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3月15日(週四)
今早上班我有點無精打采,看著柏林空空的座位,想起他昨天吐得快要虛脫的樣子,猜想他今天不會來上班了。一想到他醒來找不到我的失落心情,突然感到心裡煩悶極了。
郭亮抱著一堆資料臉色陰鬱地走過來問我:「知道柏林為什麼沒來嗎?」
我不想讓人發覺我昨天到過柏林的家,所以搖頭:「不太清楚。他不來應該會給你打電話請假吧?」
郭亮生氣地皺起眉頭:「沒來過電話!他這裡還一堆雜事兒要處理呢,總不能讓我替他處理吧。這個柏林越來越散漫了,想來就來想不來就不來,連假都不請了?」
我沒想到郭亮會有這麼大的火氣,替柏林辯解道:「我們昨天和東北同事拚酒,他可能是酒喝多了,早上沒起來吧。」
郭亮冷笑一聲:「總之我重案組養不起這個大爺了。我要跟隊長申請,把他調離重案組!」說完逕自走了出去。
我嚇了一跳,柏林怎麼捨得離開重案組呢,郭亮也太小題大作了吧,我忙追出去想再和郭亮好好解釋一下,如果有必要我甚至願意承認柏林真的喝酒不支,昨晚是我送他回家的。可是郭亮的人影已經消失不見了。
今天一天我都在擔心郭亮是否真的會去隊長面前抱怨柏林的不是,這樣會給柏林造成很壞的影響,他已經因為程硯犧牲又一次背上了處分,在領導心中的印象很差,郭亮作為他以前的兄弟不應該在這時候再落井下石呀。我有意無意盯著門口等待郭亮現身,可郭亮從早晨氣呼呼地離開就一直沒有回來,大家都不知道他去了哪裡。
傍晚快下班時,桌上的電話響了,是治安組的小沈:「110今天下午5點接到歌星江雨的報案電話,她投訴你們郭隊當時正在毆打你們組的柏林,110把案子轉到我們轄區,我們組長說這個案子是你們重案組的家務事,我們出面不太方便吧。」
我一聽大驚,郭亮沒有去領導那裡,他怎麼和柏林打起來了?裡面還有小雨摻和?這可夠亂的,別的組還指不定私下怎麼議論我們重案組呢。
聽小沈繼續說:「我估計事兒不大,肯定是江雨小題大做了,可是肖玉你也知道規矩,既然是110接到的報警,必須出趟現場寫個報告給110。我們組長說要不還是你們重案組自己跑一趟吧,地點是絲竹園小區5號樓601室。你知道怎麼做了,盡量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給你們郭隊留點面子。」我摔掉電話,叫上組裡的同事小馬立刻趕往事發現場——柏林絲竹園的家。
等我們到達現場時嚇了一跳,柏林家的房門大開著,卻沒看見柏林、郭亮和小雨任何一人,六層到五層的休息平台上有一大灘血跡,我暗想:郭亮把柏林打得大出血了嗎?我突然感到一陣心慌。
鄰居們正圍在一起議論,我出示了警察證,502的中年男子上下端詳著我,我知道他覺得我眼熟,畢竟在這裡出出進進二個多月呢。不過,他看到的當時的我是一個被愛情包圍的蹦蹦跳跳的小姑娘,而不是面前這個嚴肅,冷若冰霜的女刑警。所以他一定吃不準。我輕輕嗓子問他:被打的人已經報案了,請你介紹一下當時的情況。
他忙點點頭:「我聽到六層在大聲吵架就出來看,結果看到一個男的正在門口和柏林廝打,柏林是我們六樓的鄰居,方老師的兒子,他也是警察!我當時奇怪,居然有人敢打警察?旁邊一個大肚子女的拿起電話報警,打人的男的就撲過去搶電話還喊:「你瘋了,報什麼警呀!」那女的就躲那男的,一腳踩空,就從六層上滾到這裡,然後她就痛苦地大叫,我看見她身體下全是血,可能是流產吧,那個男的要抱她上醫院,她死活不肯,柏林抱著她走了,那男的也跟著去了。」
我暗叫不好,小雨很可能流產了。我忙問:「知道去哪家醫院嗎?」
五層的搖搖頭:「就聽那個男的在後面喊去小雨媽媽那家醫院。」
我急忙打電話問以前的內勤老王小雨媽媽的那家醫院叫什麼名字,居然是我作過手術的那家醫院。我和小馬立刻趕到醫院的婦科急診室,這裡好熟悉呀,幾個月前我就曾來過。在急診室的走廊裡我見到了郭亮和柏林。
郭亮眉頭緊鎖,在走廊裡焦躁地踱步。柏林坐在角落裡,臉上好大一塊淤青,嘴角也撕裂了,還滲著血絲。他表情凝重,眼睛裡充滿了焦慮和擔心。從表面的傷痕看,柏林有點吃虧。兩個人互相之間誰也不說話。
再見到柏林,我心裡很不是滋味,20個小時之前,他還拉著我的手求我不要走,現在卻捲入郭亮夫婦的紛爭?他,他昨天對我說的究竟是不是真的?!
