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句話一說完,局面大變。
張布衣手一揚,銅鈴夾著急嘯,飛打魯布衣。
魯布衣不慌不忙,袖子一兜,收去了銅鈴。
同時間,魯布衣一拍椅背,椅下疾射出三枚橄欖形的暗器,電射張布衣上中下三路!
張布衣已抽出紅傘,露地張開,傘面急縱,三枚小橄欖急蕩而開。
劍自傘柄抽出,劍迎風一抖,如靈蛇陡直,刺向魯布衣咽喉。
魯布衣一個大仰身,劍掠算面過,幾絡白鬚銀髮,切斷飄揚。但在同一剎那間,魯布衣袖口一開,原先的銅鈴飛打而出。
張布衣用急旋的傘面一格,銅鈴陡地散開,幾個小鈴襠仍分幾個不同的角度射向張布衣。
張布衣倏地收傘。
小鈴襠盡收入傘裡。
銅鈴力已被卸,接在乎裡。
張布衣同時腳步倒錯,一滑而退開三丈,微笑而立。
這幾下急攻險守,全在電光石火間完成,兩人每一招都是行險搶攻,一擊必殺,但誰也沒佔著便宜。
而在一旁的少年上豆子,在兩人交手的片刻間,向張布衣攻擊了七次,但七次都被離張布衣身邊一種無形的勁道所阻,幾次力沖,但相隔丈遠,便衝不上前,根本無從出手。
張布衣始終只向魯布衣出手,連看也沒看一眼。
在他服裡,真正的對手,只有一個。
魯布衣瞇著眼睛,彷彿剛才動手的事與他全無關係一樣,「銅鈴可摔壞了?」
張布衣拎著銅鈴,看了看,道:「小鈴擋掉了,便不響了。
魯布衣噴聲道:「真可惜,吃飯的傢伙啞了。
張布衣笑道:「幸好人還沒啞。
魯布衣也笑道:「銅鈴紅傘,神捕鄒辭,啞不掉的。
張布衣道:「一路來。三十四個大城小鎮死了二十六個李布衣。這件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在下只好也裝扮個卜算子來瞧瞧了」
魯布衣道:「是三十一個。
張布衣道:「你要殺多少個才夠。
魯布衣道:「直到殺了真正的李布衣為止。
張布衣道:「李布衣為民除害,鋤強扶弱,替天行道,你因何非要殺他不可?
魯布衣道:「鄒辭。
鄒辭(張布衣)一怔。只聽魯布衣沉聲問道:「你隸屬於哪一個轄下?」
鄒辭遲疑了一下,才道:「我是大同都御使任命的專案捕役。現在是秉公行事。
魯布衣忽亮出一物,示向鄒辭。鄒辭一震,魯布衣冷冷地道:「大同都御使顧若思算什麼東西?我是內廠司禮的親信,高興殺誰就殺誰,要殺哪一個就殺哪一個。
鄒辭臉色陣黃陣白,忽挺胸大聲道:「我是衙捕,有我在。無論是誰,都不能任意殺人。如果殺了人。就要償命!
魯布衣服睛亮起針尖一般的銳芒,「人管該管的事,叫理所當為:管不該管的事,就叫不自量力!
魯布衣傑傑笑問道:「沒想到鄒大捕頭要做烈士,卻連家小老婆,上司朋友,全都要跟你當死士去了。」當時的情形,得罪這些宦官眷養的內廠、東廠、西廠、錦衣衛的好手,是牽連六族親門殺頭破家的大罪。
鄒辭搖頭。
「我沒這個膽子。
「不過,我可以殺掉你。他說。
「只要殺掉你,不管東廠西廠南廠北廠,都不會知道禍由我闖,自然也不會連累無辜淒慘下場。
「好主意。魯布衣大笑。眼睛裡針刺般的厲芒更盛。「可惜你是個捕頭。
鄒辭不解:「捕頭又怎樣?
