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路行 正文 第二十四章
    從山腳沿著石板路一路走上來,蘇野有點累了。眼前正值紅葉浸染的香山,像一個巨大的調色盤,畫家煞費苦心的將這世間所有深淺不一的紅色都擠在上面,加水稀釋後的顏料彼此交融,形成天衣無縫的連接,便有了眼前從濃烈到疏淡的不同風韻。

    第一次來香山還是大一班級活動的時候。那次來得太早,香山的紅葉正處在過渡期,放眼望去,整座山鬱鬱蔥蔥,只有零星幾處好像少女羞澀臉頰上飛起的紅暈般點綴幾抹紅色。

    學生時代的蘇野即便看到那樣的景色,也只會應景的驚歎幾句「天啊」「好美呀」之類的話,然後繼續投入和同學的真心話大冒險遊戲。但這一兩年,她發覺自己漸漸暴露出老氣橫秋的跡象。眼前火一般的紅葉,固然依舊美麗,卻又不免因為過分燦爛,讓她產生一種極致後的厭倦,好像一不小心自己就會被席捲其中,湮沒消失。這種微薄的無力感跟遲暮的老人不相上下。

    提議來爬香山的人是尹莫。她最近一得空就往北京各個地方跑,從郊區的山水到市裡的小胡同。她叫了蘇野好幾次,但直到十一月初蘇野才空下時間來,而這個季節正是到香山賞紅葉的最佳時機。

    她倆為了避開高峰,一大早六點多就出發了,等買票進來後,才發現四處早被晨練的爺爺奶奶大叔大嬸佔領無遺。跳健身操,吊嗓子,大合唱,組團幹什麼的都有。因此人雖然是身處山間,卻體會不到遠離塵囂的清淨。還好空氣算得上清爽,深呼吸幾口後只覺得胸腔裡都乾淨了許多。

    「不行啦,太累了。」蘇野叫喚著剛想坐在路邊的水泥凳上休息會兒,褲兜裡的手機就震得她腿上皮肉一陣哆嗦。費半天勁掏出來,卻在看到來電人姓名後又塞了回去。

    「誰的電話,怎麼不接啊?」尹莫問。手機震動的聲音即便在戶外也聽得清楚。

    「沒什麼,工作上的事,我不想接。」蘇野不知該怎麼解釋最近發生事。

    距離慕槿找蘇野已經過去兩周多了,而慕槿擔心的事,她終於開始切身體會。短短幾周而已,明宇對自己的態度簡直是一百八十度的轉變。頻繁的電話、短信自然不必說,講話的語氣也忽然曖昧親暱起來。雖然不過是「在幹嘛」「吃飯了沒」之類沒有實質性的內容,但卻因過分刻意,反而讓人不知該如何答覆。

    這些蘇野曾經在幻想中勾勒了無數次的事終於變為現實後,帶來的卻只有無處釋放的惴惴不安。當然,慕槿的話對自己造成了一定影響,但歸根結底還在於明宇不為她所知的熱情帶給她的陌生感。她甚至會懷疑看不見的那端,跟她傳短信,打電話的人是不是真的明宇。說實話,這陌生感不僅讓她不適應,反而產生了一絲排斥。