我不屑地瞥了他一眼,轉身問郭亮:「郭隊!小雨怎麼樣了?」
郭亮見到我和小馬,皺起眉頭奇怪地問:「你們怎麼來了?」
小馬見郭亮不悅,忙解釋道:「今天下午110接到報警,說,說你毆打他人身體,110把案子轉給咱們區治安大隊,他們讓我們重案組自行處理,我們趕到現場才知道嫂子出事兒了?頭兒,嫂子沒事兒吧?」
郭亮一臉焦急:「還在保胎,小雨媽媽就是這裡最好的主任醫生,她正在手術室救治小雨,不過,恐怕孩子還是保不住了。」我看到柏林抬頭看了一眼郭亮,眼中滿是責備和怨恨。
我安慰郭亮道:「這對小雨媽媽來說是常規手術,自己的女兒她會全力以赴的,一定不會出什麼危險的,你放心。」
郭亮深深歎口氣:「你不知道這個孩子對小雨有多重要,這是她的命根,如果真的沒了,我怕,怕她會承受不住打擊。」
正說話間,手術室的門開了,主任醫生走出來,她取下口罩沮喪地宣佈:「孩子沒了,保不住了。還是個男孩兒,可憐我的外孫子。」
說完她盯著郭亮埋怨道:「郭亮,你怎麼回事兒?你人不小了,做事怎麼能這麼衝動?難道平時對我們小雨百依百順都是裝出來的嗎,怎麼突然就變得這麼狠心,下手推自己的老婆?」
郭亮痛苦地低下頭:「對不起,媽,我,我錯了!我現在後悔得要命,小雨她,她沒事兒吧?」
小雨媽媽歎口氣:「哎,小雨目前沒有生命危險了,只是在那裡一直哭,一直哭,看著真叫我揪心。」她轉過頭來環顧了一下四周,皺眉道:「怎麼這麼多人?還嫌不夠亂嗎?」她轉頭的一瞬間,我心中吃了一驚,她就是曾經給我做過流產手術的大夫吳君。
突然手術室裡急急忙忙衝出個小護士:「吳大夫,不好了,你女兒發瘋了,抓起剪刀要割脈,我們已經拉住她了,您回去看看吧!」柏林和郭亮同時焦慮地衝到手術室門口,被吳君抬手攔住:「都是你們惹出來了,待會兒再找你們算賬!」
說完回手術室去了。郭亮和柏林還是急切地想進去,小護士指著牌子:「沒看見呀,男士免進!」
柏林從牙縫兒中擠出一句話:「郭亮,你幹的好事!」說著伸手揪住郭亮的衣領,郭亮也憤憤地回應:「還不是因為你?!」
眼見兩人又要大打出手,我立刻給小馬使個眼色,小馬忙上來拉開柏林:「幹嘛呀,都是自己人,有什麼話說不開的?還鬧到110,這不是讓我和肖玉為難嗎?這個報案我們怎麼處理呀?」
郭亮沒好氣地瞥了一眼柏林,理了理自己的衣領:「你該怎麼辦就怎麼辦吧,找受害人瞭解情況呀。受害人不是在這裡嗎?看是不是把我先拘留起來!」說著他伸出手來讓我帶手銬。
小馬立刻又過來打圓場,他拉住郭亮:「郭隊,您這是幹嘛?我們怎麼能銬您呢?今天這事一定是場誤會,是吧,柏林?」他邊說邊回頭望了一眼柏林。
柏林冷笑了一聲,沒有回答,又坐回了座位。小馬有點尷尬,他給我使了個眼色,道:郭隊,走!我陪您到外面抽顆煙透透氣。」說著硬把郭亮拉出了急診室。
我知道小馬拉走郭亮,是讓我詢問柏林,他出去問郭亮,他事先也不跟我商量商量就這麼安排?
