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傳奇 第四回 拜月亭贈圖私會 姑蘇城走馬選妃
    卻說世貞見姑父竟這般勢利,趨炎官場,只覺氣血上湧,按捺不住,破門而入。那顧瓊正和夫人說話,忽見世貞突兀而入,一時竟不知說些什麼,神情極是不自然。世貞原想奚落姑父幾旬,便拂袖而去,如今見姑母雙目垂淚,神情慘然,只怕傷了姑母情面,便軟下心來,施禮稟:「孩兒倉促離京前來拜望姑母,承豪姑父盛情款待,實是感激不荊今見姑母康泰,也便放下心來。只因舊日與友人有約,明日當去探望,不得久留,特來向姑父姑母辭行。」

    顧氏夫人聽罷,猜到他是聽到剛才言語,心中甚覺不安,慌忙起身扯住他衣袖勸說道:「我兒才來一日,如何便要走,萬萬使不得。若有甚麼言語不周觸犯侄兒,只看姑母面上不與計較罷了1世貞見姑母急得言語慌亂,只差些哭將起來,心下甚是不過意,只好寬慰道:「孩兒本願多陪伴姑母些日子,只是不好負約,還望姑母體諒。日後但得空暇,定當前來拜望1那顧瓊聽到此處,知他識趣,正中下懷,便插嘴說道:「侄兒千里而來,理當多住留幾日。既是有舊約,也不便強留。明日老夫自當為侄兒設酒餞行。」世貞退出房來,顧夫人哪裡肯依,一把鼻涕一把淚,直和顧瓊鬧至半夜。

    卻說柔玉小姐見父親無情無義,全不顧念自己終身,只攀鄭家權勢,把自己往火坑裡推,又欲將世貞驅出府門,心下悲痛欲絕,逕直哭跑回閨樓,茶不思,飯不進,心中暗暗怨恨父親道:「你把勢利招牌掛在額前,只攀鄭家權勢,反慢待表哥,苦不相憐;竟將女兒許配與那惡人,教我終身無靠,好不識人也!想表哥遭此輕薄,定然含恨而去,天涯相隔,永不再來。我一片相思向誰訴?」不由得眉黛凝寒,長吁通歎,一時不知如何是好。愁懨懨拂動絲絃,唱一曲《斗鵪鶉》道:

    欣逢著才貌雙雙,恰好的年華兩兩。情相近,一瓣心香;歎終身,哀怨淒傷。管什麼鄭家勢狂?怎地伯嚴親難搪,猛可裡生不忘,一任價死難降。博得個月滿花芳,不枉卻人間天上。又唱曲《紫花兒序》道:

    喚不醒雙親愚憨,道不盡誹惻柔腸。只為著心貪勢利,逼效鴛鴦,強結魔障。

    卻教我終身孤苦怎依傍?豈甘心把那鳳花雪月俱撇蕩?如今俺兩情難忘,偏要結地久天長!

    這時丫環翠荷自花園中折得一束桃花回來,剛上樓時,聽到小姐暗自傷感,卻是為世貞之事,心下同情,也不由暗自說道:「公子高雅超群,丰姿奇偉,老爺有眼無珠,卻把他當作禍端,真個是人心難淪1柔玉見丫環在妝台前往瓶中插著花兒,也自傷歎,輕輕問道:「翠荷,你方才自言自語,說些什麼來?」

    翠荷一驚,圃首看著小姐臉色,試探說道:「方纔我從園中回來,見到王家公子從內廳出來,說是明日便要高去。」

    柔玉驚駭得翻身坐起問道:「你可知卻是為得什麼?」

    翠荷搖頭苦笑道:「王公子十年不來,卻來了一日便走,便是傻子,心裡也明白1柔玉平日看待翠荷,恰似知已姐妹,如今聽她說得這活,便把母親欲退婚許親,父親不允,恐他生禍遭受株連,故此欲驅他出府門之事一一說與翠荷。翠荷聽得,便直問一句:「小姐心下究竟是何打算?」

