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撥開朱紅錦黑色滾邊的車門簾,強烈的河西陽光帶著紅褐色砂岩的反光照入了車廂。
祁連雪山在藍天下矗立,蒼穆而凝重。
密什石的高處,胡楊林在風中颯颯飄響,那矮壯的樹枝,有萬年不滅的靈魂。
「天門中開,浩蕩蕩,雅穆並騁,為以臨饗……」月氏的禮儀長老站在密什石的高處,高聲唱喏,「福大晉,神降繁祉,祁連無遠,天下之母。神祇之來,如遺光景……」
誦唱聲中,花尚公主緩步走上密什石,高貴的銀色狐裘披拂在她的身上,象徵著純白與公正的銀色頭冠將她裝點得如天之渺
這朵渺雲飄蕩在密什石的上方,與藍天相接,與黑水相連。她的衣角隨風飄起,菊花未黃,人已消瘦。簡揚站在她的身後,昨天他已經被花尚公主選為了王夫。
霍去病贈予這位月氏左庶長,威遠校尉的軍銜,象徵著漢朝與月氏的聯姻,公開確立了漢朝政權對於祁連月氏的控制。
一切都是眾望所歸,一切都是皆大歡喜。
所有人都是棋子,只不過這些棋子尚能各得其所罷了。
昨日傍晚,他們三萬月氏人從祁莽川西遷回到了祁連山的黑水古城旁。
花尚幽幽歎息,遼鶴歸來,此處故鄉,多少傷心地?
她雖然借助大漢朝的鼎力扶助,登上了月氏王位,維繫了月氏族在河西的神聖土地,但是,她依然是一個附庸於強國的臣下。漢朝對於他們的恩情是需要得到回報地。
弱國之積。安有完卵?奈何宰割,人生無幸。
「河西之戰於今日算是告一段落了,從此往後。大漢朝與小月氏國永結和好之盟。來!乾了這一杯。」去病舉起青銅獸爵,這是我們留在黑水澤邊的最後一夜。
簡揚雖然聽不明白去病說的話。知道是乾杯地意思,舉起自己的月氏酒碗「干了!」
花尚女王端起酒碗,對我遙遙一舉。我喝地是白開水,無聊地抿一抿。河西白日炎熱,晚上卻頗為寒冷。我出來的時候。帶著個鑲一個皮毛圈的風帽,一半是遮風,另一半則是為了避免與去病視線交錯。
我們已經好幾天沒有好好說話了。我出於關心,旁敲側擊地問起了他的肩傷,他說話聲就變得很沒好氣,大為不耐煩——,電腦站更新最快.
我本來就對他和齊打架深為不滿,看到他這麼一幅死鴨子嘴硬的模樣,非常氣惱。
我有幾次故意撞了他地肩膀,想讓他受不了跟我好好坦白。可是。我撞得他很重很重,有一次我自己都撞得很疼,他就是咬緊了牙關不說話。我越發生了氣。越發不理睬他。
今天,他和簡揚。花尚來黑水城邊喝野酒。他強迫我也一起過來了。
「今天,我安排了一段漢朝的音樂。霍將軍聽一聽罷。」花尚女王盛情邀請。
一段胡笳響起,歌女磁魅沙啞的聲音從遠處傳來,如風滑過湖面。
霍去病的眼裡只有遠處黑水澤的夕陽西下,紅燦暮雲,那略有蒼涼淡漠之樂在他耳中不過為眼前的景色增添了幾分闊茫的美。
簡揚默聽那曲子了一會兒,終究覺得沒有于闐之類的胡樂來得讓人歡顏,自飲一口以作娛興。
唯有花尚,入神般地傾聽。
那歌女的漢話不地道,我一開始聽不出什麼,後來才慢慢聽明白了「……周穆天子,長儀淑容,轔轔車動,來至崑崙。青鳥如訴,秋雲為裳,斯有佳人,在水一方。崑崙如雪,天池如鏡,天長地久,此恨連連。相守明月,終老天山……」
說地是周朝穆天子愛駕車四游,天山天池湖畔遇上了青鳥族部落女王,年輕貌美的西王母。恩愛不久長,紅帳難挽中原郎。西王母站在天山上,目送愛郎的轅架轔轔而去。十數年後遣人來到中原,送上一把寶劍,上面鐫著「祝君長壽,願君再來」。
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君不曾長壽,亦不曾再來,唯有天山天池地寂寞白雪,年年歲歲暮暮朝朝。
花尚女王撞上了我的目光,知道我聽懂了這首曲子。她再次舉起酒碗,一飲而盡,那落寞與無奈,盡作杯中地一泓酒。
我沒有喝,此時此刻我才相信,她確實真心。我為自己在氈包中對於她地那一番話而懊悔,我不該對她如此尖刻。
男人們以他們自己都不曾察覺的方式辜負著女人。也許,天下知女人者,只有女人自己罷?
