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廳的東西都沒變,但他知道蘇野已經搬了出去。她的氣息彌留在空氣中,隨時會消匿般若隱若現。推開臥室的門,屋子恢復到她搬來前樣板房一樣的整潔清淨。才兩天沒人住而已,桌面已經落了層輕塵,手指一抹留下細長的印跡。
這回她倒是乾脆利落,速度快的就像連夜離開。房間的鑰匙放在桌上,在陽光照耀下閃出金屬豐澤的光芒。
上次吃完飯,他就看出林經理對蘇野很有好感,按他的一貫作風,果然不出幾天就跟高佐提想約蘇野吃飯。高佐沒當一回事給擋了回去。最近他們在考慮和陸明宇的公司簽長期合同,林經理遲遲不表態,他正擔心會不會又把蘇野牽扯進來,結果出差一回來,就聽唐盼說在林經理辦公室看到了蘇野。他趕過去的時候,人已經不見蹤影,一直到大半夜,才帶著滿身的酒氣回來。
明明在自己面前一副有骨氣的模樣,半句都說不得,遇到跟陸明宇相關的事,就忍辱負重,恨不得赴湯蹈火。他討厭她,大概就是因為這種表面一副不在意的樣子,背地裡卻痛苦不堪的地方和死去的母親很相像。
傅晗昱走到床邊坐下,拉開床頭櫃,裡面細心的沒拉下任何東西。
他又想起從前的事。蘇野搬進後,這種被自己刻意迴避的事頻頻發生,而且因為她的提醒,原本模糊的記憶最近反而變得清晰連貫起來。
他還記得在他尚稱得上美好的童年裡,那個男人還只是一名普通公務員,他們一家住六十平的單位宿舍,他也只是循規蹈矩過著上班族的生活。但他本身不是甘於平凡的人,人聰明又肯幹,下海經商對他而言只是時機問題,時機一到他果然立刻大有作為。短短幾年,他們從小地方搬到省城,在當時還算得上天價的地方買了一百六十平的新房子。母親也辭了原本的工作,隨他到城裡專心做起全職太太。
之後的事,傅晗昱沒有多少堪稱回憶的東西。男人什麼時候開始徹夜不歸,什麼時候在外面逢場做戲,什麼時候變得風流成性,甚至什麼時候開始包養女人,他都渾然不知。時至今日,他討厭孩子恐怕也是因為幼年的無知和幼稚,帶來的所謂無憂無慮的遲鈍讓他深惡痛絕。他記著的唯有像客人一樣偶爾現身的父親和緘默周全,波瀾不驚的母親。現在想起,只怕是從生活的土壤變了後,男人身上的種子也開始跟著異變。
他對一切有所領悟是小學五年級的暑假後。那次他回學校拿完成績手冊,提前回家,撞見男人和自己從未見過的女人親暱的坐在自家的沙發上。男人打發他回臥室,自己則帶著女人離開。他記得他把這件事告訴母親,她只是告誡他不要出去亂講話。當然,孩子對於這種與自己無關緊要的事總是忘得快。
升初中後,他對男人拈花惹草的事開始有所耳聞,正在叛逆期的他和男人的關係自然一塌糊塗,但強顏歡笑的母親在他眼裡也失去原有的尊敬。他對男人的不忠感到憤怒,但對母親的隱忍妥協同樣不解。即使被背叛,她對他的事也從不勉強過問,照樣替他打理生活,陪他參加各種的聚會給足他面子,甚至容忍他公開包養情婦。就連離婚也因為顧忌他的名譽而從未提及。
但就是這樣的她,最後卻做出那種讓人如今想來仍舊毛骨悚然的事。
傅晗昱從上衣口袋裡抽出煙,但沒找到打火機,只好把煙捏在手裡,從中間折斷,撕出裡面的煙絲,拿在手裡揉搓。
