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特扛著槍帶著小旗往西邊走去,他心裡很不平靜。
「不行,我不幹!我堅決不這麼做!」他邊走邊自言自語。
他越想越不甘心,後來索性停了下來。他不知道該怎樣表達自己的感受,他對著天空大聲喊起來:
「我不幹!他們不能這樣做!」
小旗睜著水汪汪的大眼睛看了巴特一眼,然後又把注意力轉到路邊那叢多汁的嫩草上去了。
「不行!我不幹!我不幹!讓他們殺死我好了,反正我不這麼做!」
他一邊走一邊想像著和父母對峙的場景,他要告訴他們。他恨他們,他們多麼冷血,這樣做不對。然後他媽媽可能會大發雷霆,他爸爸再也不會站在他這邊。他媽媽拿樹枝打他,他進行激烈的反抗,他用力咬她的手,卻被她甩到角落裡,而後她追上來繼續抽打他。
那時他會倔強地抬起頭告訴他們:「我就是不那麼做,即使你們打死我也一樣。」
就這樣,他在心裡一遍遍描繪著他和爸爸媽媽打架的場景,直到他再也沒力氣為止。他走到了老墾地,在那兒停了下來。墾地上還留著一段沒有拆完的木柵。想到自己的努力,完全白費,他不知道該怎麼辦。他跑到一棵樹下大哭起來,哭得精疲力竭。小鹿跑到他身邊用舌頭舔他,他緊緊抱住了小鹿的頭。
「我不幹!我就是不幹!」
在地上由於哭得時間太久,他站起來時感到了暈眩。於是他在那棵樹粗大的枝幹上靠了一會兒。樹上開滿了白色的花,甜美的香氣在空氣中漂浮。突然,他覺得很丟臉,出了這樣的事想的不是怎樣補救,卻跑到這裡來哭。他覺得自己應該好好想想,事情究竟該怎麼辦?他要像貝尼那樣,把事情處理的完美。他想造一個高達十尺的柵欄,這樣小旗肯定不會跳出去。他可以每天採集橡實、漿果餵它。可後來他自己把這個辦法否決了,因為這會耗去他全部時間,地裡的活還得有人干,而爸爸的病還沒有好。
他想起了保羅,如果他沒走,可以幫自己種地,可他們全家都到波士頓去了,連麥卡洛婆婆都走了。他又想到了卡西姆兄弟,可現在他們已經是他的敵人了,現在去找他們,他們肯定不會幫自己。不過瓊斯,說不定他會幫。可瓊斯會有什麼辦法呢?他皺著眉頭苦苦思索著。突然一個念頭鑽進了他的腦海,他想,假如他能讓瓊斯幫他把小鹿賣到別的地方,小旗就能活下來了。不管怎樣,知道小旗還在世界上某個地方活著總比自己殺死它好多了。他決定了,他要去找瓊斯,無論如何,他都要說服他幫忙。如果他不幫忙的話,就給他講草翅膀,告訴他如果草翅膀知道小旗被殺死會很傷心,然後他就可以讓瓊斯把小旗帶到傑克遜維爾去賣掉。或許小旗會被賣到一個很大的公園,那裡有很多小朋友,小旗會生活得很愉快。他可以每年籌集一筆路費去看它。他要努力賺錢,直到自己買下一塊地,到那時再把小旗接回來,這樣他和小旗就永遠不會分開了。
他覺得這個主意棒極了,再也沒有比這更好的辦法了。於是他飛快地跑起來,他要去卡西姆家。雖然他已經很疲憊,嗓子發乾,眼睛也腫著,可這不影響他興奮的心情。沒多久,卡西姆家那條櫟樹的小徑就出現在他眼前,他覺得自己看到了希望。他一口氣跑進了卡西姆家的院子,他邁上台階,輕輕敲著那扇虛掩的門,得到回應以後他走了進去。屋子裡很空,他沒看見那幾個壯漢,房間裡只有卡西姆爸爸還有媽媽,他們坐在搖椅裡,一動不動。
「你們好,請問瓊斯到哪兒去了?」他喘著氣說。
卡西姆爸爸將頭緩緩地轉到巴特的方向,他的動作遲鈍,好像在放慢鏡頭。
「原來是你,你好久都沒來過了。」爸爸說。
「是的,請您告訴我,瓊斯到哪兒去了?」他有些急切地問。
「瓊斯嗎?他們去肯塔基販馬了,都去了。」
「什麼?去販馬了?可現在是播種的時候啊!」
「是啊,現在也是做生意的時候。他們覺得做買賣完全可以養活他們自己,他們不願意種地,於是就去販馬了。」老人家說,「他們有這個本事。」
