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玉的日記此後是長達三個多月的空白,令人覺得奇怪,甚至是很不過癮。然後就是那三篇被加密的日記。(分別是1月9日,1月11日和1月15日)最後一篇日記是2008年1月31日寫的,全篇只有一行字:「如果我不幸死去,我願意用以下這首樂曲作為我的安魂曲。」
接下來是大段的鋼琴曲譜的摘抄。曲譜是五線譜的形式。我雖然自詡涉獵許多的領域,但音樂卻一直是我的死穴,尤其是鋼琴曲譜,我完全看不出這是什麼曲子。
手機又響了,劉斌在電話裡問我:「張成的扣押期限快到了,你放不放人?」
從肖玉的日記中我看到了張成對過去所做的事的懺悔和對作一個正直人的渴望,他不會允許自己再犯罪了,因為他答應過肖玉永遠和她保持統一陣營。所以,我可以肯定他不是犯罪嫌疑人,我以前的思路錯了。
於是我說:「準備審訊室,我再提審他一次,然後我們就放人。」說實話我還有一個自私的目的,就是渴望從張成嘴裡再多瞭解一下肖玉日記空白期的生活。」
所以當我又一次面對張成的時候,我想我的態度比以前溫和多了:「張成,你什麼時候離開大理回的北京?」
他似乎也察覺出我態度的轉變,親近地笑了笑,回答道:「既然你知道我在大理呆過,你一定已經看過玉姐的日記了。」
「你怎麼知道日記在我這裡?」
「郝警官,我是一路尾隨你回的北京。我看見你拿走了玉姐的遺物—那台東芝筆記本電腦。」
我有點惱火,身後有尾巴自己居然渾然不知,一定是肖玉的犧牲令我太失魂落魄了:「為什麼跟著我?」
「我覺得玉姐肯定有事兒托你辦,我想也許我能幫你。」
我無奈地笑了,反問他:「幫我?比如幫我發現一宗新的案件,令我應接不暇,思路混亂?你不是一直盯著我嗎?怎麼又會在沈濤家門口出現?」
張成歎道:「唉,因為我看你一直沒有動靜兒,我對你失望了。我決定自己查!那一定是玉姐生前想做卻沒做的事。我查了玉姐生前的上網記錄,發現她在查沈濤這個人,所以我就跟沈濤在網上搭上線了,然後他就死了。郝警官,我想提醒你,這說明沈濤的死同玉姐求你辦的事不是沒有關係的。」
我冷笑了一聲:「你這半大小子還想指導我這個老刑警破案?你以為警察破案只是推理一下了事嗎?我們必須有證據!我遲遲未動,就是在等我的證據。你這麼冒冒失失的,只會給我增添麻煩,你懂嗎?」
張成伸長了腿,身體向後仰靠在椅背上,一副問心無愧的樣子:「反正我沒犯罪,我答應過玉姐,要做一個正直的人。」
又提起了肖玉,我心中湧上一股溫情,我柔聲問他:「肖玉有三個月沒有記日記,那三個月她在作什麼?那時候你在她身邊嗎?」
張成突然皺緊了眉頭,眼中浮上一片霧氣,他吸了吸鼻子,好像在努力忍住淚水:「那段時間玉姐受傷了,她一直不停地住院,手術…人瘦了好多。」說到這兒,他還是沒有忍住,淚水滾落下來。
我動容地問:「不會吧!我們一直在網絡上有聯繫,她從來沒提過自己受傷?」
「因為她不想讓你們為她擔心,所以她就強忍疼痛在病床上陪你聊天!」
我瞪大了眼睛難以置信地盯著他,張成擦了擦眼角,開始給我講述肖玉的經歷:
「張晴走後不久,大理某銀行就發生了歹徒持槍搶劫事件。兩個歹徒被迅速趕到的警察堵在銀行裡,他們就劫持了人質跑到大廈六樓的屋頂同警察對峙。警方和他們談判,由於之前的交火劫匪其中一人受傷,他們就要求警方給他們派一名醫生為其包紮止血,並要準備一輛車送他們出去,否則就要槍殺人質。
玉姐主動要求假扮醫生去解救人質。她總是這樣,在危險的時候永遠沖在第一個。
