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眉青年立即止步,狐旋地看了魯布衣一眼。
他立即覺得眼睛刺痛,彷彿指頭不小心給針尖刺出一下點血珠的感覺。
他只有別過頭去看背負者的反應。
傷者沒有反應,也沒有驚奇。
傷者只是緩緩地道:「你是來殺我的?」
魯布衣笑道:「你怎麼知道?說不定,我是你素昧平生的相知呢?
李布衣長歎道:「你有殺氣。
魯布衣道:「果然瞞不過你。
李布衣也笑了:「兔子不知道何者為虎何者為鹿。但它卻知道見到小鹿時繼續喝水,見到猛虎時便要逃跑,因為老虎有殺氣。」
他笑了一笑道:「殺氣是瞞不過人的。
魯布衣笑道:「只瞞不過你。因為我殺了三十名李布衣,除了少數三幾人。別的連發現都來不及。」
李布衣臉色一沉:「我跟你有仇?」
魯布衣道:「沒有。」
李布衣疾道:「我與你有冤?」
魯布衣答道:「也無。
李布衣怒道:「你何苦為了要殺我,竟不惜殺了三十個無辜者?」
魯布衣淡淡地道:「我是劉公公親信,隸屬內廠,殺幾個意圖造反的江湖人,算不了什麼。
李布衣忽然平靜了下來,「哦,原來是內廠的人,這就難怪了。
魯布衣笑道:「可惜你已受了殘肢之傷。否則今日誰存誰亡。可難說得很。
李布衣談淡地反問:「誰說我不能夠動手?」
魯布衣大獎道:「你別忘了,我也是一樣替人看相的。
他一面笑一面亮著銳眼:「你是木型人,目長而秀,腰細而圓,髯眉多清,骨堅節硬,臉略帶方,即略帶金型。五行裡金克木,惟少則斷木成器,多則木被金傷,你此刻肢白如雪;金已侵神,血氣極弱,若非雙目神柔仍在,早已不住,又如何能出手動武?
李布衣戳然不語。
那青年突虎目一睜,怒叱道:「還有我!
魯布衣冷笑道:「你是什麼東西?」
青年用右手大拇指著他自己的鼻子道:「我是傅晚飛!」
魯布衣忽笑道:「你個性豪放衝動耿直。意志堅定,有所圖謀必全力以赴,但卻不善於應變,為人過於坦率,性情亦失之太剛。易放蕩不拘,常不思前顧後,縱仗義疏財,結交天下,亦難免遭敗北更易受人牽累。
傅晚飛大吃一驚,顫聲道:「你……你怎麼知道我的個性……」
魯布衣一曬道:「人呱呱墮地,四指緊把拇指握在掌心,拇指就是自我,拇指的形狀就是自我的性格的流露……你拇指堅壯有力,強硬挺長,本可干番大事,可惜拇指與食指間分隔太寬,易放難收,任意行動,缺失難免。
傅晚飛呀啼道:「你究竟……是誰……?」
魯布衣淡淡笑道:「算命殺手魯布衣。」
李布衣忽道:「算命神捕鄒辭來過?」
魯布衣道:「他易名張布衣,剛才來過,也剛被我殺了,他是第三十一個以布衣為號的……你怎麼知曉他來過?」
李布衣目注草地上。
崖邊。有幾個碎散了的小鈴襠。
魯布衣這才笑道:「張布衣的奪魂鈴,很容易認,難怪你一眼看出來,是我大意。」
李布衣沉吟了一陣,道:「我還有一樁心事未了。」
魯布衣瞇眼道:「你想去協助飛魚塘的人攻打五遁陣?」
李布衣點點頭。
魯布衣歎道:「不行。第一,等你打完了五遁陣,傷已好了差不多了。我未必能制得住你;第二,以你現在的傷勢。又能幫得上什麼忙?起不了什麼作用?
李布衣平靜地道:「那你非要在此際殺我不可?
魯布衣斬釘截鐵地答:「是。
傅晚飛大聲道:「你殺不了他!
魯布衣瞇眼笑道:「為什麼?
傅晚飛拍心胸道:「因為有我!
魯布衣斜包起一隻左眼,笑道:「你接得下我的暗器?
