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特記得爸爸說過,這凹穴比爸爸的年紀還大。爸爸小時候,凹穴峭岸上的那些樹比幼樹高不了多少,如今東岸峭壁中間的木蘭樹樹幹已經和巴特家磨粗粉的磨石一樣粗了。一棵櫟樹的枝葉已伸展到了凹穴中央,還有那些較小的香蕉樹、山茱萸、鐵樹和冬青葉,在峭岸上欣欣向榮。一株株扇棕櫚長矛似的插在那些樹的中間。巴特俯視著這個巨大的花園,一種神秘之感侵襲了他。他覺得大凹穴就像一顆綠色的心臟,長在松島的中心。
一條小徑從西岸通到凹穴底部。由於貝尼經常領著牲畜來這裡飲水,小徑已深陷到沙子和石灰石當中去了。貝尼在東岸挖開了石灰石的岩層,挖了一些新的水槽用來承接和儲存水。凹穴底部的水塘,被經常來這兒飲水的野獸弄渾,現在只有貝尼家的幾頭豬偶爾會在那泥坑裡打滾。最底部的那個水槽,離穴底只有幾尺高,用來飲牲口。再高一點的水槽,是給媽媽洗衣服用的。常年累月的肥皂沫在槽沿上堆了厚厚一層皂垢。最上面那個狹長的深槽,供巴特一家烹調和飲用。
這些水槽上面的岸十分陡峭,以至於沒有野獸敢到這裡來飲水。所有到這兒來的鹿或熊,都只能走西岸的小徑,在凹穴底部的水塘或是給牲口用的那個水槽裡飲水。只有松鼠能爬到較高的水槽飲水。總的說來,巴特一家用來吃的水還比較乾淨。
巴特用鋤頭支撐著自己走下陡峭的西岸,一顛一顛地跑下小徑。那笨重的鋤柄經常被扎根旺盛的葡萄籐纏住,那時巴特前進的身體就會不由自主頓一下。這樣的下降使他興奮。他越過樹頂向底部的池塘邁進,終於來到了水塘邊。
水還很清,並沒有想像中那麼污濁不堪。或許因為那幾頭豬被放到北面的草澤覓食,不再需要這個水塘了。一隻小青蛙蹲在一根半沉半浮的細枝上打量著巴特。巴特覺得驚奇:最近的水源離這裡也有兩里地,這些青蛙是怎樣過來的呢?它們怎麼就知道這裡有水?爸爸說過,在一個雨天,曾經看到一列青蛙像行軍的士兵一樣排著隊前行。他不知道那是不是它們有意識有組織的活動。巴特往水塘裡扔了一片樹葉。青蛙受到驚嚇,潛入水底,躲進泥漿裡去了。
巴特突然有了隱居的念頭。他決定,長大後要在這水塘邊蓋一座茅屋。當這裡的野獸們適應茅屋的存在後,他就能在晚上藉著月光趴在窗口看它們飲水了。巴特想像著,迫切地希望長大。
他穿過凹穴底部,爬到了給家畜飲水的水槽。鋤頭給巴特帶來了麻煩,因為扛著鋤頭走進水槽很不方便。他索性將鋤頭丟在一邊,用雙手挖起來。水槽底部,泥沙和落葉已堆了厚厚的一層。他起使地連挖帶刮,不一會兒石灰水槽就變得白淨。他端詳著自己的勞動成果,滿意地離開,向著那更高的洗衣服用的水槽前進了。厚厚的皂垢使清理工作更為困難。他採集了一大捆西班牙苔蘚,那是上等的擦拭材料。然後他再度回到水槽埋頭苦幹起來。
當他到達最頂上的飲水槽時,已經疲憊不堪了。岸坡那樣陡峭,他趴在坡地上,只要一低頭就能喝到飲水槽裡的水。他想知道熊是不是也像狗一樣舔水?於是他將舌頭伸進水槽中舔了兩口,可這樣喝水太慢了,熊應該不會這樣喝,於是他把舌頭的兩側捲起,當做吸水用的水管,吸了一大口水,可是當仰頭咽水時他嗆著了,那些水使他劇烈咳嗽起來。他無法判斷熊怎樣喝水。他想爸爸一定知道,畢竟爸爸親眼見過熊喝水。
巴特將臉完全浸入水中,左右轉動,以便使兩邊的臉頰都能感受到水的清涼。他把全身的重量都壓在了兩個手掌上,他又冒出一個想法,想知道自己能在水裡憋氣多久。可是沒一會兒他就在水裡咕嚕咕嚕吹起泡兒來。忽然,他聽到了爸爸的聲音。
「你怎麼對這裡的水這麼感興趣呢?同樣的水,如果是放在臉盆裡,你連多瞧一眼也不樂意。」
他將濕淋淋的腦袋抬起來,望著爸爸:「對不起,爸爸,我沒聽到您來。」
「是啊,你只顧將腦袋埋在水裡吹泡泡,哪能聽到我來的聲音呢。你將你可憐的爸爸要喝的水洗了臉。」貝尼打趣的說。
「爸爸,我的臉不髒啊,而且您看,水並沒有被攪渾。」巴特急忙辯解。
「別著急,孩子,我並不渴,沒有喝水的打算。」
貝尼爬上岸穴,審視著那些水槽。看到巴特將它們清理得如此乾淨,滿意地點了點頭。
