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莫在走廊上看到陳衍時，想躲已經來不及。與其說是他發現了自己，不如說他更像是一早就等在那裡。
陳衍最近毫不忌諱的出入娛樂組的辦公室，有時是為了找人，有時是為了送東西，但無論哪一種，前提都是衝著尹莫。他的動機清清楚楚寫在臉上，同事們一邊開玩笑撮合，一邊當作茶餘飯後的爆料。尹莫即便不滿，也只能一邊極力否認，一邊找借口避開。但今天無論如何是躲不開了，因為陳衍已經穿過走廊朝她走來。
「要回去了嗎？」陳衍問。
「是。」
「一起走吧。我送你。」
「不用了。我還有點事要辦。」
「那一起下樓吧。」
尹莫沒說話，只管繼續邁開步子，陳衍跟上來，這一路沒有任何交談。
「你怎麼走？」到樓下後，尹莫先發制人的問。
「噢，我車停那邊。」陳衍指了指右手馬路對面的停車位。
「好，那我從那邊走了。」尹莫指著相反的路線。
「尹莫。」陳衍叫住她，臉上露出靦腆的表情。「我覺得你應該發現了，從你進單位後我一直都有注意你。說實在的，我對你很有好感，不知道你怎麼想。」尹莫感覺自己平穩的呼吸被打亂。這種事她雖然有所覺察，但親耳聽到帶來的震驚仍然不小。
見尹莫不說話，陳衍又急著開口「我挺喜歡你，我……」
「尹莫！」身後傳來的聲音硬生生打斷陳衍的話。尹莫轉頭的一瞬，瞳孔因為過於驚訝而驀地放大。她居然看到華東雙手抄在牛仔褲的兜裡，真實的站在大樓左側的玻璃門前。他回來了嗎？他回來了。尹莫心裡翻江倒海的過濾各種情緒，臉上卻做不出任何表情。華東朝她走過來，短短的距離，在尹莫的感覺裡像走了很久。他的樣子幾乎沒變，短短的頭髮，被曬的黝黑的皮膚，只是人似乎瘦了些，顴骨明顯的突起。但是比氣外貌帶來的熟悉感，他身上散發的氣息反而更能喚起尹莫對他的記憶。
她終於露出了笑容，比自己想得還要自然。「好久不見，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這句話剛說完，華東精準的停在她面前。他沒回話，警惕的盯著旁邊的陳衍。
「這是我同事陳衍。這是我朋友。」說出華東的名字，對於尹莫還有某種不適。
「噢，你好。」陳衍伸出了手。對於這種會面方式似乎不太習慣的華東猶豫著敷衍的握了下手。
「你有時間嗎？」華東對著尹莫的臉是久違的親柔。
「有」尹莫說。雖然有些不大情願，陳衍還是會意的說「我先走了。」他的離開反倒插進一段空白，尹莫一時不知該說什麼。準確的講，是想說的太多，卻不知從何談起。「先找個地方坐吧。」她說。
這家開在單位不遠處的湖南菜館，經常營業到很晚。天氣已經逐漸轉涼，室外賣大排檔的座椅早就撤掉。快十點，店裡只有兩桌客人。一桌是四個正在喝酒的男人，桌上早已杯盤狼藉；另一桌是對情侶，一邊吃飯一邊低聲聊天。老闆娘正站在櫃檯後面算帳，聽到有人進來，眼皮都沒抬一下。尹莫和華東自己找了角落比較僻靜的位置坐下。服務員是個看著很機靈的小伙子，記完點好的菜，很快就送上了茶水。尹莫涮了涮茶杯，先倒了一杯給華東。
「你什麼時候過來的？」她問。
「也沒多久。我經常聽你節目，所以知道你九點下班。」
「不是。我是說你什麼時候回北京的？」
「噢。今天下午剛到。」華東拿著杯子的手側了下，像在觀察茶水的顏色。
「你住哪兒？」
「暫時住以前的朋友那兒。就是在齊叔酒吧唱歌時認識的朋友。」
「怎麼又忽然回來了？」
「我去合肥見了之前的朋友。就想乾脆也順便過來看看北京的朋友」尹莫最在意的問題，在華東那裡被削減了份量，她一時語塞。