說到這裡,張成重重地歎了口氣:「我知道玉姐如此置生死於不顧是因為一直以來她都過得不開心,就像她常說的:別人都有家有業,有老婆孩子需要照顧,不像她,無親無故,可以去玩兒命。
聽他這麼說我心裡一陣發酸:那個大學校園裡令我一見鍾情的陽光女孩不知什麼時候變成了一個孤獨,沉默,隨時準備和歹徒同歸於盡的拚命三郎?都是我沒有照顧好她。
張成接著說:「玉姐藏好槍,帶著藥上了屋頂天台。為了分散歹徒的注意力,她有意捏疼受傷歹徒的傷口,他的慘叫聲果然吸引了同伴的注意,這時候玉姐拔出槍,迅速地擊傷這個威脅人質的綁匪。本來一切都很順利,可是那個人質居然暈血,看見歹徒的血嚇得一直往後退,一失足就往樓下跌落,玉姐一把拉住了他,可他太沉了,玉姐畢竟是女孩子,臂力有限,她被人質帶著一起往下跌落。在空中她奮力拖了人質一把,反作用力卻使她重重地摔在地上。
這次墜樓導致她身上多處骨折,肋骨,腰椎,腿骨,尤其是右腳粉碎性骨折。盧隊心疼壞了,給她請了雲南最好的醫生診治。當時這個醫生預言她恐怕會因此癱瘓。之後就是大大小小的數次手術,她承受的痛苦真的是常人難以忍受的。好在手術很成功,再加上她頑強的康復訓練,她終於能站起來了。可是她…張成說不下去了。
我急切地問:「她怎麼啦?」我的聲音已經因為心痛變得顫抖。
「她瘸了,落下了終生殘疾。回到公安局,盧隊想安排她作內勤或是一些文職工作,她不肯,她說:「我雖然腳瘸了,但身體和頭腦還是一樣的靈活,我決不調離一線!她還是一如既往地參加局裡的行動。可是,她變得更沉默了,人也瘦了好多,她一米七幾的個兒,出院時才一百斤。我也看不見她記日記了,我怕她憋壞了身體,就提出搬回去陪她一起住,但被她拒絕了。她說她一個人習慣了…」
淚水模糊了我的視線,上天呀,為什麼這麼多的煎熬和不幸都要落在這個柔弱的女孩兒身上?喪父、被綁架、愛情的欺騙、失去了孩子、戰友的離開、身體的殘疾還有…死亡?
我哽咽著自言自語:命運對她何其不公,真是天妒紅顏呀。」
張成點點頭,咬牙切齒地說:「郝警官,你一定要幫玉姐實現她生前的遺願,抓住她所有不幸的罪魁禍首!」
我一拳擊在桌上:「我知道是誰,抓住他我把他碎屍萬段!」我心中吶喊著柏林的名字,是他,一定是他!我後悔縱容他這麼久,當初就應該按車禍肇事罪把他抓起來,也許這些悲劇就不會發生了。
送走張成,我迫不及待地下樓取車,準備親自去法政處向錢雲催要驗屍報告,這個小丫頭不知在搞什麼,拖拖拉拉報告一直沒作好!
在門口一頭撞上了郭亮,他抑鬱著臉對我說:「到我辦公室來一趟。」
因為升任了局裡的副大隊長,郭亮的辦公地點已經搬離了五層重案組,而是位於三層的一套獨立的辦公室。
一進門,郭亮就把一疊報告扔在桌上:「江雨謀殺案不要再查了,到此為止吧。」
我驚訝地瞪大眼睛:「為什麼?我已經有思路了,我本來想遲一些向你匯報。我敢肯定柏林沒死,臥軌的是目擊證人鄭紅的養子,一個傻孩子,叫虎子,我已經讓法政處的錢雲去查了,現在就等著她的報告。」
郭亮從桌上拿起一份報告:「是這份嗎?小錢直接交給我了。結論是:臥軌人血型為AB型,系柏林無誤。」
我驚呆了,一把搶過報告看了一下結論:「不可能!這,這一定是蘇燁的授意。不行,我要去當面問問她。」說完起身要走。
郭亮皺緊眉頭道:「坐下!聽我把話說完。」接著他拿起另一疊報告:「這是沈濤案的全部資料,我看了看,各方面的證據都指向自殺,我不知道你為什麼就認定是他殺呢?這個案子的結果其實已經很明顯了:沈濤提供了氰化鉀給柏林,柏林毒殺了江雨,兩個犯罪嫌疑人柏林,沈濤先後自殺。」
我苦笑搖頭:「難道我們走了一大圈,結論還是和以前一樣嗎?