「你知道嗎?今天你媽媽跟我說她節制用水已經二十年時我真的非常震驚。我們竟然就這樣過了二十年。這段光陰,就這樣一年又一年地溜過去了。每年春天,我都想替你媽媽挖一口井。可後來我不是想一頭公牛或者母牛陷到池塘裡被淹死了,就是有一個小孩兒在這裡戲水溺死了,這些都讓我沒有心思挖井。而且磚價高得嚇人,我們沒有那麼多的錢去挖一口井。記得有一次,我終於下定決心給你媽媽挖一口井了,可是挖到三十尺還沒有看見水,我就知道這下子我們要倒霉了。不過,讓一個女人在半山腰的水槽裡洗衣服,而且一下就是二十年,確實是難為她了。」
巴特認真地聽著爸爸說話。
「我們早晚會給媽媽挖一口井的。」他說。
「二十年了……」貝尼重複道,「這二十年裡,總是有這樣那樣的事情煩著我們,然後就是那次戰爭1了,它使所有的墾地又重新開拓了一遍。」
他倚著水槽站著,回想那逝去的年代。又繼續說:「我剛來這兒時,選了這個地方,把家安在了這裡,那時候,我希望……」
聽了爸爸的話,早上的那個疑問又浮上了巴特的心頭。這回,他終於忍不住了。
「當初您為什麼會選擇這兒呢,爸爸?為什麼我們不在有水源的地方住呢?」
「我選擇這兒是因為……」貝尼有些遲疑了,停了一會兒他才繼續說,「我當初選擇這兒是因為這兒安靜,沒有那麼多人來騷擾我們。我想過平靜的不被人打擾的生活。事實證明這兒確實夠安靜,除了那些豹、熊、狼和野貓有時候會侵擾我們。不是麼?當然,有時候還要加上你媽媽,她也總讓我不能安生。」說到這兒,他笑了。
他們默默地坐著。松鼠開始在樹上騷動起來。忽然貝尼用手捅了捅坐在他身邊的巴特。巴特回頭看他爸爸。貝尼將手指向旁邊的一棵香膠樹,「你看,那些無賴的小傢伙正在看我們呢!」
巴特向那棵香膠樹看過去,一隻浣熊正透過香膠樹繁茂的枝葉向這邊張望,等它撞到巴特的眼神,就縮了回去。沒過一會兒那張彷彿戴著面具的笑臉又在枝葉間出現了。
「我想,野獸看我們就跟我們看它們一樣,都覺得稀奇。」貝尼說。
「為什麼有的很膽大,有的又很膽小呢?」
「這個,大概是由他們的體型大小決定的吧。你看那些小熊、豹子體型很大的野獸,膽子就很大,像浣熊這樣體型嬌小的,膽子就很小。不過這也不是完全正確的。」
「是嗎?這話怎麼講呢?」巴特問。
「記得有次打獵,就是在草原那面。狩獵一上午之後,我覺得肚子餓,於是就坐在一株櫟樹下生了一堆火,準備用火烤一些鹹肉吃。沒想到,一隻狐狸竟然跑來在火堆邊趴下了。我覺得很奇怪,於是就看著它。可是它居然毫不躲閃,也那麼看著我。我們對視了好久。」
「那後來呢?後來怎樣了?」巴特心急地問。
「後來呀,我覺得它肯定是餓了,就將烤好的鹹肉用一根長樹枝穿好遞給它。它不吃,我一直給它舉著,遞到它鼻子下面,它還是不吃。就只是看著我。按說狐狸一般都是很野的,我從來沒想過它會跑到這樣一個地方來,還趴在一旁看我。」
「是嗎?爸爸,您可真走運。要是讓我也遇到這事兒那該多好啊!」巴特羨慕極了,「不過,您知道它為什麼會這樣嗎?不吃東西,還那樣看著您?」
「不知道,我也非常困惑。我能想到的就是:或許它是被獵狗攆昏了頭,又或許是被凍壞了,所以它得找個溫暖的地方暖和身子。」
巴特聽爸爸說著話,同時也沒忘觀察那只偷看他們的浣熊。他注意到,那只浣熊又從香膠樹的葉子中探出身子來了。
「爸爸,您知道嗎?我非常想要一隻寵物。比如浣熊。」巴特看著那只浣熊,「我想養著它,讓它跟我一起玩兒。草翅膀就有好多寵物,他什麼都有,可我沒有。」說著說著,巴特有些難過地低下頭。
「孩子,你要知道,養那些東西你媽媽會發怒的。」貝尼摸著兒子的頭,「我是沒什麼,因為我也喜歡動物。但是咱家的日子那麼困難,食物那麼少,你媽媽肯定不會同意。」
巴特沒有理會爸爸說的話,還是自顧自地說下去:「我想要一隻小狐狸、一隻小熊、或是一隻小豹子。爸爸,您能把它們從小就抓來,然後馴養它們嗎?」他抬起頭問道。
「是的,當然能。」貝尼想起了幼時爸爸曾經布道時的說教,「孩子,你能馴服一切,除了人類的舌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