他話一說出,袖口飛出四枚橄欖形的暗器,恰好穿過四朵梅花,釘人材枝。
暗器能不偏不倚打中梅花。並不出奇,但花是柔的,能穿過花蕊。釘在細小的梅槓上,不令梅枝折斷,不使花瓣震落,這份腕力,卻不是「出奇」兩個字可以形容的。
李布衣歎了一口氣,道:「四朵,是凶變之數,萬事休止你未必能如願。
魯布衣笑道:「靈數未可盡信,只要這小哥兒接不了我的暗器,你就死定了。」
傅晚飛坦然道:「我接不下。
魯布衣笑道:「那你殺了你背上的人,我放你一條生路。
傅晚飛瞪住他反問:「為什麼我要殺他?」
魯布衣道:「你不殺他,我的暗器先殺了你,再殺他。
傅晚飛搖首:「你的暗器殺不了我的。
魯布衣不禁問:「為什麼?」
傅晚飛道:「因為我會跑。
話一說出,背著李布衣,沒命似地往前跑。
魯布衣四枚橄欖縹已呼嘯尖嘶著發射了出去,四枚橄欖鏢後又跟著九枚橄欖縹。
傅晚飛一口氣跑到普渡橋,往橋牌一轉,停了一停,篤篤篤篤,四鏢全射人石墩上。
四鏢一過,他剛想伸頸,李布衣喝道:「伏下。傅晚飛連忙一縮,又一連九下密響,九枚橄欖鏢又射人了石牌內。
傅晚飛哇地站了起來。他甫一站起,「唆」地一聲,一枚橄欖縹,打入了他的發捨之中,險些射中了他的後腦。
傅晚飛不及多看,一面大叫著一面往普渡橋掠去。
後面暗器連響,至少有十六八枚落了空,另外流星雨似的尖嘯,有的在左、有的在右。有的在前有的在後,或在上在下飛擦而過!
只要給任何一枚擊中任何一人;都要性命難保。
可是傅晚飛沒有停頓,更沒有回頭。
他一鼓作氣衝上了吊橋。
這時連雨已開始罪靠。
他一上橋,大叫一聲:「大哥!
他是怕背上的李布衣已中了暗器,只聽李布衣咳嗽了一聲,沉靜他說了一個字:「衝!
背後暗器破空之聲又告響起。
他在雨中像炮彈一般飛衝出去,把暗器的呼嘯全拋落在後面,他一生中從來就沒有跑得如此快過。
他背上負有一人,但跑得比他平時還快。
如果不是為了背上所負,傅晚飛也情知自己跑不出這樣的速度來。
前面的雨絲被勁風激開,吊橋急晃,傅晚飛背著孿布衣破雨而沖。
魯布衣的暗器傅晚飛是接不下。避不了,但傅晚飛撤颶就跑。跑過了暗器射程之外,魯布衣催動輪椅,上了吊橋,但傅晚飛已奔到了橋中央。
魯布衣不料傅晚飛有此一跑。
傅晚飛這樣跑下去,自然可以躲過魯布衣的追殺,但他跑到了橋中央,李布衣忽在背上叱道:「停!
傅晚飛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他素來服從李布衣。軋然而止。
這急驟的止步,使索橋為之擺盪。
傅晚飛停了下來,才看見前面橋上,站了一人。
那人便是壯碩少年土豆子。
他手裡拿著一支三鋒直指,彎肢四稜;鋒扁而齊,以稜為刃的襠鈕,直指傅晚飛。
傅晚飛若直奔過去,難免被剖腹穿腸。
傅晚飛大口大口的喘了幾口氣,只聽一陣刺耳難聽的鐵木根輾聲傳來,寬僅容人的吊橋木板一陣格動連響,像柴乾燥裂了一般。魯布衣正催動木輪往橋心逼來。
「沒想到你會逃。」魯布衣冷笑著道。
「他會逃的;」李布衣咳嗽兩聲,深吸一口氣,接道:「他性子硬,但並不拘泥古板,你看他拇指時,忘了注意他指頭稍向外傾。而且首節後仰自如,是極能善於應變,機智伶俐的小伙子。」
魯布衣一面催動木椅,漸逼近橋心,道:「可惜那麼聰明伶俐。生路不走,仍選上了條死路。
傅晚飛向李布衣低聲道:「我硬衝過去。」他沒有把拿擋把的少年放在眼裡。
李布衣道:「好,你放下我。
傅晚飛大聲道:「我背你過去。
李布衣疾道:「那就一定過不去。
吊橋上狹僅容人,而且吊橋一方有人移步,整個吊橋都會震動起來。
這時吊橋震幅更大,魯布衣催動木椅,已快接近暗器射程之內。
李布衣疾道:「放下我。
傅晚飛道:「要過,就一齊過去!
