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尼離開父親的書房後,便立刻把自己關進了房間,他蜷縮在床上,痛苦地摟著枕頭,一句話也不想說。身上的傷痛是可以忍受的,但心裡的疼痛卻是難以承受的,尤其是相思的那種痛楚,真是嚙噬人心。
他真想大哭,但又哭不出來。
接下來的日子,是最難熬的,他萎靡不振,惶惶不可終日,不僅吃不下,也睡不著。白天就像失了魂似的,到了晚上就輾轉反側,徹夜難眠。他把路易莎送給他作紀念的硬幣裝進一個小盒子,每天醒了以後,就拿出來不停地看著,其他什麼也不做。
朱麗婭心疼兒子,沒有一天不去看他,不過,讓她擔心的還不是兒子的情緒,而是未來兒媳的人選問題。到目前為止,她還一廂情願地認為曼尼只是不想娶伊麗莎白.夏普,所以不厭其煩地向兒子推銷自己的侄女,結果不僅沒能減輕曼尼痛苦,反而更增添了他的煩惱。
朱麗婭總是信心滿滿地說:「哦,別擔心寶貝,你爸會讓步的!只要你堅持住!他就一定會讓步的!你忘了小時候,只要你絕食不吃飯,你爸就什麼都答應你了。」然後絮絮叨叨地讚揚起侄女的同時,再順水推舟地說些夏普的不是。其實她的目的很簡單,她就是想拉攏兒子與她一起對抗丈夫,因為在她看來,這是一個絕好的機會,只要能爭取到兒子,就有可能扭轉局勢。
朱麗婭一邊安慰兒子,一邊向丈夫施壓,不過一開始她還不慌不忙,她去和丈夫談,去跟他講所謂利害關係,但得到的答案總是「不」。一天是「不」,兩天是「不」,一個禮拜過去了,仍然是「不」!於是,她沉不住氣了,一方面是因為婚期越來越近了,一方面則是兒子的身體吃不消了。的確,如果問題再不解決,曼尼就要被自己拖垮了。
朱麗婭憤怒了,她不相信丈夫連自己的兒子也不要了,所以她決定亮出最後的殺手鑭。
於是她給曼尼出主意說:「你爸太固執了,看來不給他點顏色看看是不行了!寶貝,你真不想娶夏普?」
曼尼鄭重地點點頭。
「那好,那你就照媽說的做!我就不信你爸看了不心疼!」
留下這對母子繼續說悄悄話,我們暫時先不打攪他們,且說帕西諾家族裡最近都在忙活什麼?
其中一部分人正忙著和賽格拉家談判,因為在這次爭鬥中保持中立的夏普家不希望在自己女兒的婚禮上出現任何意外,所以非常迫切希望兩家和好,於是夏普家派了一位能言善道的長者出面調停,並把兩家家長叫到一起吃了幾頓飯,就這樣,兩家緊張的關係才稍稍緩解。
另一部分人則忙著為曼尼的婚禮做準備,這可是一項繁瑣又費時的工作,一點也不比和談的事務簡單。
曼尼在母親的鼓動下開始絕食,他單純地認為父親會因為心疼他而改變主意,但他想得太簡單了,因為這回跟以往的任何一次都不一樣。他還沒意識到,母親把他當成盟友,是為了權利,而父親把他當作對手,也是因為權利,只有他還天真地把自己當成向父母撒嬌的小孩子,還以為是小時候哭著向大人要玩具和零花錢。所以,錯誤的判斷,只可能失去勝算。
不過,他是真的不想活了,因為沒有了路易莎,就等於沒有了生命,所以,原本計劃只是假裝作作樣子給父親看,但後來卻假戲真唱了。這下可把母親朱麗婭嚇得不輕,她歇斯底里地大叫著責罵僕人們沒有照料好兒子,並憤怒地指責丈夫對兒子太過絕情。
她以為這下他總該讓步了,哪知老弗蘭克這次真是鐵了心腸。