    柔玉道:「我心已許,卻只恐他無情。」

    翠荷道:「這般便好。小姐既有心於他,何不早作打算,明日公子一走,便是那鏡中花影水中月,連個邊兒都抓不著了。」柔玉稍稍思忖,便率直說道:

    「也罷,如今事急,只怕些什麼,自古道『君子周急不濟富』,今夜初更時分,你約他到後花園來,待我表明此心,自省得空自愁歎。」翠荷點頭道:「小姐言之有理,只是我請他時,卻怎麼講?」

    柔玉道:「你便講我園中拜月賞畫,求他指教。

    他若來時便罷,若不來時,便講我雖得珍畫,不通知音,留之無用,當一把火燒盡,正對那冷意灰心。」

    翠荷稍思又問道:「更深夜靜,倘若事情洩露卻怎好?」

    柔玉淡淡一笑,斷然說道:「古來多少俠女做得好大事,我們兄妹怕些什麼。」

    正是:

    無意功名有意書,丹青雅意重鴻儒。

    雲封玉屑雙拜月,一片冰心在玉壺。

    不言丫環報信。只說小姐柔玉面對孤燈,煎熬等待。聽得譙樓更鼓初點,心下且喜且驚,輕啟門戶,同翠荷直往後花園來。二人到得花園之內,柔玉命翠荷在園門芭蕉石旁把守,窺視動靜,自己繞過假山,直向拜月亭來。點燃香燭,將那珍圖鋪設於案,只作祈禱拜月狀,兩隻耳朵,卻仔細聽著前後的動靜;一雙眼睛,只搜尋那左右的人蹤。正自心慌清急,忽見黑黝黝一人影向亭前走近,仔細看時,正是公子世貞,只喜得一顆心怦怦險些跳出喉嚨來。等到世貞來到跟前,柔玉道個萬福說道:「蒙哥哥應約前來,小妹敬請指教。」

    世貞拜揖還禮說道:「世貞明日當去,賢妹有何話講?」

    原來世貞赴約幽會,非為兒女私清,雖知柔玉傾心於他,但眷眷之心仍念隱娘,只因楊家遭禍,未曾許定,然俠義之腸,測隱之心,更使他不忍辜負她。今夜相邀,本欲不來,又知柔玉天真任性,若只恨自己,倒還不算什麼,只怕使起性子,果真將那千古珍畫連同一腔情恨付之一炬,自己則是那罪禍之根,便是後悔,也無可補救。況且自己明日便去,便見得一面,權作辭別,講明原委,想也無妨。

    柔玉聽世貞講明日便去,心中慘然,含淚說道:「哥哥請來,可識得此畫麼?」

    世貞道:「識便識得,但不知賢妹拜月何意?」

    柔玉道:「哥哥酒宴之上,可曾聽父親講得,此畫雖為珍寶,卻是奴家的陪嫁?」

    世貞微微點頭道:「這也聽得。」柔玉此時情動,秋波流盼,直盯住世貞問道:「哥哥可在內廳前隔窗聽得母親講道將奴許配於你?」

    世貞鄭重說道:「賢妹何出此言?你本身有婚約,乃待聘娶,便是姑母講出此話,須知你我乃嫡親中表,禮法相關。」柔玉道:「那鄭家婚事,我死不肯從,哪個應允,哪個去罷了!若說姑表配偶,古來盡多。況上有母命,當不為私。今夜得贍儀表,奴以終身相托,這裡有父親所贈珍畫,便如奴身,今不以相薦為恥。

    如若哥哥不嫌棄,敬請笑納。」

    世貞委婉推辭,道:「此畫乃傳世珍寶。姑父以千二百金購之,視為家珍,賢妹雖是好意,只是不敢造次。」

    柔玉聞聽此言。幽恨頓生,瞪圓杏眼間道:「此畫確值千金。奴身當不值干金、抵不得一張畫兒?」

    世貞道:「豈敢!愚兄只恐賢妹忒地任性,倘有不測,使千古珍畫毀於一旦,故斗膽前來相勸。今賢妹私贈此畫,萬萬不可1柔玉見世貞語意皆堅,垂淚歎道:

