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恍如夢境,難以置信一分鐘不到的時間裡居然發生了這等事情。貝尼正在緩緩後退,那蛇尾的響環又在響了。巴特寧願相信那是知了在嘶鳴或是樹蛙在喧囂。貝尼把槍舉到肩頭上,巴特戰慄了。只聽「砰」的一聲,蛇劇烈地扭動起來,痛苦地翻轉著,將身體扭成了一種不可思議的形狀,頭鑽到沙土中去了。過了一會兒,一陣痙攣穿過蛇身,響尾環微弱地捲了幾下後,蛇就不動了。緊緊地捲作一盤的蛇身也漸漸鬆開了。
貝尼轉過身注視著兒子:「它咬中我了。」
巴特舉起爸爸的右臂,不由目瞪口呆。他只覺得喉頭哽塞,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看著爸爸手臂上的那兩個小孔,血正從小孔裡滲出來。
「一條很大的響尾蛇。」貝尼說。
巴特鬆開了漢多姆,狗跑到死蛇的邊上,對著它狂叫,又用爪子拍打蛇的屍體。見那條蛇毫無反應,狗也就安靜了下來。
巴特抬起頭,看見爸爸的臉已經失去了正常的顏色,變得一片死灰。
「死神要接我回去了。」貝尼舔了舔嘴唇,迅速轉身,穿過叢莽,朝家的方向跑去。路很平坦、好走,可是他並沒有選擇通途,只是盲目地直線奔跑。他快速穿過一片又一片的矮樹林。巴特上氣不接下氣地緊隨其後。他的心跳得很厲害,甚至不知道自己行走的方向,他只能跟在爸爸後頭。忽然,密林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由高高的橡樹圍成的空地。巴特默默行走,心中有股異樣的感覺。
忽然,貝尼停了下來。前面出現一陣騷動,一頭鹿跳了起來。貝尼看著那頭鹿,深深吐了一口氣,好像有什麼事情使他原本沉重的心情變得輕鬆起來了。他舉起獵槍瞄準了鹿的頭部。巴特看著爸爸,以為他瘋了——現在實在不是打獵的時候。可貝尼還是開了槍,那頭鹿在空中翻了個跟頭跌在了地上,鹿腿只蹬了幾下就不再動彈了。貝尼跑向鹿的屍體,抽出刀子,向鹿的肚子捅去。巴特覺得爸爸真是瘋了,他沒有去割鹿的喉嚨,反而給鹿來了個大開膛,要知道鹿皮是很珍貴的。巴特跑到爸爸身邊,他看到爸爸割下鹿肝,然後捲起右臂的袖子。貝尼注視著那兩個小孔,它們已經閉合,手臂也已經腫得發黑。他迅速將刀刺入傷口,一股黑血湧了出來,接著他把那還溫熱的鹿肝壓到傷口上。
「我能感到它在吸……」貝尼說著,將鹿肝壓得更緊,過了一會兒,他將肝翻轉過來,把另一面又壓到傷口上去,剛才貼著傷口的那面鹿肝,已經從原本的血紅色變成了青綠色。
「巴特,再割一塊心給我。」
巴特從麻木中跳起來,撿起爸爸的獵刀,割了一塊心遞給他。
「再割一塊!」
巴特又割下一塊。貝尼就這樣一塊一塊地換著往傷口上貼。
「把刀給我。」他說。
巴特乖乖地遞上了刀。貝尼將袖子又往上捲了卷,在傷口更上面——那腫得最厲害的地方,又割了一刀。黑血噴泉般大量地湧出來。
「爸爸,這樣下去您會失血過多而死的。」巴特大喊。
「我寧可讓血流乾死掉,也不願意這樣死。我曾見過一個人死於……」他疼得汗如雨下,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爸爸,您怎麼樣?很痛嗎?」巴特焦急地問。
「就像有一把燒紅的刀子捅在我的肩上一樣。」貝尼艱難地回答。
最後,當他拿開貼在傷口上的肉時,它不再是綠色的了。而那母鹿溫暖的屍體也變得僵硬了。
貝尼看著那拿下來的肉片鎮靜地說:「聽著,現在我們別無他法。我先回家,你趕快到卡西姆家,讓他們騎馬到白蘭溪去請威爾遜大夫。」
「可他們會去嗎?」
「不管怎樣都要碰碰運氣不是嗎?你要快,在他們拿東西丟你或者是開槍打你之前將你要說的喊出來。」