橋的另一端又震動起來,土豆子持把踏步逼近。
傅晚飛霍地拔刀,大喝道:「不要過來。」
土豆子的步伐驟然加快。
傅晚飛一刀向索橋所了下去,刷地斷了一條繩索。
然而上豆子。魯布衣更迅速地自兩頭逼近,傅晚飛一咬牙,刷刷兩刀,又斷了兩條麻索,吊橋頓時一歪,搖蕩不已。
魯布衣、土豆子陡然停止,相顧駭然。
他們要往回走,已經不及,返近卻又太遲,魯布衣叱道:「你……要幹什麼?」
傅晚飛揮刀大聲道:「你要再逼近,我砍斷吊橋,一齊掉下去死。
說著又揮刀砍斷一條吊索。
魯布衣急叫道:「別別……
傅晚飛喝道:「那就退回去。
魯布衣勉強擠出一絲笑容,道:「好,好……」催動木椅,往後退去,一面揮手,示意土豆子向崖上撤離。
兩人一動,吊橋上響起一陣難聽的軋響,剩下支撐的幾條繩索,彷彿隨時就要斷裂的。
吊橋一旦斷落,他們只有翻落於百丈溪谷裡去了。
李布衣低聲疾道:「不可以叫他們退。」傅晚飛一怔。
「他們一旦退回崖上,就會砍斷吊索。任由我們掉下去。
傅晚飛猛然一省,大呼道:「不許動!
魯布衣。土豆子立時僵直了不動。魯布衣雙手緊抓木椅扶手。土豆子雙手緊握耙柄,兩人都抓了一手心的汗。
魯布衣揚聲問:「你要我們怎麼樣?」
傅晚飛六神無主,進退維谷,索性撒賴:「不准進,也不准退。
魯布衣強笑道:「那我們就僵在這裡,天為廬,地為床,雨為食水,拿吊橋當飯吃麼?」
傅晚飛叱道:「少廢……」忽覺腳下吊橋稍微震盪,猛回首。只見土豆子悄步逼近,傅晚飛氣極喝道:「再動一」揮刀又斷一索。
吊橋連斷四索,陡然一沉,搖搖晃晃,發出支格支格的怪聲。這下可把魯布衣嚇得駭然失色,高呼道:「土豆子,不要動!不許動!不准動!
土豆子也臉色發白,僵在那兒,便腳背上鑿了釘子一般。
傅晚飛氣呼呼地道:「不動最好,老老實實的……」
四人分作前、中。後三段,僵在橋上,相持不下,卻不料自天祥那邊,來了一個挽譬小童,拖著一個老得快睜不開眼的老婆婆。竟無視於吊橋上爭持的情景,一蹣跚一蹦跳的踏上了吊橋。
兩祖孫一上了吊橋,吊橋立即一沉,傅晚飛立即發現,又要揮刀砍繩索,土豆子連忙駭呼道:「不關我事——」
傅晚飛一呆,這才發現老婆婆和小孩子正走在吊橋上。
傅晚飛呼道:「喂,別走過來,別走過來——」
那老婆婆遠遠似聽到有人呼叫,用手按在耳背上,問那小孩:「四毛,那人在呼嚷什麼呀?」
四毛跳蹦蹦他說:「他叫阿婆阿婆快過橋,過了橋,搭上轎。轎兒轎兒搖搖搖,搖到戲園子裡瞧。
在那邊魯布衣一顆心可掉出來了半顆,忙不迭地道:「別人經過,可不是我們,你不要砍。一砍,大家都沒命了。」
傅晚飛一見老婆婆和小孩,心忖糟糕,魯布衣見傅晚飛揚起刀來,卻沒砍下,橫針似的狹眼亮了一亮,道:「你砍也不打緊,但連累無辜老幼性命。你忍心嗎?」
傅晚飛頹然垂下了刀。
魯布衣突然推動木輪,迅速逼了過去。
傅晚飛又舉起了刀,厲呼道:「你再過來,我就一一一」
魯布衣獰笑道:「砍!砍吧!害死無辜鄉民,看是不是好漢所為廣
傅晚飛揚起了刀,卻一直沒砍下去,就這麼瞬息間,魯布衣已逼近橋中央傅晚飛和李布衣身前!
