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十分勉強地走進屋子，草翅膀待的那間屋子他根本不敢看，雖說什麼也看不到。他走到廚房，卡西姆媽媽正在爐灶邊坐著，她的淚水順著眼角流下來，不得不隔一段時間就用圍裙擦擦眼角。雖然看起來精神很不好，但卻一點也不頹廢。她蓬鬆的頭髮已經敷過油，梳得很光滑，就像隨時準備接見貴客一樣。
巴特說：「我是來幫您忙的。」
她轉過身來，手裡還拿著一個勺子。
「小傢伙，你知道嗎？我正在想你媽媽，她也是個可憐人，她埋葬的孩子和我生下來的一樣多。」
巴特幫卡西姆媽媽添著柴火，他覺得很不開心，並且這種感覺越來越強烈。他很想回家，但現在他不能走。巴特坐在桌子邊和他們一起吃晚餐，晚餐單調得幾乎和巴特家的沒什麼區別。
卡西姆媽媽默然地往桌上擺著菜，突然她說：「我忘記煮咖啡了，這些傢伙，當他們不想吃飯時，就要喝咖啡。」於是她連忙去準備。
她將咖啡壺灌得滿滿的，放到了灶台上。卡西姆家的男人們幹完活回來了，他們一個挨一個地到後廊洗了臉和手，還梳理了頭髮和鬍鬚。沒有一個人說話，也沒有互相推撞，更沒有亂哄哄的腳步聲，他們默默地做完自己的事情，坐到餐桌前，一個個都好像在做夢。卡西姆爸爸從臥房裡走出來，看到坐在餐桌旁的巴特，不由得愣了一下。
「這不是很奇怪的事情嗎？」他說。
巴特在卡西姆媽媽的旁邊坐著，她正往每個人的盤子裡盛著肉。忽然她放聲大哭起來：「我的草翅膀，我把他也算進去了。我覺得他就跟平常一樣，還坐在我身邊，可他已經不在了。」
「好了，媽媽！」瓊斯說，「就讓巴特代替草翅膀，吃他的那一份吧。也許巴特會長得像我們一樣高大，是不是孩子？」
全家人開始大吃起來，可是沒過一會兒，悲哀傳遍了每個人，他們再也沒有心思吃飯了，都推開了盤子。
卡西姆媽媽說：「今天的盤子就這樣放著吧，我沒有心思收拾，相信你們也一樣。等明天早上再說吧。」她看了看巴特的盤子。
「孩子，你幾乎都沒有吃東西，餅乾沒有動，牛奶也沒喝？怎麼，不合你的胃口嗎？」
「不是，它們很好，只是我想留給我的小鹿吃，我總是這樣做。」
巴特的話，又刺到了卡西姆媽媽的痛處。她又開始傷心地哭起來：「我可憐的小心肝兒啊。他一直想看看你的小鹿，他總是說巴特給自己找了個小弟弟，他經常提起的。」
巴特也哽咽了，他討厭這種感覺。他強忍著眼淚，對卡西姆媽媽說：「我這次來就是想讓他看看我的小鹿的，我想讓他給小鹿取個名字。」
「我可憐的小心肝兒啊。他早就已經給小鹿取好名字了。」卡西姆媽媽哀號道。
「什麼？他已經取好名字了？」
「是的，上一次他說起小鹿時，他就已經給小鹿取了一個名字。他說小鹿跑起來的時候尾巴就像一面小小的旗幟，所以他會管小鹿叫小旗。」
巴特幾乎要歡呼起來了，「小旗，多棒的名字啊，而且是草翅膀取的，他不知道，原來草翅膀早就給小鹿取好名字了。」
巴特不斷重複著小鹿的名字：「小旗、小旗。」
他從椅子上溜下來，端著牛奶和餅乾，他要去餵小鹿。他跑到院子裡，對小鹿喊道：「小旗過來。」
小鹿聽話地跑到他跟前，好像它早就知道，這會是它的名字。他將餅乾在牛奶裡泡了一會兒，拿出來給它，小鹿開心地吃著，那柔軟的小嘴不時碰到他的掌心。巴特覺得，草翅膀就在他的身旁看著他。
他回到屋裡，小鹿跟在他的後面。
「我的小鹿可以進來嗎？」他問。
「當然可以，歡迎歡迎。」
他在靠近屋角的那張屬於草翅膀的三角小凳上坐下，有些侷促不安。
卡西姆爸爸對他說話了：「今晚就請你陪著草翅膀吧，你是他最好的朋友，而且他看到小鹿也會開心的。」
巴特知道了，這大概就是他們希望他做的事吧。
「他除了你之外再也沒有別的朋友了，如果明天下葬的時候你不在，那他一定會傷心的。」爸爸接著說。
