,火鳳凰肩頭已被劃破一道血口。 
她腳步一個踉蹌,竟踏在綿羊角上,那頭羊低鳴著將頭一拱,羊角挑起了火鳳凰的腳,她立足不住,向下栽倒。 
黑衣人雙劍齊揮,齊下毒手。 
突聽暴喝一聲,一條人影,蒼鷹般凌空而落,飛起左右雙腿,連環踢向兩個黑衣人的面目! 
黑衣人不能傷敵,先得自保,仰身避開了雙腿,展夢白卻已展開雷霆般的拳勢,暴雨般攻出七拳。 
黑衣人顯然已被“傲仙宮”的聲名所驚,兩柄長劍,竟施展不開,邊打邊退,又想脫身而逃。 
火鳳凰翻身撩起,滿面俱是恨毒之色,悄悄溜了數尺,突地一聲不響,便揚手發出一片毒砂! 
右面的黑衣人大驚之下,舞劍揮盾,仰面翻身,他反應雖快,卻已來不及了,雙臂面門,俱被毒砂所中。 
他慘呼一聲,撒手拋劍,翻身栽倒。 
左面的黑衣人心膽皆喪,驚嘶著狂奔而出。 
火鳳凰嬌叱道:“你逃不了的!” 
又待縱身追去,卻被展夢白擋住了去路,冷冷道:“姑娘何必趕盡殺絕!” 
火鳳凰呆了一呆,道:“閃開,誰要你專管我的事!” 
展夢白目光轉處,見到黑衣人早已走遠,料想她已追不及了,便冷笑一聲,閃身讓開了道路。 
火鳳凰急地自他身畔擦過,飛身追去,在這剎那之間,展夢白彷佛看到她面上正帶著得意的笑容。 
他暗歎著搖了搖頭,轉目望去,心頭不禁慘然。 
只見那身中毒砂的黑衣人,慘呼著滾在羊群腳下,雙手已將面目抓得血肉模糊,慘不忍睹。 
那痛苦的哀呼聲,更是淒厲悲慘,他滾了幾滾又摸著丁那柄長劍,口中慘呼道:“姓唐的,你……你好狠!” 
躍起身來,撲到劍尖上,長劍自前胸刺入,後背穿出,這硬錚錚一條漢子,竟受不住那刺骨的痛苦,寧願自殺而死。 
展夢白側然合上了眼,暗歎忖道:“難怪這“子午毒砂”最是為江湖所忌,原來竟是如此歹毒。 
突聽身側嬌嗔道:“都是你,害得我追不著他了!” 
展夢白張眼望見了火鳳凰,眉頭一皺,轉身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