郭亮,你是老刑警了,我不相信你看不出裡面的蹊蹺,柏林能是這麼容易就自殺的主兒嗎?如果他這麼脆弱,這麼不堪一擊,那他就不是我認識的柏林了!也不配當我們的對手!你是江雨的前夫,你也不想讓她死得不明不白吧?你…」
郭亮突然大聲打斷我:「好了!不要在我面前提小雨,人都死了,現在做什麼都於事無補,也許對她來說死也是種解脫。」
可能是感覺剛才的情緒過於激動有些失態了,郭亮重重歎了口氣,平靜了語氣說:「郝鵬,這個案子必須終止。你的調令下來了,你明天要去奧運安保小組報道了,奧運測試賽馬上就要開始,你們的安保工作也要經受檢驗。上面已經催了好幾次了,我都幫你押著,國家花了那麼多錢培養你去國外學習反恐,你不會在這關鍵時刻掉鏈子吧?你要明白輕重緩急呀,郝鵬同志!」
我懊惱地抱住頭:「可我不甘心呀,肖玉…」說到這兒,我自覺失言,馬上住了口。「
郭亮還是聽到了:「肖玉?這跟肖玉有什麼關係嗎?」
「肖玉,肖玉曾經說過,案子如果破的自己都說服不了自己,那這個案子就一定還存在疑點。」
郭亮歎口氣坐回座位:「我們重案組每年要偵破大小案件幾十起,不能把時間和精力都浪費在某一個案件上吧。不像她們大理公安局,畢竟地廣人稀,犯罪要少得多。你別誤會,我沒有貶低她的意思,肖玉為保護群眾而獻身,我也很敬重她。我有個想法,把肖玉的事跡在局裡做個專題,好好宣傳一下,激勵一下年輕人,她畢竟出自咱們重案組嗎。可惜有關她的東西太少了,她,真的沒給你留下什麼紀念品或是信件嗎?」
「她死得這麼突然,怎麼可能留下什麼?再說,我們平時都是網聊,從來不寫信。」
「哎,可惜了。肖玉同志這一生,短暫卻輝煌,她是我們警察的榜樣。」
提起肖玉,我心裡不好受,眼底浮上淚光,我不想被郭亮看到,把頭轉向另一側,突然被郭亮書架上的一張合影吸引了視線,合影裡郭亮和柏林都身著警服,勾肩搭背站在一起,柏林笑得陽光燦爛,英氣逼人,郭亮卻笑得很內斂,保持著他慣有的拘謹,沉穩。兩個人一陰一陽,一張一弛,都充滿了年輕的光彩,下面照片的日期是99年8月,應該是他們剛到警隊時照的。
我拿起合影問郭亮:「你怎麼看柏林這個人?」
郭亮的回答出乎我的意料:「他?他應該是一個難得的警界天才,他的感性思維令他直覺明銳,他的理性思維又使他的邏輯清晰,能夠細緻充分地補充他的直覺。他絕對是犯罪分子的剋星,不當警察可惜了。」
我沒想到郭亮會替這個素來不睦的情敵說話,我冷笑一聲:「你應該說如果他是罪犯的話可能更危險。我絕不能放過這樣的人!」
郭亮搖頭歎息道:「郝鵬,有件事兒我一直沒告訴你。柏林今年1月曾經在緝毒組的一次行動中被抓獲,由於他的尿液在毒品檢驗中反應呈陽性,我們懷疑他吸毒。後來,他在拘留所被同室的罪犯毆打昏迷了,把他送到醫院才知他得了絕症,不可能活過今年春天的,同時他對自己的吸毒行為也感到懊悔無比,所以,他自殺是有可能的。」
我驚訝萬分:「什麼?我怎麼不知道?你為什麼現在才告訴我?」
「因為,柏林當時是江雨專輯和演唱會的音樂監製和經紀人,我怕他吸毒的醜聞會波及小雨的事業,何況他當時已經病入膏肓,再追究也沒多大意義,所以我就讓緝毒組把這件事兒從記錄裡抹去了。」
我此刻的感覺是從未有過的失落和憤怒:柏林居然墮落到吸毒?儘管我到現在也不相信車站那具屍體是他,但就算不是他,他也可能因疾病或吸毒致死了?我的對手死了?
此時辦公室突然傳來輕輕的敲門聲,郭亮平靜了一下情緒:「請進!」
門開了,進來的居然是法政組組長蘇燁。她比一周前我見到時憔悴多了,臉色蒼白,眼圈發黑。她徑直走到郭亮和我面前語出驚人:「我是來投案自首的。」
然後她轉頭面向我:「郝鵬,我想你看過錢雲的報告了,她的報告是假的,把這份報告銷毀吧。因為我堅決要求辭職,小錢想通過這個假報告替我遮掩過錯從而挽留住我,她太傻了,法證的宗旨就是為警方提供正確、真實的破案證據,我沒有做到,所以必須辭職。我承認當初是我修改了驗屍報告,誤導了你的偵查視線…我已經沒有權利再當一名人民警察了。」
我感覺血往頭上衝,大聲質問:「為什麼這麼作?」
蘇燁慘然一笑:「我們是在這裡談,還是你們押我到審訊室再談?」
郭亮卻顯得很平靜,他站起身倒了一杯水遞給蘇燁:「小蘇,這麼做一定有你的原因,今天辦公室裡就咱們三個,你不妨先把話說清楚,看有沒有不追究你法律責任的餘地。」
蘇燁注視著杯中徐徐飄起的煙氣,輕輕的講述起她的故事:
「自從程硯犧牲後,你們重案組好像無形中達成了一個協議,那就是一起孤立柏林。其實程硯的犧牲怎麼能完全怪罪於他呢?他就是太在意肖玉了,所以才亂了陣腳,他心裡已經很不好受了,我幾次到你們組來辦事,都看到柏林一個人,你們進進出出的誰也不和他說話。尤其是肖玉,換了辦公桌和座機號碼,從來不給柏林一個正臉。我不明白程硯的死她肖玉就沒責任嗎?為什麼要這樣同仇敵訖地對待柏林一個人?