魯布衣瞇著眼睛和氣地笑道:「你是個好捕頭。好捕頭是不公報私仇。假公濟私,私自處理刑犯的。」
鄒辭道:「對那些作好犯科又無法制裁的人,我只是個江湖人張布衣,以殺止殺,不是捕頭!
他冷冷地道:「殺了乾淨,不必審了。
他手上的紅傘突然急旋起來,擋在身前,向魯布衣進逼!
魯布衣手一揚,自袖口打出三枚橄欖。
兩枚橄欖,射在傘面上。傘子急旋,暗器盪開,但另一枚橄欖卻折了一個大圈,倒射張布衣背脊。
張布衣猛然發覺。銅鈴一兜;格罵一聲,收掉了那顆橄欖,但他的攻勢,也停了一停。
他只不過是停了一停,立時向下一蹲,一連幾個打滾,已近魯布衣輪椅之前!
就在這時。魯布衣椅上橫檔;格格二聲,又射出兩枚橄欖形的暗器。
張布衣左手一抓,右手一拍,把一暗器抓在乎裡,一拍人士中。
兩枚橄欖形的暗器盡被張布衣破去,但他的攻勢也為之一頓。
這時張布衣和魯布衣之間的距離,不過七尺,張布衣仍半伏著身子,魯布衣端坐在椅子上,兩人眼光相遇,彷彿兵刃相交。
張布衣道:「好暗器。
魯布衣道:「好身手。
張布衣道:「只要我接近你,你的暗器就等於沒用,論武功。你不是我對手。
他補加這一句道:「現在我已經相當接近你了。
魯布衣似徽歎了一口氣:「那你是欺負我這糟老頭子一雙不聽話的腿。
張布衣冷冷地道:「死去的數十名『李布衣』裡面,有不少江湖好手,他們就死在同情你廢了的一雙腿上。
他說完了這句請,如一頭蒼鷹般飛起。
他蹲伏在地上如一頭沉睡中的豹子,一觸即發,但掠起時卻似鷹擊長空。
他的銅鈴往魯布衣兜頭打落。
魯布衣一低頭,避過一擊,自衣在後頭內射出一道白光,飛擊張布衣。
張布衣銅鈴一兜,套住銀刀,掠起之勢已盡,飄然落地,離魯布衣身側不過三尺。
張布衣冷笑,用手指自銅鈴內挾出銀刀,斜指魯布衣,道:「你還有什麼厲害暗器,盡使出來吧。
一語未了,突的一聲,手中所執的銀刀柄內疾噴出一枚小劍。張布衣只來得及側了一側,小劍射入他右肋,直沒入柄。
魯布衣怪笑道:「已經使出未了。一扳扶把,木椅輪車突然急馳而至,」呼」地撞向張布衣,就快撞中張布衣之際,木椅坐墊外沿突撐著一塊鑲滿尖刺的木欄,「砰「地擊在張布衣的身上。
張布衣大叫一聲,往後一翻,往懸崖落了下去。
魯布衣撫了撫髯,搖了搖頭,又持了持髯,再搖首似惋惜地道:「他武功不弱,內力尤高,就是愚驢了點。
那少年期期艾艾地道:「師父,剛才的事,我一直衝不過他內力範圍,全幫不上師父的忙,是弟子沒有……」
魯布衣的眼睛像針一般明亮:「他內力好,向我衝來時,捲起的大力,幾令我無法呼吸,憑你又怎靠得近他。不過,待會兒遼上真的李布衣,你能盡幾分力,就盡幾分力!
少年土豆子奇道:「師父,天欲宮會不會弄錯了,李布衣來這窮鄉僻壤做什麼?
