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城的冬,越來越寒冷。在這年剩餘的冬天裡,古老的蜀國總飄著無盡的飛雪,夾著寒風,撲在行人的身上,化成細細的水珠在他們的臉上、脖子上以及每一絲可以被寒風侵略的肌膚上逗弄和嬉戲。白茫茫的古蜀大地,似乎並沒有因為老蜀王的辭世而黯然沉寂,相反,無論是茫茫的雪山,雪林,還是遼闊無邊的雪原,抑或是水露而石出的結冰河面,古蜀的百姓們似乎都欣悅地看見有一種新生的生命力量在山川和大地間暗暗萌動,似乎將要破土欲出。王城大街上的孩子們每逢大雪停了,都不約而同地來到大街上掃雪、堆雪、打雪仗,玩個不停。每一處,都有歡鬧,每一處,皆有生命。
郫邑的這個冬天,注定與往年不同。
王宮內,子伶和她身邊的小丫鬟仍然整日地陪著杜宇曉玩。雖然她無數次地告訴杜宇曉她不是子伶,她叫朱利。可是也不知怎的,杜宇曉總是叫她作子伶姐姐,子伶不讓他這麼叫,他就乾脆「王妃王妃」地叫她。子伶無可奈何,只能由著他。因為她想,只要杜宇曉高興了,喪父的悲傷情緒慢慢消失了,她就可以請求杜宇夜郎讓她出宮去了。因為她真的很思念她的夫君,他不是鱉靈,而是黎偉,無論是飄著寒雪的白日,還是呼嘯著冷風的夜晚,子伶的腦海中總是飄著黎偉的身影。每次想起和黎偉的點點滴滴,她總是會情不自禁地低下頭,悄然地在心裡笑開了花。可是接踵而至的卻又是黎偉帶給她的傷害,每想到此,子伶的心裡又立刻會痛起來。可是她還是愛他,只是,她不知是愛上黎偉給他的甜蜜,還是愛上他給的痛。子伶在白日裡總是會站在王宮內高高的拱橋上、迴廊上、或者亭台裡癡癡地眺望,眺望宮牆外白茫茫的王城,那個叫做「雒」的客棧裡,有她日夜牽掛的人。
而杜宇夜郎,在這寒冷的冬天裡卻忙極了。當所有的人都沉浸在老蜀王離去的悲痛中時,他卻化悲痛為力量,即位後立刻宣佈免去蜀國百姓糧食稅整整一年,並鼓勵貴族和官家把多餘的土地賣出去,無論是商人,平民,還是奴隸,皆有買地耕種的權利;後來,當百姓們都欣悅地沉浸在杜宇夜郎的惠策中時,他卻挑燈夜戰,翻閱各種書籍,並與王臣們反覆商討蜀國來年的開春大計。他要讓他的國家變成真正以農耕為主的社會,他要讓他的百姓們真正殷實起來。
因為在即位之前,他就告訴過他的父王,他要改變蜀國百姓分散的生存方式:蜀國雖然已富庶一方,但百姓們仍然有很大部分靠著先祖留下來的狩獵、放牧等遠古方式得以生存,只有王城附近的百姓們才有耕種稼穡的本領,但儘管如此,他們每年的收成除上繳其主人外,剩下的根本就難以維繫到來年。所以,為了百姓,為了國家,為著神的名義,他將像少年遊俠般遊歷從小便聞聽無比繁華的中原諸國,把他們先進的治國方式和技術本領以及文化典籍引入蜀國。
當少年的杜宇夜郎通過險要棧道,穿過蜀國茫茫大川,涉過惡水滔滔來到中原諸國時,他卻看到了令他意想不到的場面:鐵騎刀戈馳騁在山野平原間相互廝殺,刀光劍影閃爍在烈日下吞噬著噴湧的鮮血,無盡的廝殺聲,無盡的屍體,無盡的飛鳥在烈日下盤旋!他看見一張張充滿殺氣的臉,也看見一張張茫然無助的臉!啊,這是怎樣的世道?大周是個怎樣的國家?能把生命視為糞土?杜宇夜郎剛入中原的秦國時,便被秦魏間的這場殘酷的少陵之戰嚇住了!這就是他要帶回蜀國的真理嗎?不,這絕不是的。杜宇夜郎想起了巴蜀之間也常常發生戰爭的歷史,只是從來沒有像眼前的這場戰爭,造成了無數的死亡。但他又轉眼想,這可能只是一次很特殊的戰爭,並不代表中原現今的普遍情況。於是,他便逃啊逃,他逃離了少陵之戰的主戰場,最終逃離了秦國,來到魏國、趙國、齊國等在他的想像中非常富裕的國度。