我注意到柏林人越來越憔悴,越來越來消沉。這樣下去怎麼行?所以每次我去組裡辦事,都主動過去和他聊聊天,他怕我擔心他,還故意裝得很輕鬆,不願讓我看到他心中的苦,其實我知道他一直被深深的自責困擾著。如果安慰他的人不是我而是肖玉,他才會真正感覺好一點吧。
那天去武警醫院取案子的試驗報告,碰到我的高中同學許強,他現在是內科主任醫生。他拉住我問我:「你認識柏林嗎?」
「我們很熟呀,他是重案組的。」
他一把抓住我焦急地說:「快幫我找到他!前一陣咱們警察宿舍爆炸案,他不是在我們醫院治傷嗎?其實他的傷不重,是左臂骨折和輕微腦震盪。可就是痊癒得特慢,還伴有咳嗽和每天下午的低燒。他解釋說是因為以前肺部的舊傷發作了。我怕他在爆炸衝擊波中被震傷了內臟,所以就給他做了X光和CT檢查,可誰知檢查結果還沒出來,他就自行出院了。等我拿到他的檢查報告一看,嚇了我一跳,他的肺部有腫瘤,而且根據我的經驗可能是惡性的。我想找他再做一次檢查,可他居然連個手機電話都沒留。我就奇怪了,如果真是腫瘤,他就沒感到不適嗎?也不回來複診?正好你認識他,叫他務必來醫院複診。」
我被他的話驚得半晌說不出話來:「不會吧?他那麼年輕,怎麼會是癌症呢?他的片子給我看看行嗎?」我當時正在和我現在的先生柯磊談戀愛,他是XH醫院的內科主治醫生,對這方面很有經驗,所以我就叫來他一起看柏林的片子,最後的結論很不樂觀,兩位專家都認為是惡性腫瘤,並敦促我盡快聯繫病人進行治療。
當天晚上我失眠了,我怎麼和柏林說呢?最近他已經夠低落的了,而要把這麼殘酷的事實擺在他面前,偏偏他身邊連個幫他分擔安慰的人都沒有,他還能承受嗎?可是他的病是耽誤不起的,我不說就是害他。
第二天中午,我特意去食堂找他,看他一個人坐在角落裡,面對著餐盤發呆。我朝他走過去,他看到我過來本來暗淡的神色立刻轉化成一個故作輕鬆的微笑:「怎麼,今天又來局裡辦事?」我觀察著他,臉色蒼白,雙頰卻泛著病態的微紅,可能有低燒。
我歎口氣道「我今天是特意來找你的。我問你,最近有沒有感到有什麼身體不適?」我指指他的餐盤:「比如沒有胃口?或者是長時間的低燒?」
他歪著頭看我:「不像你嗎?你不是只關心死人,不管活人病痛的嗎?」說著他故意當著我的面塞了口飯:「我不是沒胃口,就是早上吃多了,現在不餓。」
我埋怨他說:「你不用在我面前硬撐,你現在是身心俱傷吧?」
他自嘲地一笑,轉化話題問:「對了,我聽說你找到真命天子了?都在傳說你男朋友是個超帥的醫生,是不是受他影響開始關注有生命的物體了?什麼時候介紹我認識一下這個改變你命運的白衣王子呀?」說完他哈哈笑起來,可是一陣急促的咳嗽打斷了他的笑聲,他咳得很厲害,用手摀住了嘴,臉憋得通紅。我的心在往下沉,這些特徵越來越吻合他的病情。
我嚴肅地問他:「你像這樣咳嗽有多久了?」
柏林止住咳,喘息著說:「是感冒,最近感冒一直沒好,咳咳,不要緊的。」
我不想再繞來繞去了,必須盡快告訴他真相:「我有個高中同學叫許強,是武警總醫院的主任醫生,你應該有印象吧?他是你上次受傷的主治醫師。」
柏林點頭:「我記得他,他說我傷好得慢,非逼著我去做什麼X光檢查。」
我質問他:「你檢查都做了,為什麼不關心結果呢?」柏林說:「組裡任務忙,我就提前出院了。結果肯定沒問題呀。」
我歎氣道:「你錯了,結果出來了,而且很不好,他們懷疑在你的右肺部有一個惡性腫瘤。」
我永遠忘不了當時他聽到我宣佈這個消息時的表情,他先是一愣,而後想笑一下可始終沒笑不來,眼中顯現出少有的恐慌和無助,他口中喃喃道:「不會吧,是不是弄錯了?」
我無奈地搖頭:「當天內科只有你一張片子,應該不會錯。再說,你自己就沒有感覺嗎?你最近就沒有難受過嗎?」