貝尼轉身走上了那條踐踏出來的小徑,巴特跟在後面。忽然,他聽到後面傳來一陣沙沙聲,轉身一看,一隻小鹿正晃著它柔軟的腿,向林中的空地外窺視。那是一隻多麼好看的小鹿呀,它身上長著圓圓的斑點,眼睛又黑又大,看起來那麼無助。
巴特叫起來:「爸爸,您看,那邊有一隻小鹿。」
「現在管不了那麼多了,我快不行了,還是快些走吧。」
巴特躊躇了,他很想去抱抱那隻小鹿,把它帶回家。那隻小鹿搖搖晃晃地走到母鹿的屍體旁,用小鼻子嗅著,還發出呦呦的叫聲,眼神裡充滿了疑惑。
貝尼回頭看了巴特一眼,發現他還站在那裡,一動不動地盯著那隻小鹿。貝尼有些著急了:「巴特,你還在幹什麼,趕緊走呀!」
巴特回過神來,跑著趕上了他。貝尼在路上停頓了一下說:「告訴他們隨便一個,讓他們從這條路到我們家來,這樣,如果我在半道暈倒了,他們還可以把我救起來。」
巴特點了點頭,飛快地跑起來。爸爸的樣子讓他害怕,他怕失去他。而貝尼則絕望地朝著家的方向步履艱難地前進。
巴特順著車轍跑到一叢桃金娘跟前。在那兒,車轍拐向了那條通往島地的大路,因為經常有人走的緣故,路上已經沒有雜草或是青草之類的供他落腳了。那乾燥鬆軟的沙土像許多只手,拖著他的腳,減緩了他前進的速度。他不知不覺地換成了像狗一樣的短促的小跑,這樣似乎更快更穩當些。他拚命地跑,可依舊覺得自己慢,掠過身體兩邊的似乎都是同樣的灌木。他毫無辦法可想,只能聽見自己粗重的喘息聲。他來到一個拐彎處,這條曲線他很熟悉,離直接去墾地的大路已經不遠了。
他來到那棵高大的松樹旁,他感到很安心,這意味著目的地就在前方,爸爸有救了。可是他又覺得害怕,害怕卡西姆兄弟們拒絕幫忙,要真是那樣,他又該去哪裡,找誰來救他爸爸呢?他遲疑了,不敢過去,在櫟樹的陰涼下停留片刻,心裡盤算著。已是薄暮時分了,烏雲遮蔽了陽光,唯一的光亮是西方的一抹綠光,這讓他想起那吸收了毒血的鹿肝。他忽然想到他的朋友草翅膀。草翅膀聽到他的叫聲,一定會出來,這樣他就有機會接近那個茅屋,也就有機會完成他的使命了。想到這裡,他內心踏實了些,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然後沿著橡樹下的那條小徑狂奔起來。
他邊跑邊喊道:「草翅膀!草翅膀!我是巴特!」
他想或許下一秒草翅膀就會從屋裡四腳著地搖晃著爬過來——草翅膀在忙的時候總是如此。又或者,他會從灌木叢裡冒出來,後面跟著他的浣熊。可令他失望的是,叫了好久,也沒看到草翅膀的影子。
「草翅膀,是我!你在哪兒啊?」他叫道。可是沒有人回答。
他闖入那個顯然被打掃過了的院子。屋子裡早就亮起了燈,一縷炊煙從煙囪上裊裊升起。門窗都緊閉著,以免可惡的蚊子溜進去。
「草翅膀!」巴特又大叫了一聲。
門開了,燈光中,卡西姆兄弟們那高大的身軀慢慢逼近他。巴特瞬間感到恐慌,原地站住了。鮑勃走到門前,低下頭,藉著門裡透出的燈光看著這個小小的闖入者。好一會兒才認出是巴特。
「你這小雜種,到這兒來幹什麼?」鮑勃凶狠地問。
「我,我……草翅膀……」巴特說得支支唔唔的。
「他正病著呢,不准你看他。」
聽到這個消息,巴特哇的一聲哭起來。他們不讓他看草翅膀,說不定會立刻將他趕走,那樣爸爸就沒希望了。失望和恐懼一起湧上了巴特的心頭。
「你哭什麼?不准哭!我們家不歡迎你,趕緊給我出去聽到沒。」他們像轟小雞一樣驅趕他。
「爸……他給蛇咬了。」他一邊被卡西姆兄弟推著往外走,一邊抽抽噠噠地說。
「你說什麼?誰被蛇咬了?」卡西姆兄弟們停了下來。
「爸爸,被響尾蛇咬了。你們快去救救他。」說完他哭得更大聲了。他怕卡西姆兄弟們不去救他爸爸。他可憐著自己,也可憐著爸爸。
「你先別哭了,告訴我們你爸爸在哪兒?」卡西姆兄弟們走過來圍住了巴特,七嘴八舌地問著,「你剛才說他被響尾蛇咬了,咬哪兒了,身上腫了嗎?」