    「很多人都以為香山的紅葉是楓葉,其實香山的紅葉主要是黃櫨……」

    蘇野正想著,一群外地的遊客走了上來,導遊正在做講解,聲音透過擴音器聽起來乾巴巴的。

    雖然還是早晨,但氣溫正在逐漸升高,厚密枝葉遮蔽出的蔭涼也無法阻止身上滲出的細微汗珠。蘇野有點熱,她脫掉外套扎到腰上,馬上感到一陣清涼。

    「跟你說個事」尹莫用濕紙巾擦著額頭,坐在石凳上輕微的喘氣。

    「我辭職了。」

    「你說什麼?」

    讓蘇野驚訝的並不是辭職這件事本身,而是尹莫的表述的方式。她用的不是商量的口吻,而是對既定事實進行告知的口吻。

    「你是說你已經辭了,還是正在打算而已?」

    「已經辭了。上周剛遞交辭職申請,這周弄完了工作交接,現在就剩下走流程辦手續了,下周應該就能搞定。」

    「怎麼之前完全沒聽你提過。是找著更好的工作了?」

    「不是。」

    「那是太累了想休息一段時間?」

    「也算是吧。我打算去廈門。」

    「唉?」蘇野完全摸不著頭腦。

    「你急死我了,就不能一口氣說完嗎?」

    「簡單說,就是我想到處走走,第一站是廈門,也許會找份工作,邊干邊熟悉那邊的生活,等覺得煩時再出發去另外一個城市。說好聽點,就是我打算提前啟動我的流浪計劃了。」

    蘇野想起來,尹莫是有說過,她想等攢夠了錢就辭職去各個城市體驗不同生活,但因為工作太忙,這件事一直擱淺,她也再沒提過,沒想到再拿出來講時,她已經開始付諸實踐了。

    「你打算去多久啊?」

    「不知道。走著看吧,說不定很快就回來了。」

    「怎麼又下定決心了呢?」

    「要說還真是一時衝動。忽然覺得能掌握的東西越來越少,誰知道三年五年後的自己會在意什麼,所以想趁著想法和勇氣都還在的時候盡可能做些想做的事。」

    「不可惜嗎?這麼一來不就又得重新開始了嗎?」

    「以前選擇留北京,是因為我真心喜歡這兒,但是時間久了,就會有種被綁住的感覺。就像你說的,工作,朋友,社會關係,這幾年打拼積攢的那點東西都在這裡,漸漸有種是為了維護這些東西才生活在這兒的感覺,生怕一動彈就會一無所有。」

    蘇野點了點頭,不是為了附和,而是這感覺她也深有體會。

    「選擇一種方式堅持走下去也挺好,生活穩定,吃穿不愁,運氣好還能嫁個好老公。但有時候也想換種方式,嘗試下不同可能性。」

    「怎麼說呢,總覺得你老是喜歡實踐一些理想化的東西。」

    「你直接說我不現實不就得了。」

    「我這是羨慕你。你怎麼聽不出好話啊」蘇野開玩笑的推了一把尹莫。

    從她們坐的地方俯視,能夠看到香山公園的大門,密密麻麻的人像傾巢出動的螞蟻一撥撥湧入。行頭五顏六色的是散客,穿著一致外套的是旅行團,不管彼此身份、長相、地位有多麼懸殊,但從這裡看都是一樣的渺小。

    「定了日子告訴我一聲吧。」

    「不打算苦口婆心的勸勸我嗎?」

    「你要肯聽勸就不是你了。」

    尹莫笑著攏了下耳邊的碎發,兩隻麻雀飛過來停在不遠處的石凳上,蹦蹦跳跳。這種風景區的鳥似乎都不怎麼怕人。

    「ok。走吧,一口氣爬到山頂。」尹莫伸開手臂做了個超人似的動作,身手矯健的重新踏上爬上的征程。蘇野深呼吸一口,像給自己提了股勁,快步跟上。

    其實,爬山最痛苦的地方在於下山,尤其是傾斜的石板路。為了保證不至於腳底發軟一頭栽倒,必須始終保持雙腿打直,身體後仰的姿勢。走到有大斜坡的時候,蘇野恨不能直接撒歡跑下去。

    一路堅持到家,蘇野的腳又酸又脹。她先洗了個熱水澡,然後又特意泡了腳,等最後洗乾淨換下來的髒衣服後,才安心的躺在床上享受身體極致勞累後的放鬆。

    小時候在老家爬野山,別說石板路,就連稱得上小徑的道路也沒有。全是靠趴著石頭,抓著野草一點爬上去的,偶爾還會被冰草劃傷手。那個時候在外面瘋跑一天都不覺得累,現在不過走了幾個小時而已就精疲力盡。

    蘇野想著迷迷糊糊的睡著,再醒來時隱約聽到院子的大鐵門在響,一看手機,已經晚上八點多了。不知不覺她就睡了兩個多小時。慢慢清醒的時間裡敲門聲消失了,沒過一會兒又聽到有人在擺弄門上的把手,她以為是院子裡的其它住戶忘了帶鑰匙,便穿上拖鞋出去開門。

    門外的人居然是傅晗昱。他似乎以為家裡沒人正打算要走,聽到開門聲又折身回來,正站在大門外不知誰的自行車旁。

    「你怎麼來了?」看到傅晗昱,蘇野很是意外,因為他不像是會忽然上門來找自己的人。

    「來還東西。」「哦,先進來吧。」

    「你怎麼沒先打個電話,萬一我不在家,你不得白跑一趟。」

    「不要緊的。」

    天色太暗,蘇野沒看清傅晗昱手上拎著的東西,等進屋後才發現是個白色的紙袋。傅晗昱把袋子放到桌上,從裡面拿出一件衣服。蘇野只覺得這衣服眼熟,但一接過來就立馬想起,這是很早之前自己落在醫院的那件米色風衣。