柏林迴避了我逼視的眼睛:「可,可我認為是感冒呀,我吃了快一個月的感冒藥了,感覺好多了。」
聽他這麼說,看他逃避的表情,我已經能確定他自己是有感覺的,只是一直當感冒一樣忍著。我心中不忍,寬慰他道:「不過這世界上很多事都難以預料,許強他們也沒有最後確診,所以讓我通知你盡快去做複查。」
柏林沉默了,他突然掏出一包煙,抽出一根叼在嘴裡,然後慌亂地在幾個衣兜裡尋找打火機。」
我一把搶下他的煙揉碎扔掉,痛心地對他喊道:「還抽?都是平時抽煙抽的。你還不到三十呢!」
柏林眉頭緊皺,聲音有些發顫:「我還能活多長時間?」
我柔聲安慰他:「別胡思亂想,到不了那一步。你現在發現還算及時,現在的醫療手段那麼先進,只要你配合醫生及時治療,可以通過手術切除病灶。我打聽過了,有好多痊癒的病歷呢,我對你有信心,你一定能熬過這一關!」
他卻突然自嘲地一笑:「我對自己都沒信心,如果這個世界上沒有人在乎我柏林的死活,我還有什麼勇氣和疾病抗爭呢?蘇燁我想問你,如果我不治療,就等死,還能有多長時間?」
我注意到他說話的時候,目光一直注視著我的背後。我順著他的目光回頭一望,肖玉和幾個女同事吃好飯,正拿著水果有說有笑地往門口走。
我搖搖頭歎氣道:「柏林你別意氣用事好不好?你這是在跟自己的身體賭氣!如果你不治療,多則一年,少則半年,你就肺癌可是癌中之首,發展速度是最快的。」
我指著肖玉的背影接著說:「不就是有點誤會嗎,說穿了不就得了?何必要這樣自虐呢?如果你不方便說,我去找她,讓她陪你一起去醫院複診,是不是這樣你就有活下去的勇氣了?」
「不,不要告訴她。我不想拖累她,她認識我已經夠倒霉的了,也許生病是上天對我的懲罰,因為我欠她實在太多了。」
我不解地問:「欠什麼了?我看在眼裡都是你對她的好,要不是你當初為了救她挨了歹徒一刀,嚴重損傷了肺部,如今也不至於此吧。這樣對她,欠什麼也該還清了吧?」
柏林慘然一笑:「一年是吧?一年後我用生命去償還。」
我很生氣:「柏林,如果你是這樣一種遊戲生命的態度,我就沒必要再和你談下去了。」
柏林拉住我:「別生氣蘇燁,我開玩笑的。我可以去複查,不過你必須先答應我一件事:不要告訴任何人我得病的事,我不想在別人面前表現我的脆弱,請尊重我這點兒男人可憐的自尊。
我歎氣點頭道:「可以,前提是你馬上去複診,然後積極配合治療。還有,不要再抽煙了,記住,也不許喝酒!這些都會刺激你的腫瘤增大。」
柏林故意皺眉道:「蘇燁,你怎麼變得這麼婆婆媽媽的?小心你的男友嫌你囉嗦跑掉呀。你已經是『剩女』了,各方面都要遷就一下對方。」
他居然跟我開起玩笑來?面對這樣殘酷的現實,他現在的反應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是積極面對還是玩世不恭?我看不透他。
說到這裡,蘇燁抬頭看著郭亮:「事實證明柏林沒聽我的話,我們談話兩天後,我就聽說你們兩個因為江雨開打了,之前他還宿醉未醒。」
郭亮歎口氣:「我那時不知道他病了。我以為他們背著我約會,所以就衝動起來。我和柏林在學校、警隊裡經常作為搏擊對手較量,基本上都是勢均力敵,誰知那天他突然變得不堪一擊,被我一拳打得吐了血,小雨受不了了,所以就打電話報警。我為此也付出了沉重的代價,孩子沒了。」
蘇燁冷笑道:「柏林一遇到江雨就要倒霉,我倒希望他和肖玉在一起,那以後的事可能就不會發生了。」
郭亮聽她這麼說江雨,明顯的不悅,眉頭皺了起來。
蘇燁不理郭亮的不滿,接著說下去:「我聽說消息以後急壞了,親自去醫院找到柏林,我說柏林你說話不算數,你不僅不去複診還喝酒打架?
