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歲的小鹿 第4章 父親的理解
    貝尼·布朗睜著眼睛,躺在酣眠的妻子身旁。每每滿月,他總睡不著,他不明白,月光如此明亮,為何沒有人出去幹活?他總是溜下床,去砍倒一棵樹當柴火,或者鋤完巴特沒有鋤完的地。

    今天是怎麼回事呢?巴特偷偷溜出去,我應該打得他滿地爬才對。可為什麼我還會幫他隱瞞呢?

    在貝尼的童年時代,若是偷溜出去或被發現幹活偷懶了,一定會被爸爸打得很慘,還會讓他禁食,逼他立刻回到泉邊將小水車毀掉。

    「不過話說回來,童年時光很短暫,孩子很快就會長大,應該讓他多點開心。」

    在他的記憶中,沒有童年。貝尼的父親做過牧師,嚴厲得就像《舊約》裡的上帝。但是他們的生活不是靠傳道,而是靠他們的一個小農場維持。母親會教他們讀書、寫字和念《聖經》,幾乎家裡的每個孩子,在他們能拿著種子袋,搖搖晃晃地跟著自己的父親走完幾壟玉米地時,就開始勞動了。他們往往干到肌肉酸痛,正在發育的小手指不停抽搐,才不會被父親責怪。他們的口糧很少,肚子裡的蛔蟲卻很多。由於營養不良,當他們長大成人時,個頭卻比孩子高不了多少。他們的腳很小,肩膀很窄,總而言之,他們的身體很虛弱。有一天,貝尼站在卡西姆一家人間,就像一顆小樹苗站在一群大樹中間一樣,很不協調。

    卡西姆·鮑勃俯視著他說:「你怎麼長的這樣小,就像一貝尼1的小錢一樣。是錢當然是好事情,可就是小的不能再小了。小貝尼·布朗呀……」

    從此以後,貝尼就成為他唯一的名字。在他選舉投票的時候,他填的是自己本來的名字——埃士拉·埃士基爾·布朗,可是後來當他付稅時,別人還是將他的名字寫成了貝尼·布朗。他沒有提出異議,事實上,他本身就像金屬貨幣一樣堅實,同時還具有像銅一樣柔軟的個性。他非常誠實,也很厚道,雜貨店的老闆、馬販子、磨坊主都喜歡和他打交道。有一次,他在和雜貨店老闆做完交易後,人家多找了他一塊錢,回到家後才發現,於是他步行好幾里地把錢還了回去。「你可以在下次交易的時候再還給我。」雜貨店老闆對他說。「是啊,可這不是我的錢,我總拿著,會覺得心裡不舒服,還是早些給您送過來好。」貝尼·布朗回答道。

    在貝尼三十歲的時候,他娶了一位身材是他兩倍胖的豐滿又活潑的姑娘,他們組成了一個幸福的家庭。結婚後不久,他就帶著他的新娘,用一輛牛車拉著他們的全部家當搬到附近的叢莽裡了。他的這種行為讓鄰居們感到非常費解,他們不明白貝尼·布朗為什麼要拋棄自己慣有的生活方式,到那個經常有熊、豹和狼出沒的荒涼的鬼地方。要說卡西姆搬到那裡倒是完全可以理解,他們家人口眾多,有好幾位高大又強壯的漢子,他們需要鄉下的大房子,需要自由,他們不喜歡有人妨礙。可誰會妨礙貝尼·布朗呢?

    其實貝尼的遷移並不是受了什麼妨礙,而是接受不了人與人之間的相處模式,他在父親的嚴厲教導下長大,父親每天都說要和其他人互相關愛,可是在市區、城鎮和農場的經營區裡,鄰居之間住得非常近,爭吵和勾心鬥角的事情時有發生。雖然人們之間也會互相幫助,可都是以利益為前提。在這個缺少坦率又不夠誠實的世界,貝尼感到分外厭煩,於是舉家搬遷到叢林深處。相比於別人給他的傷害,叢林中那種寧靜的氛圍能讓他平靜下來。雖然這裡經常會有豹、熊等大型猛獸出沒,可是這些猛獸比起那些他認識的人,掠奪性要差得多。熊、狼、野貓和豹對家畜的侵襲是可以料想到的,但人與人之間的殘忍險惡卻難以臆測。他覺得在森林中生活很快活,雖然在這兒生活有些艱難,購物也不方便。