我無奈,慢慢踱到柏林的身邊,看到他的嘴角又在往外滲血,我遞給他一張紙巾:「嘴角流血了,你的傷要不要去外科包紮一下?」
他抬起頭看我,明亮的眼睛裡有好多的委屈,令我心中一顫。但我必須讓自己在他面前盡量表現得公事公辦。他苦笑著搖搖頭,接過紙巾說了聲謝謝。我挨著他坐下:「說說吧,怎麼回事?」
他卻低低地問我:「為什麼不辭而別?連一個晚上都留不住嗎?」
這句話,把我所有的憤懣都重新喚起,我冷笑了一聲:「是呀,口口聲聲說不要走,可是我走了不到12個小時,你就和小雨在一起了,還惹出了這麼大的麻煩。為了什麼?誰先動的手?」
柏林深深地歎口氣:「沒什麼,我和郭亮有點小爭執,算不上毆打,是小雨言過其實了,你銷案吧。」
我輕輕哼了一聲:「這件事傻子都能看出來是怎麼回事。我看其實真正的受害者是郭亮才對,有人要介入小雨和他的婚姻他當然抓狂,何況他還失去了自己的孩子。行為上是他太激動,道德上呢?我覺得那個第三者才可惡!」
我說這番話的時候不敢看柏林,我也知道這話挺尖酸刻薄的,可我控制不了我自己,我本來以為他會因為我的離開傷心沮喪,看起來只不過是我又一次的自作多情,還說什麼離不開我?
柏林抬眼盯著我看,我不敢看他,因為知道他此時的表情一定很受傷。但他並沒有辯解,而是低下頭按住胸口低低地咳嗽,看來郭亮的手挺重的。
此時手術室的門開了,小雨的媽媽吳君又走了出來。我和柏林急忙迎了上去。
柏林關切地問:「阿姨,小雨現在怎麼樣了?」
吳大夫皺著眉頭瞥了一眼柏林:「還能怎麼樣?孩子沒了!她當然傷心,要死要活的,我只能給她打了一針安定,現在睡著了。」她環視了一下四周:「郭亮呢,這個傢伙闖了禍就躲起來了嗎?我還沒罵完呢。」
柏林歎口氣道:「他沒躲,出去冷靜冷靜吧,一會兒就回來了。我,我能進去看看小雨嗎?」
吳君厭惡地盯著柏林:「柏林,又是你?他們兩口子之間的事兒你在裡面瞎摻和什麼?我知道,小雨選擇了郭亮而不是你,你一直耿耿於懷,所以不想看見她們有好日子過!我告訴你,郭亮這個女婿再不懂事也是我和小雨他爸選的人,至於別人我從來就沒看上眼。我們小雨自從跟你媽媽學鋼琴後就一直倒霉,也不知你們母子給她灌了什麼迷魂藥,讓她這麼聽你們的話,我知道你們母子就是想從她身上賺取好處。你最好離小雨遠一點。」
我沒想到吳大夫會說出這麼怨毒的話,雖然她看見自己女兒受苦作為母親要發洩一下的心情可以理解,但說出這樣的話未免也太重了,特別是還提到了柏林已經去世的母親。
柏林的臉色一下子變得很蒼白,我感覺他的身體被氣得微微發抖:「阿姨,我如果錯了您儘管罵我,但不要帶上我媽媽,她對小雨的愛不會比您少。」
吳君哼了一聲:「行了,我累了,不想廢話了,你們無關人等都請離開吧。」
我想到這個案子不結案,對郭亮不利,看這個丈母娘還是挺維護女婿的,於是試探地問:「阿姨,您看我能不能去見見小雨?這個案子她報的案,必須向她本人瞭解情況,勸她盡快銷案,否則會對我們郭隊造成不好的影響。」
吳君氣勢洶洶地打量著我:「郭亮的事我不管,他也該受點教訓了。我只希望你們誰也不要在這種情況下打擾我們小雨。我記得你,你不就是以前在我這裡作過人流手術的女警察嗎?術後什麼滋味你應該清楚!小雨的體質比你差很多,你自己想想,她現在有力氣回答你那些無聊的審問嗎?」說完,她頭也不回地向走廊盡頭的辦公室走去。
我愣在當地,她幹嗎要提我流產那件事?還用詞不當說我是作『人流』?我多麼想要那個孩子呀!她幹嗎要把怨恨發洩到我這個不想幹的人身上?這也是我不能碰的傷口呀!
我緊咬下唇,壓抑著自己的情緒,突然感覺兩道震驚的目光盯著我:「肖玉,她剛才說什麼?她說你,你作人工流產了?你,你懷孕了嗎?什麼時候的事?是,是誰的孩子?」
我從來沒聽過柏林說話如此結結巴巴,語無倫次,他已意識到孩子是他的了吧,所以才如此的驚慌和混亂。
我別過頭去,盡量迴避著他的目光:「這是我個人隱私,我沒必要向任何人匯報。」我心中暗想:要不要和他解釋一下呢?