柏林當時的反應嚇了我一跳,他說蘇燁你別理我了,每個人都把怨氣撒在我身上,我去跟誰發洩呀?只有作踐自己了,你讓我死了算了。說完他居然哭了,傷心得像受了委屈的小孩兒,可他又不說他的委屈是什麼?我真的不知道應該怎麼安慰他。這就是他所說的不想被人知的脆弱的一面嗎?
我看他意志消沉的樣子就罵他:「柏林你還是個刑警嗎?刑警裡怎麼會有你這樣的孬種?面對疾病只有消極等死,這和面對歹徒的槍口不抵抗有什麼分別?你說沒人在乎你的死活,你總是你媽生的吧?你把你媽含辛茹苦養大的身體就這麼糟蹋了,還搞個英年早逝?你有何臉面去見你媽?」
說到這裡蘇燁搖搖頭:「我也不知道自己當時為什麼這麼激動。我其實是心疼他,因為他太年輕了,而且那麼有才華。在大學裡,我是默默注視欣賞他的眾多女生中的一個,當我在工作中第一次和他親密合作的時候,我又激動又緊張。接觸多了,發現他比想像中的更親和,更聰明,更善良,我努力地工作,就是希望和他並肩戰鬥,從不奢求能擁有他的愛,我只是希望在他身邊見證他的幸福。可是,他的人生卻是噩運不斷。
我不屑地哼了一聲:「他的噩運是他自己一手造成的吧。」當我從郭亮那裡聽說柏林吸毒的事兒以後,我對他的鄙視已經達到了頂點,真夠給警察丟人的,居然還有像蘇燁這樣的女孩兒默默地欣賞他?不就是會彈個狗屁鋼琴嗎?
蘇燁白了我一眼,繼續說道:「可能我的話真的起了作用吧,柏林同意接受治療。第二天我請了假,拉著他一同去我男朋友柯磊的醫院複查。結果不太好,已經是肺癌中期了。柯磊為他擬定了一套治療計劃,就是先經過化療縮小腫瘤,然後手術清除,術後再經過二期化療,他畢竟年輕,應該還是有治癒的希望的。
我勸他盡快和肖玉把誤會解釋清楚,因為我能感覺到他對肖玉的愛是那麼深刻,如果有肖玉在他身邊鼓勵,他戰勝病魔的幾率就會無限增加。
他住了兩周的院,出院後回到局裡就遞交了辭職報告,他說他不想因為長期生病請假,白佔一個坑兒耽誤了組裡的事兒。領導也沒有挽留他,是因為領導當時想提你郭亮當副大隊長,結果你打了柏林,只有柏林離開了,大家才能逐漸淡忘這件事對你造成的負面影響。而且,說句你們不愛聽的話,他在你們的身邊,會不自覺地搶走你們的風頭,他太聰明太能幹了。木秀於林,風必摧之,柏林就是太不會掩飾自己的鋒芒了,才招致這麼多的白眼。
聽到這裡,郭亮這麼好的涵養也有點吃不住勁兒了,他咳嗽了一聲:」蘇燁,你不要總是把你的想法強加到我們身上。你這麼仰慕柏林,你男朋友就不吃醋嗎?」
「他才沒你這麼小氣呢。他是柏林的主治醫生,平時兩個人很聊得來,柯磊也能看出柏林對肖玉的感情,那樣強烈的愛是任何人也替代不了的,包括江雨。可是柏林沒有留住肖玉,那天我看他在食堂主動找肖玉說話,我還以為他和她解釋清楚了,可沒想到最後肖玉還是走了。事後柏林說想等自己病好了再去找她。我現在覺得他那天放走了肖玉是他所有悲劇的開頭。
其實柏林前期的治療還是挺順利的,他也很配合。不過治療費用是個問題,柏林平時的積蓄只有5萬元,很快就花得所剩無幾了。於是柏林當起了鋼琴老師,他每天上午治療,下午教人彈琴,週六全天教琴,週日休息。
前兩個月腫塊有縮小的跡象,但進入夏天腫塊突然變大了?我覺得很奇怪,後來發現他其實週日並沒有好好休息,而是頻繁出入一些酒吧和夜總會,不知他在幹什麼?再加上日常教課本來就很辛苦,他的病開始惡化了,症狀越來越顯現出來,就是止不住地咳嗽和劇烈的胸口疼痛。他不停地讓柯磊給他開止痛片,而且服用的劑量越來越大,後來他就開始咳血了。我急壞了,把他叫來大罵一頓。他只是沉默著不說話。