杜宇夜郎遊歷了秦國的咸陽、魏國的大梁、趙國的邯鄲、齊國的臨淄等繁華的王都。這些地方,果然是名副其實的富貴鄉、繁華地。杜宇夜郎見識了這裡摩肩接踵的王都人、王街上數不盡的綾羅綢緞、首飾玉器,和到處開放的商埠、酒肆和行館,以及經常在這些地方出沒的年輕士子們。杜宇夜郎化名杜郎,經常在這些地方聽這些年輕士子們高談闊論,聽他們分析當今的亂世,聽他們講起他們救國治國的思想,其中就有自稱儒家的士子,道家的士子,農家的士子,墨家的士子等。其中讓他印象最深刻的是儒家孔子的門徒顏淵和一位名叫鬼谷子的怪才。他們之所以讓他印象深刻,最主要的是他們在同一行館出現,且他們的言談主張又如此截然相反。前者侃侃而談其老師孔丘「克己復禮為仁」的治國思想,後者則是大談禮崩樂壞在即和人性本惡的社會現實,主張各國君主應及時變法圖強,尚謀術、法治和戰爭才是關鍵之道。杜宇夜郎饒有興致的看著鬼谷子,見他雖生的瘦骨嶙峋,然言談卻如此離經叛道,骨子裡自有一股硬朗之氣。他看著他,總覺的有一股很恐怖的死亡氣氛將在中原的上空慢慢降臨,他讓他害怕,卻又讓他想要接近:此人到底將預言中原的黑暗,還是黑暗後的黎明?最終,他退縮了,他想,他的百姓們需要的不是他,而是另一個人,顏淵以及顏淵的老師孔丘的學說:興於《詩》,立於禮,成於樂。
令杜宇夜郎中原之行印象更深刻的不是中原的繁華,不是中原諸學子的學說,而是一種令他無比新奇也無比恐怖的東西:鐵器。他親自見過這種經過燒製的鐵器是如何變成刀箭、鐵盾、戈矛、戰車、鐵甲,也見過它是如何被打造成農人耕種稼穡所用的鐮刀、鋤頭、鐵錘、鐵叉、鐵鏟等。總之,這真是一種令他無比驚奇的技術,他想,如果蜀國的百姓們掌握了此種技術,定能提高耕種的效率,有了它,蜀國定能更加富裕。
杜宇夜郎中原之行,帶回了農耕和鐵器文明,帶回了儒家的以禮治國思想。因為,巴蜀自古雄關當道,險隘疊起,雲棧連綿,惡水滔滔,只要搞好與巴子國的關係,戰爭的陰雲是不會降臨在蜀國這片自古受神靈護佑的土地上的。蜀國,是以百姓的生命和幸福為主的國度。
杜宇夜郎自即位來便日夜想著蜀國的國事,在冬夜裡挑燈夜戰制定對蜀國行之有效的國策。王妃見他如此用力,不免擔心起他的身體。她常常在深夜前來杜宇夜郎的書房,為他端羹披衣,勸他愛惜自己的身體。說起這王妃,還自有一段神話般的身世。當年,她的母后是在一條大江的分岔處生下她的,那天,有一條體弱多病的小龍身影映現在那條大江的空中,之後,巴國連連風調雨順,再無洪澇之災。他的父王便認為是此女的降生為巴國帶來了福澤。於是,為她取名為源,意為巴國將「飲水思源」,銘記小龍的恩德,並借此祈求上蒼護佑巴國。所以,她的小名又叫江源。杜宇夜郎自娶她後,便親切地稱他為「源兒」。
一日夜晚。屋子外刮著狂風與大雪,杜宇夜郎又在書房裡挑燈夜戰,翻看各朝臣上奏的蜀國貴族的土地使用情況。江源和她的兩名丫鬟又冒著鵝毛大雪悄然來到他的書房,還為他端來了熱乎乎的鹿肉羹。
「王帝,」江源輕輕喊道。她微曲雙膝,向杜宇夜郎行禮。她身後的一名宮娥端著羹湯,另一名宮娥則為她脫下披在身上的帶有白色貂毛的棗紅色披風。
杜宇夜郎抬起頭來,見是他的王妃,於是便趕緊放下手中的書簡,起身向她走來,微笑道,「王妃辛苦了,免禮。」他溫柔地握著她的手,深情地又說,「王妃怎麼又深夜至此?我不是說過嗎,讓你早些休息,免得累壞了身子。」
「王帝你也知道累壞身子麼?」江源微笑了起來,她轉過身去,接過身**娥手中盛有羹湯的陶盤,然後走到杜宇夜郎的書桌前,把壺裡的羹湯輕輕地倒在碗裡後,又說道,「王帝,這是從山間新獵來的鹿子熬成的羹湯,對身體有大補的功效,你先把它趁熱喝了吧!」