    「原來這件衣服在你那兒啊。」

    「護士說是送我來的人丟下的,我就先收著了,後來一直忘了給你。」

    衣服已經熨燙過,看起來很平整。

    「有塊血跡洗不乾淨了。」

    蘇野把衣服撐開,果然在左下擺的地方看見一塊一分硬幣大小的淡黃色血漬。好在位置比較隱蔽,不容易被發現。

    「沒關係,本來都想著丟了的,能找回來已經是萬幸,正好這兩天可以套在短袖外面穿。」

    蘇野把衣服折好重新放回袋子,這過程中傅晗昱一直站著,似乎是在猶豫送完東西是否應該即刻離開。

    「坐吧。」

    蘇野拉開旁邊的凳子。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開口留傅晗昱,便只好將其解釋成就這麼讓特意送東西來的人離開不太禮貌。

    傅晗昱盯著凳子看了幾秒才斜著身子坐下,一隻胳膊自然的搭到旁邊的桌子上。蘇野有一陣子沒收拾屋裡了,桌上很亂,書亂七八糟的疊放著,音響上也落了灰,平時常用的乳液、爽膚水等瓶瓶罐罐堆在左上的桌角。她把裝風衣的白色紙袋往裡推了推,想遮擋一下凌亂的地方。

    傅晗昱用手撥了撥堆在桌上的書,抽出一本蘇野前段時間剛看完的小說《豐.乳.肥.臀》。她還在讀高中時,語文老師就推薦過這本書,但是一直等到現在才讀。類似的事情做過不少,別人反覆強調的東西,當下她總是迴避,要過很久才能真正聽得進去,某天想起後又雷厲風行的執行。

    「你打算長期住在這裡嗎?」傅晗昱問了個和書無關的問題。

    「是啊。不然還能去哪兒。」

    蘇野本想開個玩笑,傅晗昱卻沒什麼反應。手裡的書發出不規則的翻頁聲,但看起來他並沒有在認真瀏覽裡面的內容。

    「下週末你有時間嗎?」

    「下周??暫時不清楚。可能會安排值班,但也說不定。」

    「能盡量空出週末兩天的時間嗎?」

    「兩天嗎?什麼事需要空出兩天來?」

    手裡的書很快翻完,傅晗昱把它放了回去。

    「打算出去一趟,想問你要不要去。」

    「是短途的旅遊?」

    「算是吧。」

    「就我和你?」

    「嗯……」

    傅晗昱移開了視線。蘇野忍不住罵自己蠢,傅晗昱怎麼可能忽然跑來說要跟她兩個人出去,一定是和高佐他們有什麼計劃,臨時起意才打算邀請她,而這麼問的自己未免太自作多情。

    一瞬間,蘇野覺得臉上火辣辣的。為了消除尷尬,她不等傅晗昱開口,忙笑著說「應該可以吧,如果有值班我可以提前跟同事換一下。」

    「那你確定後提前告訴我吧。」

    「行。準備去哪兒啊?」

    「稍微遠點的地方,類似於小城鎮。」

    「真的啊,那我一定去。」

    傅晗昱笑了一下。就好像平時溫良寬容的人忽然發起脾氣來極具震撼力一樣,經常板著臉的傅晗昱坦率的笑起來,也讓蘇野大開眼界。

    「不早了,我回去了。」

    「好」

    「你沒開車?」蘇野把傅晗昱送到大門外,沒看到附近有停放的車輛。

    「沒有。我打車過來的。」

    「稍等一下。」蘇野回屋裡換了雙球鞋,搭上門鎖重新出來。

    「我送你到校門口打車。」

    「不用了,我認識路自己走過去就好。」

    「沒關係,天太黑看不清,這裡邊很容易迷路。」

    「所以才不讓你去,萬一你回來迷路了更麻煩。」

    蘇野害羞的低下頭,嘴角卻忍不住揚了起來。她意識到自己最近總會因為傅晗昱這種細節處的體貼而感動。

    「不會的,我都走了多少遍了。還是讓我送送你吧。」

    過分的堅持很容易被誤解成撒嬌,蘇野不好意思去看傅晗昱。

    「走吧。」他終於做了讓步。

    夏日過去後,校園裡一到九點多就開始入夜。不是時間光景的變化,而是居民作息的轉合。一到這個時間路上往往已難見行人,要等很久才能聽到晚歸的人騎著自行車遠遠的叮鈴著過來。

    才走了沒多遠,傅晗昱就停住了腳步。

    「你還是回去吧。」

    「怎麼了?」

    「太黑了,待會你一個人回來不太安全。大晚上的還是別出去了。」

    「不要緊的。」

    「聽話。我上車後給你打電話。」

    雖然看不見,但蘇野知道自己的臉紅到了耳根。她說不出話,只好把頭扭過去。

    似乎仍舊不放心,傅晗昱又陪著蘇野往回走了走,直到看著她到了大門口才揮了揮手離開。

    蘇野取下掛在門上的鎖,進屋後轉身拴上門。獨居的房間裡十分安靜,猛烈的心跳聲讓人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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