柯磊說不能拖了,要盡快手術切除病灶。可是手術費用要50萬元。我和柯磊想幫他,他說不用,實在不行就賣房子吧。
可是他沒賣成房子。知道為什麼嗎?江雨回來了,而且非要死皮賴臉住到他家裡去。「
郭亮終於忍不住了:「蘇燁,你怎麼對小雨這麼大成見呀?據我所知,柏林後來的手術費用都是小雨出的。「
蘇燁冷笑了一聲:「是她出的沒錯,結果柏林就欠了她人情了,被她纏住,再也沒法去大理找肖玉了。
記得那天,我和柯磊約會吃飯,他說柏林不知出了什麼事兒,已經連續兩天沒來醫院進行術前治療了,這種治療是手術前必須要做的,而且不能停。此時柯磊手機響了,是醫院打來的,說他的一個病人自己跑到醫院後就開始大口大口吐血,已經昏迷了,現在很危險。我直覺感到那是柏林,果然不出所料,當我看到柏林臉色如紙,氣若游絲地躺在急救室病床上時,我撲過去對他大喊:「柏林,撐住呀,你不是還要去大理找肖玉嗎?」
說到這裡,蘇燁冷冷地注視我:「事後我才知道他是幫你郝大警管去交綁架案的贖金去了,還幫你抓住了一個綁匪。他當時有病任何人一眼都能看出來,你卻為了增加你破案的保險係數,讓已經不是警察的他去做這種既危險又耗損體力的事兒?差點要了他的命你知道嗎?」
「是他自己要求的,他也關心那個被綁架的小女孩兒。」我問心無愧地回答。
蘇燁苦笑了一聲:「哎,這就是柏林,有點力氣就想著幫別人我想一定是對深愛的肖玉的渴望吧,柏林終於戰勝了死亡的威脅,渡過了這次病危。為了徹底擺脫病魔,柯磊說要立刻手術,我們已經準備把自己的積蓄全部拿出來救急。此時江雨趕到了醫院,她也沒想到柏林的病有這麼嚴重,只會在那裡哭,我看她這麼脆弱,就讓柯磊不要告訴她實情,只說柏林是舊傷發作,所以才會大量吐血。江雨說她願意承擔所有的手術治療費用,讓柯磊儘管用最好的藥給柏林治療。
手術進行得很順利。柯磊的醫術很高超,這也是我最驕傲的地方。手術後按以前的治療方案,還要進行兩期化療,徹底清除癌細胞。
可是意外發生了,術後一周柏林的胸口又開始劇痛了,柏林疼得死去活來,他拉住柯磊的衣襟顫抖著問:「不是說手術以後不會疼了嗎,有沒有更好的止痛藥?」柯磊默然,當時他看見了江雨不信任的目光。
果然第二天江雨就聯繫了她媽媽醫院的救護車,把柏林拉走了。她說她會為柏林找更好的醫生和特效藥,甚至不惜帶他去國外治療。自從那次不告而別以後,我和柯磊長達三個多月沒有見到柏林。不知道他是留在江雨媽媽的醫院繼續治療還是去了國外。可是無論如何,按常規都應該和對他實施手術的醫生進行交流吧,可是柯磊說從來沒有人找過他。我越來越擔心他,怕他會復發,因為他畢竟沒有作術後的化療,他的治療是不完整的。
後來在電視娛樂新聞裡,我看到了江雨身邊的柏林,那是江雨演唱會的發佈會,柏林的職務是音樂總監。我才知道,江雨食言了,她不但沒有給柏林找最好的大夫或是帶他出國繼續治療,而且還給他安排了一大堆繁重的工作。看著電視上柏林晦暗的面色,我的擔心加劇了…
郭亮打斷蘇燁道:「蘇燁,我想你可能誤會小雨了。她確實很關注柏林的身體,是因為醫院的專家說柏林確實康復了,而他自己也願意為小雨作這些事兒。你現在不能一味怪罪到小雨身上。」
蘇燁不屑地哼了一聲:「康復?我看是江雨用最邪惡的東西控制了柏林吧!」
她的表情突然變得很淒涼,眼中泛著淚花:「我記得那是去年十二月初,我和柯磊到宜家採購我們準備結婚的傢俱,在地下車庫看到遠處有一個人痛苦地捂著胸口靠在一輛寶馬車前喘息,只見他顫抖著從口袋裡抽出一支針管,往自己的手臂上紮下去。出於職業的本能,我和柯磊想走近看看,他需不需要幫忙?