    「唉!罷了,正是,我本將心托明月,誰知明月照溝渠!奴有從兄之意,兄卻如此無情;如今在你面前,我醜態盡露,反招君笑,有何臉面為人,留得此畫又有何用,罷!不如與畫同盡,抹去世上恥笑1柔玉說罷,淒然淚下,將畫兒揣於懷中,踉蹌奔向荷池,便欲投水自荊世貞見狀大驚,慌忙搶步上前將她攔腰抱住勸道:「賢妹不可如此。」柔玉癱軟在他懷裡,只是流淚不止,哽咽歎道:「我心太癡,枉作多情,反招得人間羞恥。自見君面之時,我心已屬君矣!如今遭此無情冷落,也是咎由自取,君既無意,救我何用,便是我人活得,此心已死矣1世貞攬柔玉溫香於懷中,聽她淒慘之言,便是鐵石人幾,心也軟了。暗自想道:

    「蒙她一片熱心待我,難得如此一往深情。我若負情,眼見她要殉情喪生;若是允下此親事,想那隱娘隻身天涯,顛沛流離,誰可見憐?」歎息兩聲,又勸柔玉道:「賢妹不可如此,非是愚兄不從,只是……」說到此處,欲言又止。

    柔玉聽他話兒活動,抬起淚眼間道:「只是什麼?」

    世貞遂將隱娘之事一一向她敘說一遍。柔玉聽罷,心下思忖:「我只道他心如鐵石般冰冷,不想倒是賢德重情之人。他是人中琬琰,若能以身相托,使是死也瞑目了。」想到此處,真情益堅,含情說道:「哥哥少年英賢,蘊藉風流,使人欽羨。那楊家小姐身遭不幸,承蒙哥哥憐才仗義不見棄,實是令人可敬。我柔玉但得哥哥垂憐,但做偏房也情願1世貞見她情真意堅,甚是感動,便道:「既蒙賢妹盛情,只是世貞不才,羞得山雞配鳳凰,恐負娥娥芳心1柔玉見他應允,心下頓喜,起身牽起手道:「兄既見允,奴家平生之願足矣。須要星前月下,海誓山盟,兔使奴家有自頭之。」

    世貞應允,二人重新設得香案,把那畫兒作媒證,素手相攜,雙雙跪於香案之下,望月拜上三拜,海誓山盟,永不相欺,自頭偕老,伉儷同歡。正是:

    翩翩美少年,配蟬娟,丹青為媒實堪羨。心撩亂,話語甜,今宵了卻相思怨。山盟海誓拜月前。只恐分離各一天,別時怎得重見?

    拜畢,柔玉益發情深,戀戀不捨道:「明日哥哥果真要去麼?」

    世貞歎道:「如今世態炎涼,人情卻薄了,只道銅臭可誇,名利可逐,用得著時便親,用不著時便遠,著實可笑:世貞向是我行我素,卻受不得這般醃-氣!明日是走定了,只是姑母恩深,恐冷落了一番厚義。」

    柔玉也陪他歎息道:「只因父親仕途曲折,也便勢利起來。他時常講道,如今的官兒,都是為上司做的,但若保得烏紗,奉承便奉承,裝樣便裝樣,說假話便說假話,個個如此,且是那忠直良臣,便是為國為民說得幾句話時,哪個不惹出禍來?似哥哥如此肝膽之人,乃頂天立地偉丈夫,當是可敬可羨!只恨奴家不是男兒,不能伴哥哥闖蕩四海,作一番轟轟烈烈的事兒。」世貞聽罷連連點頭,道:「難得賢妹有此心,也便夠了。」柔玉復問道:「哥哥明日是何去處?」