魯布衣笑問:「天祥有三勝,除了勝山勝水還有一勝,你可知道?」
土豆子想都不想,即道:「還有人勝。」
魯布衣問下去:「是誰人?」
土豆子答:「是『醫神醫』賴藥兒平常人難得他治病,但一旦醫人沒有治下好的,他卻不替武林中人治病,是為人勝。」
魯布衣道:「是了。」
土豆子詫異地道:「難道李布衣是去看病?」
魯布衣道:「賴藥兒是他的朋友。」
土豆子道:「那麼李布衣是去看朋友了?」
魯布衣道:「非也。李布衣和賴藥兒,雖是好朋友,卻也不常相見。平素兩人很少朝相,李布衣去找賴藥兒,是因為白青衣、枯木道人、飛鳥大師,葉楚甚、葉夢色兄妹都在賴神醫處,李布衣必須要會見他們。」
上豆子訝然道:「自青衣是武林白道總盟飛魚山莊的『老頭子』葉氏兄妹也是飛魚塘的『老秀』,枯木、飛鳥這兩大高手亦是飛魚山莊莊主沈星南的至交,他們聚在一起……」
魯布衣道:「正是為了要對付大欲宮,在大住山可谷來家原上設下的『五遁陣法』。」
土豆子仍有點迷惑。山嵐徐掠,梅香淡然,鐵索吊橋對岸聳時的天祥遠山,就像沾在潔白畫布上的黛色一般。
從天樣那兒,開始有人渡過吊橋,往山道上走來,匆匆的過客、叫賣的小販。趕著毛驢的腳夫、趕集辦事的行商,各形各式的人物都有。
山道上也出現了幾批人,要渡過吊橋到天祥去。久居此山的人來往心澄意閒,若無其事,初來的人都禁不住為這悠遠的山意和悠長的水意所合成的明山秀水,癡了一陣。駐足神馳。
魯布衣看看普渡橋邊,像沒發生過任何事情一般,仍是寂然的山,傲然的梅,連一滴鮮血也沒遺下,一面向土豆子釋疑:「武林中黑白道每三年于飛來峰一戰,爭奪金印,號令江湖。天欲宮當然是替劉公公等撐腰,坦白道中實力也非同小可,尤以江南刀柄會最強,而刀柄會又以飛魚塘為圭桌。
他一面說,一面以針似的明亮小眼打量觀察行人,外表卻悠然自在,像倦走江湖,小恿於此一般。
「現在離今年的金印之戰,不到十四天,坦白道武林的五名代戰者:邱斷刀、秦燕橫。英蕭殺、宋晚燈、孟青樓全被天欲宮派『心魔』暗殺了,心魔也死於李布衣手上,可是白道武林卻找不到證據是天欲宮干的,所以只有找另外五大高手頂替。
這時,山場道上,前後出現了三批人,愈來愈近,而魯布衣的眼睛也越瞇起細,越來越亮。
上豆子問:「便是那白青衣、枯木、飛鳥、葉氏兄妹等五人?」
魯布衣額首道:「我今晨見到五人中葉楚甚受傷頗重,經過這裡,因而料定是李布衣指使他們來求醫,明天便是闖五遁陣之時。黑白二進觀戰,公證已齊聚青訂谷,李布衣沒有理由不趕去與這班人會合的。
其實魯布衣也有不知之處。飛魚塘確是派白青衣等人去攻打五遁陣,但葉氏兄妹合二人之力只能算是一陣。另外還有藏劍老人谷風晚出手。
只是在元江府之夜,東海鉤鱉礬的鍾氏兄弟和黑白元無常來攻,加上司馬、公孫暗襲,曾在衙裡有過一番龍爭虎鬥,後來除鐘石秀逃逸外,餘人皆喪命於豪俠手中。
而布下「五遁陣」的原主纖月蒼龍軒,因不甘辛苦布下的陣勢全力天欲宮所用,未與中士武林好手交戰便返東流,故此在楊裡挑戰諸俠,幸得李布衣出手,才擊敗蒼龍軒,使其敗服而去。
蒼龍軒後為天欲官智囊何道裡所搏殺,嫁禍諸俠。掀起日後中原武林一場紛爭血戰,這點諸俠並不得知。
葉楚甚因重創於纖月蒼龍軒刀下;李布衣要諸俠護葉楚甚先赴天樣木柵裡求醫,他自己與徒弟傅晚飛在元江府衙裡善後。