「那他們什麼時候回來?」
「薩姆可能會在四月份回來吧,其他人不知道。」
「這樣多好啊,我覺得作為一個女人就應該這樣,生一大堆孩子,他們長大後都出去做生意,這樣他們不僅能賺足夠多的錢,而且我也不用那麼勞累。就拿現在來說吧,在他們回來之前,我們就是什麼都不干也吃喝不愁了。」卡西姆媽媽說。
巴特沒有聽卡西姆媽媽說什麼,他現在滿腦子就一個詞,「四月……」
「四月……」他念叨著這個詞,呆住了,「那時候什麼都晚了。」
「孩子,很高興你能來這裡,中午一起吃飯吧。我給你做葡萄布丁,我記得那是你和草翅膀都喜歡吃的東西。」卡西姆媽媽熱情地說。
「不用了,謝謝您,我得走了。」他轉過身去。
突然,他又轉過身來,帶著絕望的口氣說:「如果你有只小鹿,它將地裡的玉米都吃光了,而且你想不出辦法能讓它不吃玉米,你的爸爸叫你去射死它,你要怎麼辦呢?」
「那就去射死它嘍。」卡西姆爸爸說,然後他看著巴特笑起來。
巴特想自己一定是沒把事情說清楚,所以他才會那麼說。
「我的意思是,那隻小鹿是你一直非常喜歡的,你喜歡它就像喜歡草翅膀一樣,那你要怎麼辦呢?」他重複道。
「難道你要讓一隻畜生吃光所有的莊稼,然後全家餓死嗎?除非你有和我一樣多的孩子,而且他們能不靠種地過活。」卡西姆爸爸說。
「你說的小鹿,是去年你帶到這兒的小鹿嗎?」卡西姆媽媽問。
「沒錯,就是那隻,它的名字還是草翅膀給取的。」他說,「你們能不能收養它?我實在沒辦法,如果草翅膀在,他一定會同意。」
「抱歉,孩子,我們沒有辦法。因為我們關不住它,它肯定不會甘心呆在這兒,而且對於一隻小鹿來說,四里的路程實在算不得什麼。」
他們也沒有辦法,巴特徹底絕望了。
「那好,再見!」他垂頭喪氣地走出了卡西姆家的門,那感覺就像從天堂掉進地獄。
他想自己帶著小旗到傑克遜維爾去,他知道去傑克遜維爾的路怎麼走,只要向東北方向走就好了。現在他要給小旗做一隻項圈,這樣他就能牽著它走,而不至於讓它跑回家去。他用刀子割下來一段葡萄籐,將它圍起來,這樣一個項圈就做好了。他將項圈套在小旗脖子上,然後拉著它準備往傑克遜維爾的方向走。剛開始小旗還很聽話地讓巴特牽著走,可後來,它不耐煩了,它開始掙扎,晃著腦袋,企圖擺脫那個項圈,而且它拒絕再往前走。
「你現在怎麼變成這樣了呢?那麼野?」他說。
他企圖哄著小旗心甘情願地跟著他走,可他使盡了各種辦法,非但沒有讓小旗跟著他走,反而把自己弄得疲憊不堪。最後,他只能放棄計劃,將小旗頭上的項圈拿下來。這下小旗不鬧了,跟在他不遠的地方。已經到了下午,巴特覺得很餓。早上出門時他還沒吃早餐,那時他只想帶著小旗趕快離開,根本就沒想過這個問題。可是現在過了這麼久,他已經餓得渾身無力了。他想沿路找些漿果,可漿果還沒有長出來呢。他學著小旗的樣子嚼了幾根草,可越這樣他越覺得餓。他走不動了,每一步都是拖著走的,他覺得自己有必要休息一下。他躺在路邊,溫暖的陽光照著他,他睡著了。
當他醒來時,小旗已經不見了,他連忙起來尋找。他看見小旗的足跡進了叢莽,然後踏上了回家的大路。現在除了跟上它,別無選擇。
天黑時,他回到了家。院裡很黑,只能看到廚房裡點著一支蠟燭。看到巴特,兩隻狗叫著向他跑來,他拍拍它們的頭,示意它們安靜些。他躡手躡腳地走進廚房,從門縫往裡面偷看。晚飯已經吃過了,媽媽正坐在燈光下做針線活。他在猶豫,到底要不要進去,結果小旗從院子裡飛快地跑過去。他看到媽媽停下手裡的針線活,聽著外面的動靜。他急忙走到熏房後面,壓低聲音呼喚著小旗。小旗聽到呼喚向他跑來,他擁著小旗蜷縮在角落裡。媽媽走到廚房門口,巴特又在角落裡等了好久,直到屋裡的光全部熄滅。他認為爸爸媽媽都已經睡著了,才摸索著走進熏房。