他從學校趕到醫院時母親已經因為搶救無效死亡。最先發現她屍體的是男人,她打電話叫他回家,他趕到時血還是溫熱的。而傅晗昱甚至連血跡都沒看到,他回家前早有人清理了現場。他只從別人口中聽說,母親是用一把誰也未曾見過的長柄刀生生刺入自己的心臟結束了生命。
正是這樣,才讓他更覺恐怖,這意味著今後任何時刻,當他想起這件事,會無法避免的摻入自己豐富的想像。在他的臆想裡,甚至能看清那天下午光線的顏色,感受到空氣的濕度。而每一個動作則像電影慢鏡頭一樣一遍遍在他眼前重演,下手的力道,刺入的角度,血流出的軌跡,血腥味的濃烈,無一相同。因此每次回憶,都新鮮的好像昨夜剛做的夢。
所有人都對這件事三緘其口,事實上也沒什麼好說的。一切發生得毫無預兆,她早上送完兒子上學,洗好了衣服,跟要好的朋友打了十分鐘電話,約了週末一起喝茶,問候久違謀面的母親。她把一切處理的如同臨時起興要去看場電影一般簡單。而傅晗昱無法原諒的正是,她怎麼能把一切處理得這麼簡單。
舉行葬禮的時候,他一直跪在母親的遺像前。儀式舉行到一半時,母親娘家的人突然衝進來,舅舅扯住父親的衣領氣紅了眼,場面混亂不堪。他上去拉架,被人用燭台砸傷了頭,血順著臉頰流下來時,他居然感覺到興奮和釋懷,那團堵在胸口混雜悲傷,憤怒以及恨意的複雜情緒終於像找到出口噴薄而出。直到那一刻,他才感受到符合常態的宣洩。痛苦和不滿就應該像這樣還給對方,委屈求全的忍讓應該讓人覺得可恥,而拋棄一切的解脫只不過是把恨轉嫁給別人的不負責任。
太過激烈的回憶讓傅晗昱的神經衰弱復發,他扔掉殘留在手上的煙蒂,輕輕敲著頭緩解疼痛,地板上散了一堆煙絲,煙草的氣味讓他清醒。
仔細想想自己遇到不少這樣的女人,對她們的態度越是糟糕,她們反而越要討歡心般體貼。遇到不相識的陌生人,都能哭訴的委屈,卻唯獨在罪魁禍首的男人面前難以出口。但即便這樣的女生下定決心時也能和對方一刀兩斷。只有蘇野,她隨叫隨到的遷就妥協和虛偽的無所謂讓人看著就冒火。
這麼想著,連待在她住過的房間都讓人難以忍受。他起身,直接踩過散在地上的煙絲,回到自己的房間。
傅晗昱打開衣櫃尋找可換洗的乾淨衣服,他想先沖個澡。手指撥弄間,一件女式風衣映入眼簾,他抽出來仔細看了看,想起是蘇野送他去醫院那晚落下的,醫生給他,他就收著了,沒想到真的又遇到蘇野時,卻忘了還給她。他把衣服從架子上取下來,隨便折了折塞到了衣櫃的最下面。
沖完冷水澡,剛才的煩躁也像被衝入下水道,人平靜了很多。他給高佐打了個電話。
「喂。什麼事?」
「你上我家來,順路買兩打瓶裝的喜力。」
「現在嗎?會不會太晚不方便?」
「我自己家有什麼不方便。」
「不還有蘇野在嗎?」
「你先過來再說。」
「好。三十分鐘後到。」
三十分鐘後,高佐準時摁響了門鈴。
「怎麼想起來要在家裡喝酒。蘇野呢?」高佐身上大學時的舊T恤,一看就是出門前隨便套上的。他帶了啤酒,還買了些下酒的滷味。
「搬出去了。」傅晗昱一邊往桌上掏東西,一邊說。
「這是什麼意思?」
「能是什麼意思。」
高佐無奈的歎口氣「我說,你倆又怎麼了?」
「沒怎麼。住一起太麻煩就讓她搬出去了。」
「什麼時候的事?」
「大前天。」
「這麼急!她搬哪兒了?」