他聽說兒子不肯吃飯,便以高出常人好幾分貝的聲音大吼著說:「他不肯吃?他想威脅誰?叫人給他插胃管!我就不信治不了他!」而後轉向妻子說:「別跟我再提賽格拉!如果他膽敢把女兒嫁過來,我就讓他為自己幹的蠢事後悔一輩子!」
朱麗婭知難而退了,因為她看到了丈夫的決心,也看到了不可能顛覆的權威,於是她沉默了。
老弗蘭克也不再看她,而是對僕人說:「把那小子看好!在婚禮舉行以前,我不希望出現任何差錯,否則我要叫你這一輩子也忘不掉!」
曼尼真被強行灌食,他母親和姐姐都心疼他,可是既然勸不了他,又不能眼見著他活活餓死,所以掉眼淚歸掉眼淚,也沒有別的辦法。老弗蘭克是真下了狠心,他不去曼尼的房間,也不想問他的情況,只是叮囑手下人不要放鬆對他的監控。
還真是讓他料到了,曼尼果然有輕生的跡象,不過因為事先早有防備,所以曼尼沒有得逞。
朱麗婭哭著去求丈夫,她已經完全屈服了,再也不關心什麼婚禮的事,而是真正擔心起兒子來。
她說:「不要這樣逼他,他要是真自殺了,難道你就不心疼嗎?」
老弗蘭克卻氣著說:「他會變成今天這樣子,都是你慣的!什麼都由著他,他想怎麼樣就怎麼樣?我告訴你,這回不行!他必須娶夏普!就是抬也要把他抬去!」
「這怎麼能怪我呢?他小時候身體不好,你不是也特別寵愛他嗎?現在出了這樣的事,你怎麼推到我身上呢?」朱麗婭覺得特別委屈,不由得大哭起來。
老弗蘭克看了她一會,這才緩和下來說:「好啦,他已經長大了,不能再像以前那樣慣著他了,是該讓他懂得承擔責任的時候了!娶伊麗莎白.夏普是不可能改變的,他必須學會適應生活!」說完輕輕拍拍妻子的肩,便走出去了。
曼尼平躺在一張單人床上,手腳都被捆住了,他還是拒絕吃飯,所以仍在使用胃管。他已被搬出自己的房間,住在一間可以24小時監控的透明房子裡,在巨大的探視窗外,每時每刻都有人為他站崗。
短短的幾天內,他就瘦的不像樣子,臉上兩腮深陷,稜角也更加分明了。他總是閉著雙眼,緊鎖眉頭,然後痛苦而絕望地煎熬著每時每刻。
這一天,班尼走了進來,他對弟弟的現狀嗤之以鼻,然後便冷笑著說出了自己的心理話。
他說:「你真是個令人討厭的傢伙!從不懂得感激,也從不懂得體量,卻總能得到別人的諒解和寬容。從小到大,父母的眼睛就總是停留在你的身上,什麼都是你最好,你最可愛,就好像我不是他們的兒子一樣!你喜歡的東西就一定可以得到,做錯了事情也不會挨罵。咱倆打架,你總是沒事,而我卻要挨打……」
班尼越說越激動,忍不住抖動起來,但他還是克制住了,因為他深知自己責任重大,他是身負使命而來的,於是接著說:「說實話,我真得很討厭你!可是媽媽希望我來,她希望我能勸勸你!我不知道媽媽是怎麼想的,也不知道她為什麼就認定我能說服你!其實對於你,我真不想廢話!因為你就是個多餘的傢伙!你的存在就只會給別人添麻煩!」
曼尼輕輕動了一下,但沒有睜眼。
班尼哼了一聲,接著說:「爸常罵你說:『你幹嗎不死在外頭?』可他也只是這樣說,不過要換成我,我倒希望這話能應驗!你幹嗎不死在外頭?幹嗎不讓賽格拉家的人把你弄死?你要是不想活,誰也攔不住,但幹嗎非要死在家裡?你想用死威脅誰?誰信你那套?要麼說我覺得你蠢,連死也死得這麼討人厭!我可是告訴你,你死不死我不管!但你要記住,父母親都一把年紀了,他們為你操的心已經夠多了,可你要是還要傷他們的心,那我可不答應!」說完便摔著門出去了。
曼尼慢慢睜開眼,而眼神中卻流露著迷惘。