他摸到了一塊熏熊肉,那肉又硬又干,可他還是割下一小塊放在嘴裡滿足地嚼著,他已經一整天沒有吃東西了。雖然他早就知道,小旗肯定已經在樹林裡吃過嫩芽了,可他還是怕小旗挨餓,又偷溜到玉米倉裡,拿了兩個玉米,將玉米粒剝下來給小旗吃,他也吃了一些。他很想吃東西,他知道晚餐剩下的食物一定在廚房的食櫃裡,可他不敢去找。他覺得自己像是想要偷東西吃的賊。或許那些窺視著墾地的野獸和他現在的感覺一樣吧,餓著肚子,睜大眼睛,找尋一切機會來獲取食物。他沒有回房間睡覺,而是抱了一些乾草在廄欄的空地上打了個地鋪。小旗臥在他旁邊。他就這樣度過了一個帶著寒意的微涼的夜。
第二天,他一睜開眼睛就看到了刺目的陽光。小旗又不見了,他有一種非常不好的預感。無奈,他只有進屋去。他剛走到門口,媽媽大發雷霆的聲音就從裡面傳出來。原來,今天早上她發現,小旗不但沒有死,反而吃光了剩下所有的玉米,不僅如此,扁豆也被消滅了一大部分。他無可奈何地走近媽媽,他想,不管她要做什麼,打他也好,罵他也好,他絕對承受。
媽媽發現了他,她用最難聽的語言咒罵著他,巴特聽著媽媽的話,一聲不吭。最後她說:「現在,到你爸爸那兒去吧,這次他站在我這邊。」
他垂頭走進臥室,貝尼的臉色很難看。
「為什麼不按我說的去做?」貝尼柔聲問他。
「爸爸,我不能那麼幹,堅決不行!」
貝尼將身體靠在枕頭上:「孩子,我知道你已經盡力了,你那麼努力地來保全你的小鹿。」
「沒錯,爸爸!」
「你難道沒有為咱家考慮過嗎?咱家全靠這些作物過日子呢。」
「您說的我都知道,爸爸!」
「那麼,你為什麼不照我說的去做呢?到我身邊來,說說清楚。」
「爸爸我不能做,我下不去手!」
貝尼沉默了,他躺了一會兒,然後說:「我知道你很累了,去把你媽媽叫來,你去房間休息吧。」
於是他去叫媽媽:「媽媽,爸爸說讓您過去一趟。」然後他回自己房間去了。
他坐在床上,心裡很不平靜,他想知道爸爸究竟在跟媽媽說什麼,可是除了一陣低語聲,他什麼也聽不到。後來他又聽到了一陣腳步聲。腳步聲過去沒多久,突然,院子裡響起了槍聲。他急忙衝出去看,剛到廚房門口,就看見媽媽站在台階上,他發現了槍口還在冒著煙的那把槍,又看到小旗正躺在柵欄邊痛苦掙扎。
媽媽看見了他,她說:「我不想打傷它,可是我打不準。」
他二話沒說向小旗跑去,可看到巴特,小旗反而掙扎著站起來,拚命向外跑,就好像巴特是洪水猛獸一般。媽媽打中了它的前腿,血正從傷口冒出來。聽到槍聲,貝尼掙扎著走到門口,可剛到門口他就摔倒了,他抓著門努力撐著自己的身體。
「如果我能動,我一定親自打死它。現在只有靠你了,巴特。你去將它打死,這樣它就不用受這痛苦的折磨了。」
巴特猛地衝到媽媽身邊,奪過她手裡的槍。他尖聲叫道:「你是故意的,我知道你恨它,你早就想這麼幹了。」
他又轉向貝尼:「你背叛我,你居然叫媽媽打死她。我恨你們,恨死你們了,我再也不想見到你們!」然後他發瘋地追了出去。
貝尼說:「快,快拉我一把,我站不起來了……」
小旗奔出了大門,痛苦地向前跑,因為腿傷,它被絆倒了兩次。巴特追上了它。
「小旗,是我呀,難道你不認識我了嗎?」他大哭著說。
小旗沒理會他,爬起來,繼續向前跑。它腿上的血撒了一路。它一直跑到了凹穴,在凹穴邊上,它再也堅持不住了,身子一晃就倒了下去。巴特眼睜睜地看著小鹿一直滾到了穴底。他追上去,小旗躺在一個淺潭旁邊,睜著它那水汪汪的大眼睛看著巴特,那眼睛裡充滿了痛苦和疑惑。巴特哭著將槍口壓到它脖子上,然後閉上眼睛,扣動了扳機。小旗只掙扎了兩下就不動了。
巴特將槍丟到一邊,倒在地上。他乾嘔著,緊接著就吐起來,後來又乾嘔。他瘋狂地叫著,用拳頭捶打著地面,將地上的土捧起來灑向天空。他怒吼著,整個凹穴充滿了他淒慘的呼號,他忽然眼前一黑,暈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