我的雙肩被死死抓牢,柏林厲聲質問:「告訴我,孩子是不是我的?是不是?」他的聲音因為激動而有些顫抖。
我被他抓的生疼,也不能容忍他咄咄逼人的態度,我的倔勁又冒出來了,打消了辯解的念頭,我正視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是!所以我才不要他,這個答案你滿意嗎?」
柏林的臉變成青灰色,他鬆開抓住我的手,苦笑道:「你們一個一個怎麼都衝著我來了,我究竟作錯什麼了,要承受所有的懲罰和指責?我拚命地維護你,你卻……」他話沒說完,突然哇地噴出一口血來,人向我倒過來,我忙扶住他,大聲叫著醫生。
好在這個醫院是家綜合醫院,柏林被我們送到了外科急診室,他昏昏沉沉地躺在臨時病床上,值班的是個年輕的男大夫,他簡單檢查了柏林的心跳和脈搏,然後把我叫到隔壁問我:「說說,怎麼搞成這樣的?」
我心裡好亂,柏林這是怎麼了?怎麼會突然吐了口血?我說:「他昨晚喝了好多酒,吐得很厲害,有點低燒。今天又跟人打了一架,是不是打得內出血了?怎麼會吐血呢?」
小醫生恍然大悟地笑:「這病人這兩天夠熱鬧的呀。沒事兒,你們家屬別一看到血就大驚小怪的,以為是什麼大病。我想可能就是跟人打架時打破了嘴或牙齦,血在嘴裡含著呢,所以就吐出來了。」
他的話多少給了我點安慰,我繼續追問:「那他為什麼還昏昏沉沉的?臉色也特別不好?」
小醫生說:「你不是說他喝多了嗎?我剛才摸了他的額頭,確實有點發燒,可能是有炎症,我給他開瓶消炎的點滴,打完就可以回家了。」
我仍不放心:「真的不用做什麼檢查嗎。」
小醫生不耐煩的說:「吐血我見多了,喝多了也會吐血,感冒嗓子發炎也會吐血,跟人打架更有可能吐血了,你們三樣都佔全了,又不是七老八十的老頭,你還能懷疑其它的可能性嗎?行,你要是不放心我再給他開點解酒藥。你去取藥吧。」我知道他已經被我追問得很煩了,只好起身去拿藥。
取藥回來,柏林已經醒了,他呆呆地望著吊瓶,臉色還是蒼白得嚇人,我悄然地坐到病床旁,把藥放在枕邊:「大夫說,可能是感冒,所以給你開了點藥。」
柏林自嘲地笑笑:「感冒?是呀,我最近一直在感冒。」
他轉頭審視著我輕聲說:「對不起,把你的衣服弄髒了。」
我才注意到我的白色襯衫胸前有幾點噴濺的血跡,我的臉刷地紅了,剛才進進出出的也沒注意到,想到柏林還在看我,我忙掩飾道:「沒,沒事兒。我回去洗一洗,能洗掉的。」
柏林仍盯著我看,然後深深歎口氣道:「肖玉,你就真的這麼恨我?為了報復,居然狠心到去扼殺一個無辜的小生命,連一點讓我生命得以延續下去的希望都不給我?」
我知道他一定是誤會是我主動打掉了孩子,作為報復他的手段,所以語氣中才充滿了絕望。看到他眼中濃濃的哀傷,我不知道自己該不該解釋,一時語塞。
柏林見我不說話,眼中的光芒熄滅了:「你回去吧,我沒事兒。既然你那麼討厭我,就別在這裡受罪了,省得你不自在。」
他的不屑令我氣憤,難道失去孩子我就不痛心嗎?我冷冷地回應:「你以為我願意呆在這裡嗎?我是想看看你到底有沒有被郭亮打傷?傷勢重不重?這直接影響到郭亮傷害案的輕重程度。不過既然大夫都說你不是內傷,郭亮就罪不該罰,你如果感覺沒什麼大礙,希望你能銷案,大家畢竟同事一場。」
柏林苦笑著搖頭:「真是個好部下,多會替領導著想呀?你知道你這個領導都對你作了什麼嗎?…話被一陣急促的咳嗽打斷了,一片病態的紅暈竄上柏林的面頰,他喘息了一下無奈地搖頭道:「你放心,我不會告郭亮的。到今天我才徹底明白,原來你們都那麼討厭我,尤其是你肖玉,已經恨我入骨了,我應該有點自知之明,不會再招惹你們了。」說完他閉上眼不說話了,躺在那裡喘息。
我起身指了指吊瓶道:「醫生說你打完吊瓶就可以回家了。你自己盯著點,快沒了記得叫護士。我勸你好好回家休息,不要去看小雨,人家有老公疼的,身邊還有父母,你用不著獻慇勤。」
柏林轉過身去不說話。我苦笑著離開了急診室。我知道我們之間的誤會越來越深了,連上天都不給我們復合的機會。為什麼我的心中充滿了哀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