不料故意留下來幫忙的藏劍老人心懷憤怨,前隙難消,偷襲李布衣,使其四肢全傷,失卻抵抗力,要誅之於劍下,後終為李布衣以頭頂擊鼓而震死。
李布衣受傷的事,不但魯布衣並未得知,連白青衣、枯木、飛烏、葉氏兄妹諸俠,亦不知道。
魯布衣此刻、眼睛釘著的。便是朝普渡吊橋這兒趕來的三批人中的一批。
第一批是皮貨商,有談有笑的,臉上都隨時隨地沒升起一種飽經世故,遍歷世情的笑容。
第二批人是一對夫婦,男的左手提了一籮雞鴨鵝魚,右手還抱了個小娃娃,女的雙手抱了個還在褪褓中的嬰孩。後面跟了三個人不算大小不算小的毛孩兒八成是趕娘家的。
這兩批人當然不會有李布衣。
魯布衣注意的是第三批。
這最後一批人,其實只有兩個。
兩個人。只有一個人走路。
一個龍精虎猛,濃眉大目的青年,背著一位五絡長髯。雙手雙腳都綁著布、而布上又滲著血花的中年人。
魯布衣望著、望著,不覺第一批人已上了普渡吊橋。
土豆子自然也注意到魯布衣的眼色。
所以他也望了過去。
魯布衣低聲道:「你看到了沒有?」
土豆子怔了一怔,問:「誰?
魯布衣沒好氣地反問:「我們在等誰?」
土豆子吃了一驚,道:「李布衣?他……來了?」
這說著的時候,第二批的一家大小,又上了普渡吊橋,而第三批之後。一時再沒有來人。
土豆子道:「李布衣怎會……?」他端詳第三批人,那跟自己年紀相仿的自然不會是李布衣,但他隨師父在三個月來追殺李布衣,徒勞元功,從百姓口中,人人樂道的李布衣,使土豆子心頭的李布衣怕不有三頭六臂,而今看見一個自己寸步難行,手足俱傷,要人背著走的廢人,叫他一時無法置信。
魯布衣橫針似的咪眼浮現起諱莫如深的笑容:「李布衣也是人,他也一樣會傷,會死的,所以我們才能殺他,他也是一個一殺就死的人。
他接著道:「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李布衣,但是,他是相士準沒錯兒……」
土豆子惑然道:「師父如何……」
魯布衣道:「你看那小伙子小臂上繫著的包袱,看相用的器具:羅盤、量尺。封受、鐵板、數歷都露了一截,還有腰畔插著的長竹豈不正是懸起招牌時用的竹竿子嗎?這人是相士沒錯,而且一定會武,只是受了傷掛了彩……」
說到這裡,少年背著傷者,已經急急行近。
魯布衣微笑,坐在木椅上。
土豆子垂手立在他的身後,此際卻悄悄握緊了拳頭。
山風徐來,群青鬱鬱。
天色轉暗,河谷遠處渺渺,遍佈迷雨,看不清楚。
雨雖未至,過橋的人已急步奔行。
濃眉大眼的青年;背著受傷的人,就要掠過魯布衣的椅前。
就在這時,梅花籟籟而落。花瓣落在草上、崖邊、飛落谷裡。
青年背上的傷者。忽然睜開了雙眼。
他一直閉著眼睛,可是甫睜目,即望進了魯布衣針刺般的眼睛裡。
他只望了一眼,又徐徐合起了眼睛。
他再也沒有望向別處。
可是他緩緩他說:「六十朵,不多不少,落了六十朵,此數大凶,此數大凶。
魯布衣吃了一驚。他自度一隻眼,比針刺還要利,但對方只一開合問,眼神清澄如一潭碧湖。一口針沉到了湖底。
當下再無置疑,立刻道:「李布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