沒一會,他姐姐珍又走了進來。她默默地看了他一會,歎著氣勸道:「你怎麼能輕易地去愛呢?你還沒有準備好,怎麼能去愛呢?愛是那樣澄澈,可不是一兩次一夜情,一兩次邂逅那樣簡單。我可憐的弟弟,你看看你現在的樣子吧,多讓人痛心啊,你甚至還不懂得如何承受痛苦,只是這樣一個小小的波折,就徹底把你擊垮了,你知道你的家人有多傷心麼?」
「珍,你不明白……」
「我怎麼會不明白……誰沒有過痛苦的經歷?誰不想和自己的真愛在一起?可是,生活就是這樣,相愛的人不一定在一起,在一起的人又不一定相愛。但日子久了,原先愛的滋味會變淡,而原先沒有情感的人也會相愛。真的,愛不只是一種激情,還是一種習慣,當生活在一起久了,習慣也就變成了愛。」
「珍,可我真得放不下她……我……」
珍走過來,摟住曼尼的脖子,輕輕地親了一下,說:「你自然放不下她,為什麼不把她放在心裡呢?難道你不覺得即便不能和相愛的人廝守,只要能將她裝在心裡也是一種幸福嗎?」
「我受不了,我的心真得好痛……」曼尼終於忍不住哭了出來。
「會好的……」珍輕輕地撫慰著他。
老弗蘭克沒有讓步,而曼尼也沒有屈服,所以婚禮如期舉行,而婚禮當天,曼尼則被架到教堂,因為他極度虛弱,連邁步的力氣也沒有,所以他就像花盆一樣被搬來搬去。
按照慣例,新娘應該由新郎的父親帶進禮堂,然後再交由新郎,由新郎陪同著一起走向聖壇,但因為曼尼的身體狀況不允許,所以那一小段路程就由班尼代勞。而原本冗長的程序也一減再減,就連神父的讀白也被壓縮了,於是他簡短地說兩句後,就直接跳到宣誓的部分。
神父先是問伊麗莎白.夏普願不願意嫁給新郎,她爽快地回答說願意,而後便問到曼尼,但曼尼卻遲遲不肯說。
他當然不肯說,因為他根本就不願意。而就在他離家之前,他還被用繃帶綁著,所以別看他穿著禮服站在這裡,卻沒有一根神經是出自自願的。
到他說話了,他一直在等這個說話的機會。他要說,他一定要說!是啊,當著上帝的面,把話說清楚,看看那些人是怎麼樣違背上帝的意願,強迫他娶一個根本不愛的女人。看看吧,看看坐在下面的那些人,他們在想什麼,他們在盤算什麼,上帝是最清楚的。
我不愛她!我不娶她!
曼尼挺直了腰板,朝坐在嘉賓席的父親看了一眼,其實他是在向他示威,他要讓他明白,他是不會屈服的!
然而,就是因為看了這一眼,使他不得不改變主意。
只見狡猾的老弗蘭克正斜著眼睛瞄著他,而手上則在擺弄一個圓形的小盒子和一枚硬幣。曼尼不看則已,一看便頓覺汗毛倒豎,他不由得把手放在胸口,試著去摸索——他明明是把它掛在脖子上的……可是現在怎麼……
曼尼猶豫了,他看懂了這個貌似不起眼的信號,也深深地感到了恐懼。他是可以豁出命去,可是路易莎呢?她不能死,她必須好好活著!因為他欠她的,所以她必須好好活著!
老弗蘭克笑了,他已經嗅到了勝利的味道。兒子不是白癡,他明白自己的意思,如果他還想讓那姑娘活,那他就得乖乖地聽話。
神父又問了一遍,而此刻的殿堂裡則是鴉雀無聲,所有人都在等待。
曼尼又看了一眼父親,這次老弗蘭克微笑著衝他揮了揮手。朱麗婭哭了,不是因為兒子結婚了,而是因為兒媳不是自己的侄女。
曼尼沉默了,然後低下頭,良久,終於開口說道:「我願意……」
剩下的事,曼尼都記不清了,他覺得自己就像行屍走肉,什麼知覺都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