傅晚飛怒叱:「你一一一」
魯布衣罵道:「你砍,你砍,要連累一一一」話未說完,袖口裡橄欖形的暗器一閃,已射中傅晚飛持刀的手。
刀嗆然落下,掉落到深谷裡去了,
說時遲,那時快,魯布衣同時也欺近了傅晚飛身邊,木椅上猛彈出一柄飛刀,急射傅晚飛頸側。傅晚飛匆忙問根本不及閃躲。
在他背後的李布衣忽一探身,張口咬往了刀。
「掙」的一聲,刀柄射出一枚小劍,李布衣一仰臉,小劍平貼臉頰而過,還飄下幾撮髮絲。
李布衣四肢傷及筋骨,無法揮動,但內力依然存在,反應仍然機敏。
魯布衣笑喝道:「好哇,還頑抗哩——」忽見李布衣一抬膝,頂在傅晚飛臂彎的包袱上。
「呼」的一聲,一物凌空飛來。
魯布衣沒想到李布衣在此情此景,居然還可以反擊,匆忙問一掌拍去。波的一聲,物件碎裂,黑雨灑下,魯布衣行動不便,淋了一身,才知道原來是墨汁。
一般墨汁都是在硯台上滲水磨研的,但也有存於瓷瓶,可保數天不凝結成塊。魯布衣拍得一手是墨,一時不知有沒有毒,忽見李布衣俯身衝來。
魯布衣吃了一驚。
李布衣原就騎在傅晚飛背上。居高臨下,突然湊身過來,魯布衣百忙中一掌拍了回去。
李布衣若仍有一手一足可發揮,只怕魯布衣此番便得傷於他招下,可惜李布衣無法作出攻擊,這一掌拍來,只有一個大仰身,頭已越過了吊索,空懸在橋外。
魯布衣一擊不中,臂陡伸長,「砰」地追擊在李布衣胸前。
這一掌剛剛印中。掌力未吐,傅晚飛已定過神來,一腳踢去。吊橋這時擺盪不已,窄難容二人並立,魯布衣在椅上,閃躲不便,雖不怕傅晚飛的武功。但也只有先行催動輪椅。往後退了七尺。
這時連雨霏霏下,魯布衣本濺得一身是墨,又教雨水沖去,變得上半身乾淨,下半身猶留有墨跡,十分狼狽。
魯布衣雖然狼狽,但心裡卻是高興的,因為傅晚飛已失刀,再也沒有砍斷吊橋之威脅。
傅晚飛背起李布衣想往另一邊沖。但見土豆子持把就把守在七尺外原來在魯布衣衝近交手數招的電掣星飛間,他已趕到了。
這時吊橋在半空中擺盪不已,橋首的老婆婆和小孩子都抓緊橋索,尖叫不已,十分害怕。
李布衣垂著頭,看著胸前,傅晚飛卻大聲道:「好,生死我不在乎,讓我們過了橋再殺,別連累無辜!
魯布衣搖頭道:「不行!現在僵局已破,你前無路,後絕境,除死無他策。此地不殺你們。哪裡還有更好的殺人處!
魯布衣說著便要出手,忽聽見李布衣叱道:「魯布衣,你生平己歷三次大難,三次不死,皆因天留餘地,而今你還作惡。」
魯布衣一震。這幾句話,乍然聽來,對魯布衣而言,悠悠然像天霆的雷聲劈人腦殼裡一般。怔立當堂。
李布衣轉而用一種沉平的聲調道:「你現在呼吸已甚不正常,背脊椎骨的刺又強烈多了吧?你的心已亂得一塌糊塗,寢難眠,食難安,你還要加害旁人?
魯布衣呆呆地坐在那裡,用一種艱澀的聲音道:「你……我
李布衣叱道:「你害夫人先你而去,報應不夠麼?內疚還不夠重麼?你還再作惡,真的不為孩子們想想麼?
魯布衣臉色煞白,怔在當堂,墨汁在他臉上被雨水沖滌得一道一道灰痕,很是詭異。
李布衣神色不動,向傅晚飛低聲疾道:「我一說完下一句話你就全力動手。
只聽魯布衣喃喃道:「你怎麼知道……你怎麼知道……」看他的臉容神情,也不知道是哭是笑。
李布衣目中神光大現,暴喝一聲:「魯布衣,禍福無門由人自招,你三十喪妻,四十長子亡,還不知侮悟!
魯布衣臉肌抽搐,捂胸呻吟:「哎——」
傅晚飛雖不明白,但想起李布衣的話,右拳飛星拋月。捶打魯布衣額角,左掌五指迸伸,貫刺其胃部,一足飛蹴,踢向魯布衣小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