「還是源兒想的周到。」杜宇夜郎走到書桌前,笑著誇讚道。說罷他便接過盛有羹湯的陶碗,然後仰頭喝盡,「謝謝源兒。」他喝完羹湯後把陶碗放在桌上,又謝江源道。
「王帝謝什麼?這是源兒應該做的。源兒關心王帝,王帝有了好身體,才可以更好地治理蜀國,為蜀國百姓謀福祉。」江源望著杜宇夜郎,溫柔而禮貌地回道。
「只是,源兒你也要保重好自己。」
「源兒謹記王帝囑咐。然源兒是王帝的妻子,理應做到與王帝同甘共苦。王帝為百姓而夜夜操勞,源兒當然也願意為了百姓,而夜夜陪著王帝,為王帝你分擔些辛勞。」
杜宇夜郎拗不過江源,見她說的又這般有理,也就同意她今晚留在這裡陪他了,其實,他也是看完這一卷奏章後就打算去休息的,所以江源留在這裡,也耽擱不了他多久。
「我正在看大臣們呈上來的奏折呢,看來,蜀國目前的主要問題還不在貴族霸佔土地,自周王分封蜀國,蜀國的奴隸主們便把奴隸們集中在王城附近肥沃的土地上耕種。自此之後,王室的主要稅收來源就來自於貴族們經營的這些土地上。雖然收成不多,但跟以前相比,也足夠王室的國庫所需了。而且,這麼多年來,奴隸們也很少跟奴隸主們起正面的衝突。」杜宇夜郎拿著竹簡,苦笑著告訴江源道。
「王帝,依源兒看來,這倒是件好事。」可見,江源卻不這麼想。
「怎麼講?」杜宇夜郎好奇地問。
「照王帝這麼說,蜀國百姓們並沒有因為土地問題而對王室不滿。百姓們真正擔憂的恐怕是巴蜀之間的戰爭。如今,父王把源兒嫁給王帝,巴蜀間的衝突至少暫時沒有了的。百姓們得享太平,相安無事。只是王帝想為百姓們謀福祉,日日夜夜牽掛著百姓,才會這麼擔憂百姓的土地問題。」
「源兒說的對,你繼續講下去。」杜宇夜郎的眼睛裡泛出欣喜的光芒。
「所以如今蜀國的主要問題不在貴族霸佔土地,而在於蜀國缺少耕種的土地,百姓們懂的耕種稼穡知識太少了的。」
「所以源兒的意思是……」
「當然是開荒辟林了,教百姓們如何用先進的鐵器開墾荒地,耕種糧食。也只有這樣,才能以最快的速度增加土地,讓蜀國更加富裕,百姓更加福足。」
「知我者,源兒也!」杜宇夜郎欣喜地站起身來,把江源攬在自己懷裡,誇讚道。
「源兒能與王帝相知,何等榮幸。」江源把頭倚在杜宇夜郎的懷裡,動情地說道,「源兒近日來特別好讀王帝賜予的《詩三百》。」
「是嗎?這也是我最喜歡的書。」杜宇夜郎溫柔地推開了江源,然後轉過身來,望著窗外飄飄揚揚的大雪,忽然來了興致,他邊走著邊隨興念出了《詩三百》中他最熟悉的幾句詩來,「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後又想到此時站在自己身邊的女子是江源,不免又立馬停了下來,「呵呵」地傻笑了起自己來。
「王帝,這是《秦風》裡名叫『蒹葭』的詩對不對?」江源問。
「嗯。」杜宇夜郎點了點頭,深情地說道,「這首詩說的是一位秦人對自己渴慕的女子思而不得的複雜心情。」
「原來是這樣,看來,源兒一直都把這首詩的意思給理解錯了。」江源溫柔地笑道。
「哦?源兒你是怎麼理解此詩的?」杜宇夜郎感興趣地問道。
「源兒以為,這首詩講的是一位男子愛上了他不該愛的女子,為了讓他所愛之人幸福,也只得遵守現實生活中所隔著的這條不可逾越的河流。這條河不是渭河,而是『禮』,是『仁』」江源答道。
杜宇夜郎沉默了,他轉過身來,看著江源,臉色忽然變得有些晦暗,「是嗎?」
「源兒才疏學淺,所以才與王帝所解不一樣了。」
「不,源兒解的有理。」杜宇夜郎抬起頭來,眼裡流露出哀傷的神情:他怎麼會自己給自己設下這個套呢?可是他又需要以禮治國,他這不是自相矛盾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