胡笳聲碎,一聲短笛傳來。
這聲音尖銳刺耳,弄樂地歌女一聲音顫,巍巍然止住了聲音。我們都抬起頭,月光如一片銀沙灑在面前。
月光下,一個男子站在不遠處的黑石上,石如墨,他如月。雙手放在唇邊,一支短短的竹笛。
去病一愣,以異乎尋常的敏捷反應先笑道「不會吹笛子就不要吹,破壞了方纔的好樂曲。」
齊遠遠笑道「不過看你們興致好,也想來討杯酒喝。」
花尚和簡揚驚訝地看著齊,他們不懂得穿越之說,怎麼知道眼前的這個阿朗已經不是那個出身狼群、不通人語的野人了。齊坦然站在風中,那點匈奴族與月氏族的孽血對於他來說並不算什麼。他的目光穿過我們,直接落在酒壺上。
齊走過來,去病已經親自倒好一杯水酒,命我遞給他。我心中煩亂,不樂意受他差遣。見我不動手,去病惱道「快點。」
撇過頭,霍去病的眼睛有問題嗎?沒注意到我們這幾天正在打冷戰嗎?
去病沒了面子。臉上無光,只得自己訕訕地拿起酒杯「彎彎身子不太好。還是我敬你。」齊接過酒碗,一口喝完「好酒。」
「大漢朝的酒喝著更順口,有空來長安,我請你喝皇上的御酒。」去病興致很高,或者說裝作興致很高。「本來還帶著兩壇,被彎彎偷喝了許多,不然我們可以……」
分明是他自己拿去鼓舞士氣了,居然將這帳算在我地身上!我最怕提起這件事情,抬頭看到去病的暗笑,明白他這是故意在顯示我們之間的親熱,冷冷轉過身體。
去病地臉色白了一白。他已經一讓再讓,讓無可讓了。眉峰攢在一起,似乎開始無法克制自己的脾氣了……
齊本來並不看我們兩個。此時將目光從我身上轉到去病地臉上。去病的臉色由白轉紅,紅到一半又開始發青……見齊在看他,沉下眉眼自己喝了一口酒。彷彿在說「別以為我只會衝冠一怒,我也是會忍耐的!」
花尚雖然不明白我們三人的關係。也覺得情形不妙。圓滑地尋了話問起齊來。她很好奇這個傳說中自小隨野狼長大的男子如何說得一口好漢話。齊隨口編些話語搪塞著她,雙方地氣氛才略有緩和。
去病和簡揚兩個酒盞來往。互相喝了起來。「彎,我們入鄉隨俗,我也敬你。」齊一語雙關地說完,抓起近旁的酒壺往我杯子裡倒。可是,他居然在舉起的瞬間沒有察覺出,這酒壺已經空了,酒壺傾倒半晌,沒有一滴酒液流出。
去病看出他的尷尬,重新拿起一壺酒「彎彎現在不能喝酒,還是我敬你。」他忙著倒酒,不曾防那一個酒壺也是空的,倒不出來,雙方對視一眼,齊搶先一笑「你們真是能喝,一滴也不給我留下。」
「我這裡有。」花尚站起來,為他們兩個盈盈斟完,又給簡揚倒滿一盞,「我們一起敬白月使。」
一盞酒下去,我不知道他們心中各是什麼滋味。前晚去病的刀傷我不會推斷錯,今夜他們那心不在焉的故作熱情,我不會看走眼疑惑不能解開,我也端起茶杯「我也喝。」
仰脖,任茶水如澀淚一般傾入口中,垂下眼瞼的瞬間,看到了齊的眼神。
……那晚,他說有話跟我說……
……那晚,他因去病透露過一絲深深地忿色……
現在,他們之間分明見過面,也分明彼此之間有過什麼約定。
純藍的瞳仁中,閃過一抹低回幽深的眸光,無奈而感慨……轉瞬便掩藏起來,抬起頭,又是一片光明磊落。
去病半個身子攔在我面前,似乎故意要顯出我與他地親近旁人不得覬覦的模樣,略顯小家子氣。
我抿嘴一笑,管他們如何約定地?
我只管選擇我要選擇地人!
齊一如當年的澄澈與善良,我們有緣無份這不是我地錯,和他在一起我會內疚、難過,想起從前的噩夢。去病雖然渾身毛病,脾氣也差,可是和他在一起,我覺得很開心。
我轉過頭,頭上帶著的風帽跌落,那柔軟的水鳥毛堆在我頸間,如一絨白雪,去病見我冷落了他幾日,忽然蓉生雙頤,秋水朦朧,淺笑如浮。
如火焰點燃了他的容光,眸子的黑色閃亮如水,臉卻拉不下來,依舊有些繃繃的。想了一會兒,伸出一隻手將我的手腕捉住,熱熱地抓在手心裡。
齊站起來「當見的人我也見過了。」他看著去病,「我走了。」
齊一走,我把去病的手撥開,繼續生氣當演的戲我也演完了——看見沒有?別覺得自己是獨一無二的,你若表現不夠好,照樣換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