    世貞道:「我只對姑母講是舊友相邀,其實不過是借口,哪裡有什麼去處,便到蘇州遊玩幾日便回京罷了。」

    柔玉道:「是水路還是旱路?」

    世貞道:「自是水路方便。」

    柔玉片刻不語,忽淒然歎道:「明日一別,不知何年何日相見?賤妾既是哥哥之人,便同去如何?」

    世貞驚道:「不可!不可!姑父若知道,斷然不允,惹出事端,益發遭亂了。」

    此時園外,有人輕輕咳嗽數聲。柔玉驀地想起丫環翠荷仍在門外。看看天時,早已暗月西斜,已是更深,柔玉不覺身上冷將起來。世貞見狀道:「想是夜深了。

    賢妹請回繡閣罷,愚兄要去了。」世貞去字未落,柔玉已是淚花瑩然,柔情不盡,飲泣說道:「哥哥,你路上須要自己保重,只恨賤妾不能相陪了。」世貞道:

    「賢妹放心,天色已晚,請回去安歇了吧1二人戀戀不捨,揮淚相別。正是:

    話別臨歧各滲然,雙垂別淚意懸懸,咫尺天涯相思恨,卻使喬妝趕畫船。

    且說次日顧瓊設得酒宴,為世貞餞別送行,顧夫人珠淚漣漣,拉著世貞手兒,兒長兒短,不忍分別,又是千般叮嚀,萬般囑咐,話語不盡,只說得世貞神情黯然,哪裡飲得下酒去。壽兒不知就裡,只是廝纏世貞不放,責怪他食言,不曾與他試對詩文。世貞卻暗自奇怪,設席半晌,唯柔玉不曾入席相見。顧夫人命貼身丫環去喚,丫環去得疾,卻也回得快,只道小姐並丫環翠荷俱不在繡樓。夫人只道她不肯見此傷感景象,也就罷了。宴席之上,顧瓊有意陪笑敷衍,世貞卻是無心應酬,不一時便酒殘席散。世貞辭別起身去了。正是:

    揮恨別離去,冷落意中人。

    且說世貞雇得一篷船往蘇州而來,時值三月天氣,正是和風習習,花雨紛紛。

    綠楊枝上囀黃鵬。紅杏香中飛紫燕。踏紅塵香車寶馬,浮綠水畫航歌船。世貞只因心中鬱悶,沿岸雖是萊花翻黃浪,青山列畫圖,卻是無心欣賞,只覺得櫓聲咿呀生煩,水聲嘩嘩添亂。獨自在案頭擺張桌兒,解下佩劍,胡亂向船家討得些豌豆作酒菜,只管頻頻大杯狂飲起來。

    船行數里,只見岸上一個松林,多是合抱不交的樹。林中隱隱一座庵觀,坐落山坡之上,周圍一帶粉牆包裹,向陽兩扇八字牆門,門前一道彎彎溪水,甚是僻靜。世貞看時,恰見一僕童隨著一個書生從林中而出。遠遠望去,但見那書生逸致翩翩,有出塵之態。到得岸上,也早望見世貞,招手叫道:「船是上蘇州去的麼?」

    船家道:「正是,送一位相公的。」

    書生道:「既如此,可帶我主僕一帶,便與相公同去,舟金依例奉上。」

    船家道:「相公也是上蘇州游春玩要麼?待我問過艙前相公,只是老兒不敢自主。」

    世貞聽得二人言語,又去看那書生,且是生得清秀丰姿,甚覺可愛,心下想道:「我孤單一人,正自煩悶,便帶了這二人去,與他們做個相知往來,到那裡做下處也好。」便對船家說道:「他既是也去蘇州,便下船來做伴同去何妨?」

    船家聽得這話,便把船攏岸。那世貞到近前看那書生,吃了一驚,一頭上船,一頭直朝他盯看,只顧看。心裡暗想道:「我眼裡從不曾見得這般風流少年,竟是如此俊雅超逸,卻又面熟得很,似曾哪裡相識,可惜想不起來。」

    那書生飄逸-灑,擺出大家風度,大搖大擺上得船來,和世貞見禮畢,只是望他笑。二人艙裡坐定,船家撐船離岸,卻值順風,便拽起片帆,船順風疾去。

    二人艙中置得薄酒,世頁問道:「公子哪裡人氏,卻是如此面善?」

    那相公復笑道:「我本太倉人氏,與公子本是同鄉,且曾同吃得酒席,如何不識?果真貴人多忘事?」

    世貞拱手謙道:「只是在下眼拙,但是面善,卻記不起來,敬請見諒,敢問年兄大名?」

    那公子哈哈大笑道:「我便-州,姓王雙名世貞,乃當今天下才子,你如何便不知?」

    世貞道:「世貞不才,區區不足掛齒,年兄何必取笑?敢問年兄何事至此?