「不知道。我回來的時候人已經走了。」
「你真行!」高佐責難似的說,緊接著掏出了手機。
「蘇野,你現在哪兒?」高佐問。
傅晗昱的動作慢下來,盡量不去弄響手裡的塑料袋。那邊的蘇野不知在說什麼,高佐只是嗯,啊的應著。最後以一句「改天我去看你」結束了對話。
掛了電話的高佐沒有要洩露電話內容的意思,他坐到桌前開了瓶啤酒,用手挑了塊豆腐乾。
「味道不錯!你去拿兩雙筷子啊。」高佐使喚著傅晗昱,他沒吭聲進廚房拿雙筷子,遞給高佐一雙。
「她在哪兒?」與其被高佐戲弄,他打算自己問個明白。
「在朋友家。」
「哪個朋友?」傅晗昱一臉嚴峻。
「叫尹莫,你沒見過的一個女生。」
他鬆了口氣,拿了瓶啤酒用起子撬開。
「唉,你大晚上的叫我來,就是為了這通電話吧。」高佐說。
這句話在傅晗昱那兒像石沉大海,連個漣漪都沒泛起。
「你打算怎麼辦?她是暫時借住在朋友家。」
「就這樣吧。她早晚要搬走,也不可能總和我住一起。」
「那你??算了,也不知道你怎麼想的。」高佐揮了下手裡的筷子,看上去不想再插手這種麻煩事。
「你帶煙了嗎?」傅晗昱問。高佐從褲兜裡掏出煙和紀念南北戰爭150年的古銀的Zippo打火機。
「別人送的?」傅晗昱拿過打火機,開蓋點火時發出清脆的聲音。高佐點了下頭。
「他最近有再打電話給你嗎?」
「誰?」
「我爸。」傅晗昱有些生澀的說出這個詞。
高佐不好意思的摸了摸鼻子。「前兩天打過一次,問了問你的近況。我忘了跟你說。」
傅晗昱彈了彈煙灰。他試著回憶那個男人的樣子,卻連他的輪廓,體型都想不起。
畢業後他再也沒回過家,起初男人還打電話給他,但他要麼故意不接,要麼接起來也無話可談,倉促掛掉。後來男人不再直接電話給自己,而是通過高佐打聽自己的情況。
「他怎麼樣?」
「老樣子。最近脊椎似乎不太好,打算去醫院檢查,但公司事情太多,一直抽不出身。」
「你以前可從不問你爸的事。今天是怎麼了?」從高佐的語氣裡能聽出一絲擔憂。
「沒什麼。想起些之前的事,就隨便問問。」
「你有時間給他打個電話吧。他其實挺想讓你回去看看,但總怕你不願意,所以不敢跟你說。」
他不敢這句話在傅晗昱聽來像天方夜譚。有什麼事是那個男人不敢的,他向來是發號施令的一方,別人只要執行就好。
「人越老越念舊。聽得出來他自己也不輕鬆。」
傅晗昱猛吸了口煙。他當然知道他也不輕鬆,母親死後他像變了個人,原來意氣風發的張狂銳氣被削掉大半。偶爾打電話過來也畏畏縮縮,只要自己的語氣稍加不善,就趕忙掛電話。但這些不輕鬆是他自己用前半生的放縱換的。
「行啦。你回去吧。」傅晗昱掐了手裡的煙跟高佐說。
「啊?」
「時間不早了,你早點回去吧。」
「你果然只是叫我過來打電話的。利用完了人家,轉臉就拋棄。」高佐不正經的抱怨著,人卻已經起身朝門口走去。傅晗昱把他送到電梯間。
「有事打再打電話給我。」進電梯前高佐說。傅晗昱微微頷首,當作回答。
今天想起太多事,頭有些不堪重負疼得厲害,傅晗昱找了兩片藥就著喝剩的啤酒嚥下去。他打開書房的門,從裡面隨便抽出一本讀了起來。不用想他也知道,今天肯定又得熬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