「當然最重要是想看看你。」華東垂下眼，尹莫心裡產生不知名的期待。
「你這次來會待多久？」
「大概一周時間吧。」
「還要回去？」面部神經抽動了一下，她知道自己變了臉色。這次會面從這一刻開始偏離了期許。
「是。」華東謹慎的表情絲毫不像他平日的作風。「怎麼說呢，這段時間給你發短信你也不怎麼回，打電話也常常不接，所以我想來看看。你還在生我的氣嗎？」
尹莫如夢初醒，她才明白，華東大老遠的來，只是為了老調重彈。
「我沒什麼好生氣的，這也不是什麼好生氣的事。我之前也說過，長遠考慮的話，找份穩定工作也是比較靠譜的選擇，所以回家發展挺好的。」
「是嘛」華東鬆口氣般的笑了下。「那我以後還能給你發短信，或者打電話嗎？對我來說，你是最瞭解我的人，也是我認識的女生中最體貼的。我在北京沒什麼特別的牽掛，除了你。」
華東的語氣很溫柔，尹莫卻只覺得反感，她終於開始厭倦這一套翻來覆去不著邊際的說辭了。
「如果是音樂方面的事，你可以找我，我會盡量幫你。」尹莫拿出談工作時才會有的嚴肅態度，一本正經的說。華東感受到了她的排斥，一時沉默不語。「尹莫，你不喜歡我了，是嗎？」半晌，華東有些哀傷的說。
尹莫覺得心像被蟄了一下，又痛又癢。需要努力才不至於顯出慌亂。
「你真的不喜歡我了。」華東頹喪的自問自答。「是他嗎？是因為剛才樓下的那個人嗎？我剛才聽到你們說話了。」
毫無預兆加入談話的第三者讓尹莫的反應慢了半拍，等她弄清楚狀況後，油然而生一股被嘲弄的憤怒。
「你想讓我站在什麼立場上來回答你的問題？」尹莫抑制住想發火的衝動淡淡的說。
「如果是你期望的朋友立場，我覺得這個問題對你而言並不重要。」
「你知道我是喜歡你的。」華東有些怨恨的說。
「是，你喜歡我，但你不能跟我在一起，還要求我支持這種狀態，並一如既往的喜歡你，你不覺得過分嗎？」
「那如果我現在說我能留下來呢？」
尹莫歎了口氣。任何話，如果沒在該說的時機講出，就失去了本身的意義。「沒用了。」她讓自己的態度溫緩下來。「你知道我真正在意的根本不是留在哪裡。而是你的誠意。」
「並且」尹莫直視著華東確定的說「你根本不可能留下來。」
像被看透只是一時衝動的華東不自在的靠著椅背，對於尹莫的話沒有任何反駁。留下來似乎已經沒有任何必要。
「華東，我們別聯繫了。你又出現我的確很高興，但如果我們之間只是保持這種關係的話，我做不到。正因為我喜歡你，所以才不能接受跟你始終糾纏不清。與其到最後因此留下不愉快的記憶，不如記著對方的好就此打住。如果你還想回北京做樂隊，我一定鼎力相助，但是除此之外的話別再說了。」
尹莫說完站了起來，她到櫃檯結了帳，折身回來對坐著不動的華東笑著說「握個手吧，我先回去了。有機會的話再去齊叔店裡看你。」
華東伸出的手很涼，那觸感帶來麻痺感一直徘徊在指尖。尹莫心裡清楚這應該是最後一次跟他見面了，卻還是沒能鼓足勇氣再看一眼華東的臉。
第一次覺得獨居的房子居然有種冷清的感覺。尹莫換了拖鞋站在玄關，腦袋混沌不堪，好半天想不起自己應該幹什麼。走時開著的窗戶外傳來街上的喧鬧，風輕輕吹著紗質的窗簾上下翩飛。看著塞滿東西的房間，她有種不知生活為何的感覺。
靜悄悄的屋子裡忽然想起手機震動的聲音，尹莫沒有理會只是放下包洗了把手。抬頭看到鏡子中自己臉時她被嚇了一跳。那是張因為疲憊氣色極差的臉，她索性連臉也一起洗了，擦乾後又用手拍拍臉頰，再照鏡子時，終於看到些許紅潤。
手機一直堅持不懈的震動著，她終於忍無可忍的接起。
「喂，我是陳衍，你到家了嗎？」原來不是華東打來的，這想法迅速從尹莫腦海中閃過。
「剛回來。」