    是探親還是訪友?」

    那相公道:「便是去姑媽家探親;非為別處人氏,就是昆山第一大家族顧家,只為姑父勢利,忍不得醃-之氣,故一怒而別1世貞見他說的正是自己底細,愈發詫異,驚疑問道:「學生底細,年兄如何得知,以至見笑。願君一言,以解學生之疑?」

    那公子道:「稟覆不難,求相公再用幾杯薄酒,容少停奉告。」

    世貞心中愈悶,道:「酒已過分,不能領矣!學生——請教,只欲解胸中之疑,並無他念。」

    那相公復笑道:「君果不知否?弟贈君小詩一首,當明其中疑跡。」

    世貞道:「望兄賜教。」

    那公子裝模作樣,似笑非笑,沉吟片刻,低聲吟誦道:擬向昆山覓故翁,朱門霜冷鳥驚風。

    落花欲去春無限,芳魂有意寄丹青。

    好事既成誰索笑,屈身今去尚含情。

    公子欲問真名姓,只在『軟碧』兩字中。

    世貞聽罷,知他意有所指,細細玩味。「首句道:擬向昆山覓故翁,無疑是指自己省親之行。朱門霜冷烏驚風,分明是姑父無情,無意留客。那兩句:落花欲去春無限,芳魂有意寄丹青,便是花園拜月,丹青為媒之說了。好事既成誰索笑,屈身今去尚含情。這兩句明白,是指自己應婚蘇州之遊。未兩句:公子欲問真名姓,只在軟碧兩字中。軟碧,軟碧不正是——世貞想到此處,猛地一驚,便瞪大眼睛把那公子看個不夠,半晌終於明自,失聲問道:「你,你便是柔玉?1那公子得意笑道:「妾身便是。只道公子是天下才幹,不想今日也有愚蒙之時,正是那聰明一世,糊塗一時也。」那僕童半晌不語,此時忍俊不住,也笑出聲來,上前施禮道:「適才多有冒昧,還望公子見笑海涵。」

    原來那柔玉昨夜在花園之中問得世貞去處,便有心同往。餞別之時,顧夫人使丫環去呼叫時不見,卻是早已和丫環扮了男裝,暗攜寶圖潛出府外,雇覓得一隻涼篷船,早來至河岸松林等候。世貞哪知就裡,只是看得面熟,嚇煞也不敢想到這些,今見果是柔玉,猶自驚訝不止,嘖嘖間道:「賢妹卻是何為,怎得如此?」

    那柔玉斂起笑容,嗔怪道:「我既是君之人,理當隨君去,卻有何不可?」

    又道:「不日鄭府就要迎親,難道你仍要把我向火坑裡推麼?」

    世貞驚道:「姑母尋人不見,家中不鬧翻天?」

    柔玉微微笑道:「我已留得書信在房中。母親早有意將我許配於你,便是知道,想也不會見怪1世貞歎道:「好個賢妹,真真膽大包天,如今卻叫我如何是好?」

    丫環插嘴道:「小姐現帶來那千古珍畫陪嫁於你,該知小姐情誠可貴吧?」

    世貞聽得愈驚道:「如此更是瓦上添霜,益發糟了1柔玉詫異道:「卻是為何,便這般大諒小怪?」

    世貞心中叫苦,搖頭歎道:「賢妹真摯情意,世貞感激不盡,只是這畫,非尋常之物,乃令尊千金購之,視如性命一般珍愛。雖說贈與賢妹作陪嫁,倘若發現不見,定然疑我世貞生得邪異之心,匡騙小姐,陰謀圖畫,若將事情告發,則壞你我一世清名,令天下人恥笑,禍患無窮矣1翠荷聽罷,驚得心頭卜卜直跳,慌亂問道:「公子言語極是有理,如今到得這步光景,卻如何是好?」