突然聽見柯磊驚呼一聲:」柏林?!「
他轉過頭,真的是柏林!他收起針管,微笑著走過來:「哈,你們兩個從哪兒冒出來的?是不是來準備結婚傢俱的?」
柯磊關切地問:「你剛才怎麼了?胸口,又疼了?」
柏林不好意思地笑笑:「沒事兒,我已經打了止痛針,不疼了。」接著他拍拍柯磊的肩頭:「柯磊你什麼時候娶蘇燁呀?結婚的時候別忘了叫我當你的伴郎。「
柯磊佯裝生氣地說:「伴郎,我可不敢高攀。你不打招呼就離開醫院,明擺著是信不過我呀。可憐我的蘇警官還念念不忘你的病情,隔三差五就問我手術到底成功不成功?病灶切除得乾淨不乾淨。」
柏林表情有點尷尬:「不好意思啊,小雨當初帶我離開你們醫院時我是身不由己,生活還不能自理呢,她就強行把我安排住進她媽媽的醫院了,是因為她那裡的關係比較熟,她辦起事來方便。至於你給我做的手術當然成功了,救命之恩柏林莫齒難忘。「
我在一邊埋怨道:「說得好聽,那你為什麼一直不聯繫我們?」
「忙呀!江雨復出要出專輯,還有演唱會,我們還籌辦了一個江雨鋼琴學校,今天我就是來給學校定傢俱的。」
我觀察著他,他面色發青,呼吸沉重而急促,眼中卻有一種病態的興奮,我不悅地說:「你攙和江雨那麼多事兒幹什麼,你自己有病呀,需要休養…」
柏林打斷我:「走吧,找個地方慢慢聊。」
說完他把我們推上了那輛寶馬車。看來跟江雨在一起,他的生活品質確實高多了。但是他幸福嗎?他愛的可是肖玉呀。
柏林選了一家環境優雅的私房菜餐廳,他說他要好好請請我們,就算賠罪吧。我一坐定就質問他:「柏林,你什麼時候去大理找肖玉?你忘了你答應過我身體一康復,就去和肖玉冰釋前嫌的,你還要陪江雨多久?」
柏林眼中略過一絲陰影:「我想等小雨的演唱會結束吧,把該作的事做完,可以問心無愧地去找玉兒!」說完,他從隨身的包裡拿出兩張票:「這是江雨1月11日的北京演唱會的門票,VIP的,到時候去捧捧場吧。」
我冷冷地說:「我對聽歌兒沒什麼興趣。」
柯磊白了我一眼:「蘇燁,你給柏林點面子好不好,江雨當初把柏林帶走也是為柏林好嗎,那個醫院確實有幾個這方面的專家很厲害,我都很仰慕呢。」
說完他接過門票收下,看得出他還是更關注柏林的身體,他關切地問:「最近怎麼樣?胸口疼不疼?咳嗽厲害嗎?有沒有再咳血?」
我看見柏林臉上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驚慌,而後他又笑得陽光燦爛起來:「沒有,什麼都沒有,我已經完全好了!
「可是我剛才看見你胸口疼了,而且你的氣色並不好。」我說,我總覺得他隱瞞了些什麼。
「嗨,可能最近一直忙小雨演唱會的綵排,有點累了,偶爾會疼一下吧,沒事兒的。」
「柏林,我剛才看你使用注射藥物止痛,這是什麼止痛藥呀?」柯磊問
「小雨說這是一種國外進口的新型強效止痛藥,是她好不容易搞來的。藥的英文名叫『lightning』也就是閃電,採用靜脈注射,其效應快如閃電。止痛和止咳效果都非常好。
柯磊很奇怪地問:「我怎麼沒聽說過這種藥?柏林,當初我為了給你止痛,曾經給你注射過少量的嗎啡,你感覺它比嗎啡怎樣?」
柏林眼中發出光彩:「止痛效果是嗎啡的十倍。」
柯磊搖頭笑道:「不可能,比嗎啡強十倍的,只有『Heroin』
他突然拽起英文來,我一時沒反應過來,但看柏林的臉色已經是大變了,柯磊自己也被自己說的話嚇到了,他喃喃地說:「不,不可能,是我孤陋寡聞了,我回去就上網查查你說的『閃電』。
柏林卻目光呆呆地注視著柯磊說:「你說得沒錯,當初『海洛因』就是被德國的拜爾公司發明並當作止痛藥銷往全世界的,他們鼓吹藥的止痛和止咳效力非常卓著,海洛因就是德文』英雄『的意思。直到大家發現它能使人上癮,是真正的『魔鬼』而不是『英雄『…」
我聽到柏林口中』海洛因『三個字,不覺驚呼:「不可能吧,這是毒品呀。江雨怎麼會把毒品當藥給你啊?」
柏林顫抖著從懷中掏出一個裝有白色粉末的注射藥瓶遞給我:「蘇燁,幫我檢驗一下,它到底是什麼東西?」此時他的眼中充滿了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