巴特看著他那張蒼老的臉，點點頭，他覺得自己沒那麼想父母了，現在回不回家也沒那麼重要了。
卡西姆媽媽進了臥房，第一個去守靈了。小鹿在房間裡開始東嗅西嗅起來，它把每個人都嗅了一遍，最後在巴特的身邊臥了下來。黑暗慢慢吞噬了整間屋子，這使得大家的心情越發沉重起來。憂傷瀰漫在屋子裡，只有等時間來沖淡它了。
九點，瓊斯在地上點了一地的蠟燭，他們在這滿地的蠟燭中間繼續坐著。十點，馬蹄的「得得」聲從院子傳進了屋裡。那是貝尼騎著他的老馬來了。他翻下馬，將韁繩套在馬脖子上，快步進了屋子。卡西姆爸爸連忙站起來迎接他，貝尼和他緊緊地握了握手。他環視了一圈，發現每個人的臉都是陰沉的。貝尼指著那扇半掩的門：
「是孩子嗎？」他問。
卡西姆爸爸點點頭。
「病得很厲害嗎？還是說已經去了？」
「已經去了。」卡西姆爸爸悲痛地回答。
「我最擔心的事發生了，我想巴特不回家肯定就是因為這個，所以我騎馬趕來了。」他將一隻手放在老人家的肩上，「出了這樣的事，我也很難過。」
他開始和每個人說話，走到鮑勃身邊的時候，他說：
「你好，鮑勃！」
鮑勃剛開始沒有說話，他直視著貝尼，過了一會兒說：「你好，貝尼。」
漢斯將自己的椅子讓出來給貝尼坐，貝尼坐在椅子上。
「什麼時候去世的？」他問。
「今天早晨，媽媽進去看他能不能吃早餐，發現他已經不行了。」
「他應該已經受了兩天罪了，可當我們想去請醫生時，他又好轉了。」
大家七嘴八舌地說著，好像這樣能讓他們心裡舒服一點。貝尼神色莊重地聽著，不時點一下頭，他用這種方式安慰著那些傷心的男人們。當他們說夠了，開始沉默時，貝尼講起了他那些夭折的孩子，他告訴大家，誰都免不了一死，這是每個人都必須經歷和承受的事情，他分擔著他們的憂傷。由於貝尼的安慰，卡西姆兄弟們覺得他們的痛苦似乎減輕了。
「我想巴特想和草翅膀單獨待會兒。」瓊斯說。
他們帶著巴特走進那間臥房，然後他們走了出去，準備關上房門。巴特忽然覺得很恐懼，好像有一種他不知道的東西在房間某個黑暗的角落裡坐著。那東西他曾經遇到過，就是在他爸爸被蛇咬的那個晚上，他在叢莽裡遇見的。
「讓小旗也進來吧。」他說。
他們點頭同意，小鹿被領了進來。他坐在卡西姆媽媽媽剛剛坐過的椅子上，椅子還是熱乎乎的。他將自己的兩手交叉，放在膝蓋上，偷偷觀察著躺在床上的那個瘦小的人。床頭放著一隻小桌子，上面點著一支蠟燭。微風吹過，燭光搖曳，被單也鼓了起來。他覺得草翅膀的眼睛好像要睜開了，被單一鼓一鼓的好像是草翅膀在呼吸，巴特覺得恐怖極了。過了一會兒，一切都靜了下來，他一下靠在了椅子上。這次他的膽子比較大了。他靠在椅背上，仔細地觀察著草翅膀，他覺得這是他曾經認識的那個草翅膀，可那瘦削的面頰又不像草翅膀。他想，現在草翅膀肯定正在外面的樹叢裡玩耍呢，或者正在後院看他的浣熊，一會兒他就會搖晃著走進屋子，笑著跟自己打招呼。他又看了一眼，草翅膀交叉放在胸前的那雙手，它們現在一動不動的，看著真讓人難過。他又開始哭起來。
巴特看著搖曳的燭光，不一會兒，眼睛就模糊起來。他用力甩了甩頭，振作了一下，可是沒過一會兒，眼睛又睜不開了，這一次他沒有再掙扎，他睡著了。
天亮的時候，巴特被一陣擊打聲吵醒了，不知道什麼人把他橫放在床上靠著腳的那頭。他連忙坐起來，草翅膀已經不見了，他向外跑去。大房間裡一個人也沒有，於是他跑到外面。貝尼正在往一個新的松木箱子上釘蓋子。卡西姆家的人全都在周圍站著，神情肅穆。卡西姆媽媽在嚎啕大哭，見了巴特，沒有一個人說話，貝尼將最後一枚釘子釘了進去。
「準備好了嗎？」他轉過身問站在他身後的卡西姆們。
他們點點頭，鮑勃，瓊斯、漢斯都朝著木箱走過來。
「我想，我一個人就夠了。」瓊斯說著，將木箱舉上自己的肩頭。