「一條很大的響尾蛇咬到了他的胳膊,腫得非常厲害。求求你們去請威爾遜大夫,求求你們快點騎馬去找我爸爸,我怕他走不到家。」
「你爸爸現在在什麼地方?」鮑勃問。
「他正順著那條通往島地的小路往家走,但是我不知道他究竟走到哪兒了,求你們快些騎馬去找他,快去救救他……」巴特一邊哭一邊大聲地哀求著。「我保證,我再也不幫保羅和你們打架了,求你們了,快去救救我爸爸。」
「哈哈……」鮑勃大笑起來,「我沒有聽錯吧,一隻蚊子承諾它以後不再咬人?太可笑了。」
「現在去請醫生恐怕也沒用了。」瓊斯說,「被響尾蛇咬到手臂是立刻要死的,在威爾遜大夫趕到之前說不定他就沒命了。」
「爸爸殺死了一頭鹿,用鹿肝吸出了一部分毒血。」巴特連忙解釋說。
「我騎馬去請大夫。」漢斯說。
「真的嗎?那太感謝你們了。」巴特的心情豁然開朗。
「不用謝,即使是狗被蛇咬了,我也會幫忙,不過是舉手之勞。」
「那麼,我去追趕貝尼吧,免得他路上出什麼岔子。」瓊斯說,「我的天,我們沒有留下一滴威士忌來給他。」
薩姆說:「放心,威爾遜大夫會有的。假如他還沒有喝糊塗,一定會有酒剩下來。倘若真的一滴酒都沒有了,還可以在傷口處呼氣嘛,他那麼愛喝,那效力足夠了。」
瓊斯和漢斯從容不迫地給馬套韁繩和準備馬鞍,那樣子不像是去救人,倒像是去郊遊。巴特急壞了:如果他們這樣耽誤下去,爸爸真出了事怎麼辦?不過人家已經答應幫忙了,他也只能一言不發地站在那裡。其餘的幾個卡西姆兄弟扔下他,向屋裡走去。巴特很想在離開之前看看草翅膀,於是他跟在了他們後面。
「一邊兒去,你這只會咬人的小蚊子。」鮑勃叫道。
「好了,你不要再跟他過不去了,他已經很痛苦了。他爸爸被蛇咬了,說不定就快死了。」薩姆說。
「死了才好呢,死了關我什麼事。只會說大話的矮腳雞。」鮑勃恨恨地說。
他們走進屋子,把巴特關在門外。他看著那扇冷冰的門,恐怖感貫穿全身。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該不該來,卡西姆兄弟們不想幫助自己,瓊斯和漢斯說不定也就是去馬廄裝裝樣子,也許他們正在偷笑呢。現在該怎麼辦?巴特茫然了。
瓊斯和漢斯終於騎著馬從馬廄裡出來了,瓊斯甚至還友好地向巴特揮了揮手:「放心吧小子,既然答應了幫你,我們就會盡力的。當人家有危難的時候,我們不會記仇。」說完,一拍馬屁股朝前飛馳而去。
巴特沉重的心情輕鬆了。瓊斯和漢斯向他伸出了援手,現在他只剩鮑勃一個敵人了,而他也早就決定只恨鮑勃一個人。
直到馬蹄聲完全消失,他才放心地順著大路往家走。
他接受了這樣的現實:爸爸被蛇咬了,有可能因此喪命,但是卡西姆兄弟已經幫爸爸去請醫生了,他也做完了爸爸交代的事情。現在他已經鎮定下來,不再恐慌了,因此他不再奔跑,而是從容地往回走。他本想為自己借一匹馬,可他不敢。
一陣雨滴滴答答地落到臉上,巴特抬頭看了看天空。暴風雨也許將侵襲整個叢莽,在暴風雨來臨前周圍一片寂靜。他有點害怕,空氣中似乎有隱約的亮光包圍了他。他將爸爸的槍掛在肩膀上,撿路上堅實的地方急速行走。他很想知道騎馬到白蘭溪需要多久,還有那個喜歡喝酒的威爾遜大夫,不知道他醉到什麼程度了,但願還能起得來床,那樣爸爸就有救了。
他小時候曾到那個老醫生家裡去過一次。巴特記得,那是在一片密林中央,醫生就住在那個有著寬闊陽台的房子裡。那座房子已經日漸破敗,裡面不大乾淨,蟑螂和壁虎到處都是。他也記起了老醫生喝得爛醉如泥人事不省的樣子。不過一有人來請他看病,他還是會爬起來,搖搖晃晃地去給病人診治、配藥。雖然他經常如此,但不得不承認,他是個遠近聞名的好醫生。他若能及時趕到,爸爸就一定能保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