    在叢林的深處,貝尼建起了一座小茅屋。他在那一大片籠罩著細細的沙松的林海中,選中了一塊地。這塊處在松島中心的地,是一塊肥沃的好地。這是他從卡西姆家買來的。在乾旱的林區中有一個紅松組成的島嶼叫松島,這片肥沃的土地上遍地長滿了紅月桂樹、木蘭樹、野櫻桃樹、香膠樹、胡桃樹和冬青樹。不過這裡有一個很令人生畏的缺陷——水源不足。此地的地下水位相當深,因此井就成了無價之寶。住在島上的居民要用水就必須跑到島嶼最西端的大凹穴1去。凹穴是佛羅里達石灰岩地區的一種常見的地質現象,汩汩奔流的地下泉水從那兒迸發出來,立刻成為溪澗和泉流。有時,薄薄的地層會塌陷下去,形成一個有水或乾涸的大凹穴。不幸的是,島上那塊凹穴恰恰沒有泉流。但是,清澈的地下水,日夜不息地從凹穴周圍高高的巖坡中滲透進來,在底部形成了一泓池塘,解決了貝尼一家的用水問題。卡西姆一家人曾經想把叢莽中的一塊壞地賣給貝尼,可是貝尼堅持買下了這塊寶地。

    他當時對他們說:「叢莽是適合狐狸、狗熊和蛇生活的地方,並不適合我,我不能在灌木叢裡養兒育女。」

    「哈哈……」他剛說完這句話,就聽見從卡西姆兄弟們那茂密的大鬍子下面迸發出的一陣笑聲,為了表示他們覺得這句話好笑的程度,他們還使勁兒拍著大腿。

    「你這個一便士的小錢還能換成多少便士?養兒育女?哈哈……你這隻小狐狸的爹爹,可得了大便宜了。」他們說。

    直到現在,他仍能想起來那些傢伙當時的樣子。他在床上小心翼翼地翻了個身,生怕驚擾了正在熟睡中的妻子。他看著妻子的臉,想起他們以前的幾個孩子,妻子曾經為他生過好幾個孩子,可是孩子出生以後都像貝尼一樣,個子矮小,身體虛弱。

    「也許,卡西姆對我的詛咒應驗了。」他想。

    嬰兒們很脆弱,夭折地比他們出生的速度還要快。貝尼只好將他們葬在他在黑橡林裡清出的一塊空地裡,隨著墳墓越來越多,貝尼不得不用柵欄將那塊地圈起來,以防野豬和其他動物破壞。他為每個孩子都刻了一個木牌,上面寫著孩子出生和死亡的日期,以及孩子的名字。他現在能想像出,那些木牌在白色的月光下直直地立著。他閉著眼睛都知道,哪個是小奧拉,哪個是小瑪麗,還有一塊木牌上他很用心地刻著「他從來沒有見過白晝的光亮」。他經常一個人去那裡,去那兒陪陪他的孩子們,他會看看哪塊墳墓上長了雜草,哪塊木牌上沾了灰塵,然後小心地清理乾淨,他撫摸著每一塊木牌,就像撫摸著自己的孩子。

    在一連串的生養之後,很長時間,他們沒有再得到孩子,直到後來連貝尼都覺得這塊地方寂靜得有點可怕,而他的妻子也快要過生育年齡時,巴特出生了。和原來的幾個孩子不同,巴特生得很強壯,像只小老虎,這讓他很欣慰。當巴特長到兩歲,開始搖搖晃晃走路的時候,貝尼要去打仗了1。他覺得只要幾個月就可以回來了,但是他放不下妻兒,於是把他們帶到河邊,拜託自己最要好的女友麥卡洛婆婆照顧。可是他估計失誤了,直到第四年,他才回到故鄉。那時候,巴特已經是個滿地跑而且能幫媽媽幹活的孩子了。於是他又帶著妻兒回到叢莽中生活,經歷了殘酷的戰爭之後,他對叢莽裡安靜和平、與世無爭的生活充滿感激之情。

    巴特的媽媽對自己的獨苗幾乎採取了一種默然的態度,她很少理會巴特今天幹了些什麼,有沒有不開心等等。彷彿她所有的愛,所有的關懷都給了她那幾個已經死去的孩子了。但是貝尼和妻子完全相反,他對巴特的愛幾乎超出了父親的界限。他每天關心巴特吃的好不好,幹了些什麼有趣的事,他把對那些孩子的感情全都轉移到了巴特身上,好像只有這樣才能彌補自己的遺憾一樣。他發現巴特經常盯著那些鳥、獸、花一動不動,甚至在雨雪等自然現象面前,他也能出神地看上好久,這和他自己幾乎一模一樣。因此,在這個溫暖的四月天,巴特偷偷溜出去遊蕩,他完全可以理解。

    妻子在他的身邊動了一下,隨即又陷入沉睡中。他看著妻子,知道不論在任何時候,只要妻子嚴厲責罵孩子,他一定會站出來保護孩子。這時,窗外有一隻鳥飛過,他發現窗前的月光已經消失了。

    「讓他去蹦蹦跳跳吧。」貝尼想,「讓他去到處遊逛,讓他去做小水車吧。總有一天,他再也不會去理會那些玩意兒。」貝尼又回憶起其他事情,不一會兒,他沉沉地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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