巴特看了看周圍，發現沒有卡西姆爸爸和薩姆。瓊斯扛著木箱往南面的硬木林走去了，卡西姆媽媽哭哭啼啼地跟在他後面，漢斯攙扶著她，免得她摔倒。剩下的人都排著隊跟在他們後面，隊伍慢慢地向硬木林前進。巴特記得，在這兒的一棵大梨樹下，草翅膀有一個葡萄籐做的鞦韆。不一會兒他就看見卡西姆爸爸和薩姆手裡拿著鏟子站在鞦韆的旁邊。他們腳下，是一個新挖的大坑，坑邊堆滿了泥土。太陽升起來了，將它金色的羽箭射進了森林。瓊斯將棺材小心翼翼地放下，並將它移到墓穴中去。他退到後面，卡西姆家的人都沉默起來。
「這種事情，要父親先來！」貝尼說。
卡西姆爸爸舉起了他的鏟子，鏟了一些泥土灑到了棺材的蓋子上。他將鏟子遞給瓊斯，瓊斯也鏟了一些泥土放上去，然後是漢斯、薩姆，鏟子在卡西姆兄弟中輪了一圈。最後巴特發現鏟子竟然已經到了自己手中，他麻木地鏟了一些泥土，放到墳堆上，卡西姆家的人互相看著，沒有一個人說話。
貝尼走上前去，他站到墳前，閉上眼睛，向著太陽揚起自己的臉，而卡西姆家的人卻都低下了頭。
「萬能的上帝啊，」貝尼開始禱告起來，「我們都是凡人，對於是、非、善、惡我們是不能妄下結論的。假如我們對此有一些真知，那麼這個可憐的孩子，我們絕對不會把他帶到世界上來。我們會讓他像他的兄弟一樣，又高又健壯。我們會讓他開心地做事，健康地生活。不過上帝，你也造就了他，他生得善良又溫和，小動物們都喜歡和他一起生活，小鳥和他做伴，鼬鼠陪他玩耍。現在，您已經召喚他去了。我想您一定已經弄直了他的雙腿，矯正了他的駝背，他能直立行走，他的手也和健康人一樣了。想到他能和所有健康的人一樣，自由自在地到處行走，我們知足了。萬能的上帝，請您再賜給他一些紅鳥、一隻浣熊或者一隻鼬鼠，讓它們在他身邊陪伴他吧。這樣他在天堂就不會寂寞了，我們也會更加安心。萬能的上帝，請您滿足我們的要求吧！阿門！」
卡西姆家的人也跟著默默念道：「阿門！」
陽光升起來，他們都熱得出了汗。他們輪流走到貝尼的跟前，跟他緊緊握手。忽然，那只浣熊跑過來，它哀號著，跑到眾人跟前。瓊斯將它拿起來放在肩頭，其他人都匆匆地往家走去。他們已經幫貝尼備好了馬，貝尼跨上去，又將巴特放在馬背上。巴特呼喚著小鹿，那小傢伙從矮樹叢裡跑出來。正當他們要出發的時候，瓊斯從屋子後面走出來，手裡提著一個鳥籠，是紅鳥「教士」。
「我知道你媽媽不許你養任何動物，不過這傢伙只吃麵包屑，對她沒有妨礙，你帶回去，做紀念吧！」他說。
巴特接過籠子：「謝謝，再見！」
「再見！」
他們默默地往家走去，一路上誰也沒說話，太陽已經升起來了，巴特將鳥籠舉得高高的，他的手臂已經發酸了，不過他們家的墾地也快到了。媽媽早就在門前等候了，因為她聽見了馬蹄聲。
「一個不讓我省心也就罷了，現在兩個都這樣，還在外面過了夜。」她抱怨著。
「安靜些吧，孩子他媽。可憐的草翅膀死了，我們幫著埋葬了他。」貝尼說著從馬上下來，巴特也滑了下來。
「為什麼不是那個壞蛋鮑勃？」她說著轉身進了屋子。
貝尼拴好馬回到屋裡。早餐擺在桌子上，由於時間太長，早就涼了。
「我想，這應該沒關係的，把咖啡熱一下就好了。」貝尼說。
他淡漠地吃著東西，突然他說：「我從來沒有見過任何一個家庭像他們這樣，失去了家人會這樣悲傷。」
「開玩笑，難道那些傢伙也會傷心嗎？我不相信！」巴特的媽媽說。
貝尼說：「我想總有一天你會知道的。人心都是相同的，在悲傷的時候，人們的感受都是一樣的，只不過表現出來的不一樣罷了。你知道嗎？我覺得，在埋葬了我們幾個孩子之後，你反而變得更加尖刻了。」
她一下癱坐在椅子上：「你知道什麼，只有硬起心腸，我才能忍住悲傷。」
貝尼連忙將早餐放到一邊，摸著妻子的頭，安慰她說：「你心裡難受這我知道，可對周圍的人寬容一些，你會更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