    此時柔玉也心知自己莽撞,只為情絲所繫,不曾顧得後果。心裡這般想,只是口上不服,道:「如今事已至此,怕甚天塌下來!父親若翻悔滋事,自有母親見證作主1說話之間,忽覺船身震顫一下,停了下來,便有那船家將頭探入艙內稟道:

    「二位相公,已是蘇州到了,便就此請下船吧。」事已至此,世貞無可奈何,只待安下身來,另圖良策。三人下得船來,柔玉、翠荷仍是男裝打扮,相隨而行,只往城內走來。只因這一來。正是:

    芳心只求三春雨,真情卻化六月霜。

    風流反被風流誤,斷送愁鸞泣新凰。

    卻說蘇州城裡,本是極好去處,只見石街水巷,別具格調,人煙稠密,車馬紛紛。兩旁店舖林立,生意興攏到底是江南名城,和別處大不相同。三人一路走來,過一十字路口,市面熱鬧非幾。到一家酒店門首,見三開間門面,買賣興旺,招牌上三個字:「謝客來」。踏進鋪內,見果然好生意。三人揀得空位坐下,買下一壇金華酒,一隻燒鴨、一隻雞、一碟鮮魚、一肘蹄子,又叫得頂皮酥果餡餅兒,幾個搓面卷兒,量酒飯算賬,該三錢四分半銀子。三人吃著酒飯,世貞只不言語,思量如何打發柔玉並翠荷回去。

    正吃間,忽聞街上人聲鼎沸,大呼小叫,且夾有亂馬嘶鳴,踏踏蹄聲。頓時滿街大亂。行人牽兒攜女,紛紛奔竄,有的掉了鞋兒襪兒,有的翻了筐兒擔兒;攤販貨架,俱被擠倒,雞飛鵝鳴,惶惶不安。

    世貞只道海盜入犯,囑咐柔玉、翠荷躲避店堂,自己便嗆啷啷抽出佩劍,竟去門首觀看。世貞出門看時,心下暗暗驚訝,只見街上數十匹飛馬奔馳而來,馬上是清一色官軍。那飛馬盡在人群中衝撞,見得貌美女子,便將黃紙貼於額頭,隨後便有兵士將貼黃女子綁架而去。偶有人呼救乞饒,便有那官兵惡狠狠說道:

    「皇宮選美,哪個敢不從,便是要你腦袋,也當拔蔥兒一般1世貞見是皇宮選美,竟如此非為,心下著實氣惱。

    原來世宗皇帝貪淫,又喜齋醮,便在宮中寵得妖人方士陶仲文、粱高輔等人。

    那梁高輔本南陽方士,年逾八十,卻鬚眉瞻白,兩手指甲,各長五寸,自言有吐導之術,且修得極好妙藥。你道藥中用著何物?乃是選童女七七四十九人,用第一次天癸露曬多年,精心煉製的春藥。服食之後,立見奇效,一夕可御十女,恣戰不疲,並云:「可長生不死,與地仙無異。」那世宗皇帝年已五十,精力寢衰,後宮嬪妃,不下百名,靠了一個老頭,哪裡能遍承雨露,兔不得背地埋怨,世宗也自覺抱歉。待到服食了那春藥,即與嬪妃等實驗,果然經久耐戰,與前比大不相同,於是龍顏大喜,傳旨選那八歲至十四歲的少女三百人入宮,待她天癸一至,即取作藥水,合入藥中,製作「先天丹鉛」。不想這一美差,竟落至趙文華頭上。

    他恃著皇帝旨意,哪管什麼年齡大小,但見絕色女子,便盡加掠奪,將那年幼的獻與皇帝作藥物,卻將那青春妙齡的攜回京內,一部分討好敬獻世蕃,一部分供自己賞玩。

    騷亂過後,街上空落冷靜無人。世貞回到鋪內,柔玉並翠荷迎出問道:「街上為何慌亂不安?」

    洩貞憤憤,說出選美之事,三人搖頭歎息片刻道:「此地不可久留,務必速速回去,免得生出事端1三人起身,正待要走,門外走進兩個人來。前面那人,卻好生穿戴,怎見:頭戴忠靖冠,身穿錦緞服,正是官人打扮,年在四十上下。