「我知道這樣有點唐突，但話說一半總讓我不踏實，所以才又打電話過來。」看來是要繼續之前沒說完的話，尹莫一邊想一邊思索應該怎麼回答。「尹莫，我喜歡你。你願意做我女朋友嗎？」
告白無論來自什麼人，聽到的一刻都能帶給人欣喜，但尹莫已經沒有多餘的精力去體會。「不好意思，我不能。」陳衍說得明白透徹，她也不想拖泥帶水，更何況這件事她從一開始就沒考慮過。
「你不喜歡我這種類型？」
「也沒什麼特定的類型。就是沒什麼感覺。」
「感覺可以培養。」
「對我來說有點難。」
「我明白了。」陳衍頓了下，似乎在消化這過程過於短暫的告白。
「不好意思這麼晚還打擾你。」他終於再次開口。
「別這麼說。你打來我很高興，反倒是我不好意思。」
「不會。你講明白對我來說也是好事。我沒別的事了，先掛了，你早點休息。」是啊，一開始就講得清清楚楚多好。尹莫想著，也掛了電話。
週六下午五點，尹莫如約到了KTV。跟唱片公司的朋友林峰打聽到這家KTV有專業的錄音棚，碰巧林峰跟店裡的經理熟識，所以幫她低價預定了週六的錄音。
「是你要錄嗎？」看到孤身一人前來的尹莫，林峰一臉驚愕。
「嗯。」
「怎麼，你打算放棄播音進軍樂壇了？」
「可以啊。你們公司有沒有意願簽我？」
「這種賠本買賣公司快破產的時候也許願意冒險拼一下。」林峰開玩笑的說。
「行啦。快帶我進去吧。」
經理是個二十幾歲的年輕小伙子，一臉學生氣，態度很謙和。他帶他們穿過大廳，再拐過好幾個走廊，直到尹莫徹底失去方向感，才推開盡頭的一扇大門到達錄音棚。
錄音棚比想像中的小，外面是操控室，電腦、調音台、監聽音響緊挨著放在一起。裡面的錄音室鋪著紅色的地毯，只放了錄音話筒和耳麥。他們在外面等了會兒，負責錄音的老師才慢悠悠進來。尹莫把自己準備好伴奏遞給他，上面標注著要錄的歌名。
「你要錄這首？女生唱不太合適吧。」
「就錄這首。只錄這一首。」尹莫堅持著說。
錄音師把伴奏導入錄音軟件，尹莫熱了熱嗓，又請錄音師提了幾點建議才走進錄音室。一戴上耳麥，她就被話筒的收音效果嚇了一跳，她連自己每一次呼吸聲的細微差別都聽得異常清晰。
錄唱加上分句補音，整個過程花了將近一個小時。再等錄音師剪輯、加效果、刻出CD後，花費的時間已經遠遠超出尹莫的想像。她想起那些被自己堆在桌上從未聽過的CD，忽然有種愧疚感。
拿在手裡的CD還有溫度。尹莫小心的將它裝進CD盒，按談好的價錢交了錢。
「今天多謝了。」尹莫對林鋒說。「我改天再請你吃飯吧。今天還有點事。」
「你太見外了，舉手之勞而已。你去忙吧，我也回去了。」
和林鋒告別後，尹莫直接趕去齊叔的酒吧。
旺季已經過去，店裡客人不多，齊叔坐在門口的位置吃飯。
「齊叔。」尹莫叫道，齊叔抬起頭，擦擦嘴讓尹莫在他對面坐下。
「華東不在嗎？」
「你怎麼知道他回來了？」齊叔驚訝的問。
「他前兩天找過我，已經見過面了。」
「噢。他也太性急了」齊叔意有所指的說。「不過他剛出去買煙了。你等等一會就回來。」
「不用了。你替我把這個交給他吧。」尹莫從包裡掏出剛錄好的CD推到齊叔面前。
「這是什麼？」
「你給他就好。他知道的。」尹莫背好包站了起來。
「你真不等他嗎？」
「不了。我走了。」
尹莫從酒吧出來，朝道路兩邊看了看。雖然店裡生意清淡，但在後海閒逛的人卻不少，只是裡面沒有華東的身影。
在第一次見面的地方，把第一次聽他唱得歌還給他，這就算是真正的了斷吧。尹莫將有些滑落的包重新挎到肩上，頭也不回的離開了後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