    只是生得身材精瘦,黃病面皮。一雙眼睛骨碌碌轉個不止,卻喜得嘴巴笑嘻嘻咧開。後面那人,網巾素服,四方臉龐,年方三十幾歲,卻是斯文模樣。二人說笑進得店內,那為首漢子見到世貞,先是一征,後驚喜揖手施禮道:「玉大人卻怎麼在此?這正是千里有緣來相會了。」

    世貞看時,卻是湯裱褙。這湯裱褙原是世貞家人,識得好字畫,精善裱工,後因嚴嵩酷喜古董玉器、字畫珍玩,將他索去,樂得他工精藝巧,又善奉承,竟提薦他做了一個經歷。世貞見他身著官服,不知為何也到了蘇州。打趣道:「裱褙發跡了。此來蘇州,可是奉聖命選美而來?」

    湯裱褙微微尷尬。自嘲道:「哪裡!哪裡!只是為相爺辦點私事。」

    湯裱褙忙呼酒擺設。世貞欲去,二人哪裡肯依,死死纏住道:「千里相會,哪裡便去,只是不給小人臉面。孝廉雖居此城內,卻是與大人初識,也當賞些臉才是1世貞推辭不得,勉強歸座。只是柔玉並翠荷閃避一旁空桌兒上閒坐,只當與世貞不相識。

    酒席之上,世貞間道:「此次奉旨選美的卻是何人?」

    湯裱褙並不避諱,直言道:「便是老爺義子趙文華,工部趙侍郎便是1世貞冷笑道:「飛馬選美,黃簽加額,趙侍郎此功非小,回京見得皇上,伯是又要晉陞了1那徐孝廉見世貞憤慨不悅,笑笑插嘴說道:「經歷與此事絕不相干。經歷此來,乃是密托小人,為相爺府中搜尋購買一些名珍字畫古玩。」

    世貞隨意問道:「可曾上手?」

    湯裱褙道:「便弄到一些,卻是沒什麼貴重好貨。」

    世貞道:「你相爺府中珍異,便是皇宮都不及,此地有何珍異,何蒙裱褙辛勞?」

    湯裱褙俯耳低聲說道:「我家相爺與公子,偏是喜愛古玩書畫,若有珍異,自比性命看得還要重,既是吩咐,怎敢不來?」

    言語之間,卻見一小廝慌慌張張尋到鋪內,見到徐孝廉,氣喘吁吁悄悄說幾句話語。徐孝廉聽得,慌忙起身告辭道:「二位大人權坐,小人家有私事,不便相陪,恕罪,恕罪。」說畢揖手作別,隨小廝慌忙去了。

    湯裱褙見徐孝廉那驚慌模樣,回首哈哈取笑道:「孝廉端的個如花似玉娘子,且莫叫趙侍郎選去1又飲數杯,酒散相別。裱褙問道:「王大人且是哪裡居住,待小人抽空去伺候。」

    世貞說道:「胡亂住一兩日便回京去了,不敢叫裱褙辛勞。」

    辭別裱褙,世貞復同柔玉並翠荷出得店門。柔玉翠荷適才也聽得酒桌之上湯裱褙尋畫之言,暗自驚道:「哥哥:如今卻是怎的才好?」

    世貞道:「小心便是。只恐姑父找你不見,覓人尋畫,鬧到此處,便麻煩了。城中不可停留,待我雇得船隻,仍舊送你們回去。家中若問起,便只道出外遊玩迷路,宿於庵中罷了.」柔玉雖是情意牽連,難托春心脈脈,不忍分離,沉吟片刻,遂默默應允。三人空尋一場驚慌,到城外走來,世貞雇一船,與二人道別,眼見扯帆去了。正是:

    春心脈脈情人遠,流水飄香歎別離。

    畢竟不知後事如何,下回特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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