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野站在電梯角落裡,做賊一樣提心吊膽。每次電梯門打開,她都先把臉埋向牆壁,然後再偷瞄上來的人裡有沒有高佐。來之前她就想好,萬一真撞到,她就說自己是來做採訪。
要見林經理的事她沒跟任何人說,就連慕槿也不知道。通過認識的記者要到林經理的電話並不難,直接打電話過去,跟他約了今天見面,對方卻讓她先來趟公司。請假出門時主編的臉色很難看。公司就是這樣的地方,加班到吐血不見得會有人注意,但只要早退曠工就一定會被念叨。
蘇野走出電梯,跟前台報上名字,對方帶她到林經理的辦公室。林經理的辦公室很大,內置卻很簡單。一張大桌子,一把椅子,一個書櫃,兩排客用沙發,一張茶几,僅此而已。裝修是典型的辦公室風格,沒什麼個性化的特點。除了林經理,房間裡還坐著兩個人。其中一個和林經理年紀不相上下,但身材保持得很好。他眼窩很深,鼻子像忽起的山丘在五官中非常突出。嘴唇很薄,下巴留著短髭。穿一件帶光澤的銀灰襯衫,一條淺色休閒褲,手上還拿著副太陽鏡,看上去是有比著時尚雜誌精細設計過自己造型。另一個則顯得年輕些,三十上下的樣子,個子很高,收斂的坐在一旁。
「蘇野,好久不見。」林經理直呼其名。
「這兩位是電視台的喬建總監和他的助理崔晨博。」林經理指著沙發上的兩個人介紹著。崔晨博起身和蘇野握手,喬總監只點了下頭算是回應。
「同行啊。」蘇野笑著說。
「我們在廣告部。不負責節目。」崔晨博說。
「蘇野可是貨真價實的美女記者。別看人家是個姑娘,酒量特別好,上次連我都被放倒了。」林經理捧著蘇野,蘇野卻高興不起來,只牽了下嘴角。
「那一會兒得好好見識下。」喬總監靠在沙發上瞇著眼。
「今天咱們換個地方,去年輕人常去的地方看看。我這兒離三里屯很近。蘇野有什麼好地方推薦嗎?」林經理詢問蘇野的意見。
「好地方是指?」
「夜店什麼的。今天不為喝醉,就是去玩玩。」
「這我還真不知道。我沒去過夜店。」
「是嗎?那正好,大家一起去見識見識。」林經理大笑著說,蘇野蹙了下眉。
辦公室的門被推開,蘇野差點沒蹦起來。進來的人是唐盼。她本想躲一下,但偌大的辦公室就這麼幾個人,唐盼一眼就能看到她。也許因為有工作在身,她沒直接和蘇野打招呼,只交匯了下眼神。
「林經理,您要的報告。」唐盼把手裡的資料遞給林經理,轉身出去時又衝著蘇野笑了笑,蘇野尷尬的咧著嘴。
林經理隨便翻了翻手上的報告,把它裝進公文包,然後對其它人說「我們走吧。」
車開到三里屯,幾個人先找地方停車,然後在附近一家意式餐廳吃晚飯。餐廳的環境很不錯,有點家庭餐館的感覺,很容易讓人鬆弛下來,蘇野便心無芥蒂的和大家聊天。喬總監本人雖在廣告部,但對媒體運作有很專業的瞭解,蘇野跟他很能聊得來,借此請教了不少有關網絡媒體吸引廣告投放的事。晚飯因此也算吃得愉悅。
吃完飯,一行人步行到三里屯的酒吧街。雖然也叫酒吧街,但和後海以樂隊演出為主的風格不一樣,這邊的酒吧多是找樂子的夜店。因為大家對這一帶都不太熟,挑了間外面看起來還算高檔的店就進去了。
酒保把他們帶到靠裡的沙發區。交錯閃爍的燈光讓人眼花繚亂,看不清腳下的台階,好不容易找到位置坐定後,蘇野才顧上觀察店裡的情況。原來,剛進門的右手邊是間吧檯,台前的高腳凳上散落的坐著幾個穿著時尚的年輕人,東張西望像伺機的獵豹尋找目標。吧檯旁邊搭起的高台上站著DJ,一邊打碟一邊調動著正前方舞池的氣氛。舞池中央長寬各約兩米的檯子上立著根鋼管。半圍著舞池分佈著帶桌的座位。桌子很高,凳子全是高腳凳,再往裡高一些的地方是沙發區,相對的偏僻安靜些。每張桌子上都放著篩子和煙灰缸。大廳頂部掛著三盞大水晶燈,反著詭魅的霓虹。
才八點,店裡只坐了一半的人,大多像蘇野他們一樣坐著喝酒看熱鬧的,真正的夜生活還沒開始。
林經理點了瓶12年芝華士,酒保推薦兌成芝華士農藥喝。蘇野以前聽齊叔說過,這是國人發明的一種喝法,兌出後的酒很像農藥,喝起來後勁很足,但不注意就會喝吐血,是時下流行的喝法。
酒保很快送來酒、一大瓶瓶裝綠茶和碎冰。他先倒了六分之一的芝華士到裝碎冰的一升杯裡,接著倒滿綠茶,用攪拌棒使勁攪拌後,蓋好瓶蓋,分倒入蘇野他們眼前的玻璃杯裡。蘇野抿了下,入口有茶香,但嚥下後滿嘴的酒氣很重,沒有只加冰喝起來綿長豐潤,她不太喜歡。
等店裡的人漸漸多起來,DJ突然提高了聲音喊「請大家將視線聚集在我們舞台的中央,即將上場為大家表演的是我們的甜心寶貝!」所有人的目光被引到了舞池,一個二十出頭的姑娘穿了件帶閃片裹胸,一條熱褲,一條猩紅的足有八厘米高的高跟鞋站到了舞池中央的檯子上。她先隨著音樂小幅度的轉著圈,緊接著一隻手抓緊鋼管,一條腿攀在上面,人騰空轉了起來,幾圈後又抓著鋼管做了一個懸空的翻轉動作。底下的客人歡呼著陸續進了舞池,隨著音樂扭動身軀。霓虹的光在他們身上泯滅又綻放,激發著迷幻的快意和醉生夢死的期許,呈現出一副光怪陸離的景象。
林經理死盯著跳鋼管舞的姑娘,喬總監和崔助理雖沒那麼明目張膽,但也不時看得出神。看著他們瞠目結舌的樣子,蘇野臉上露出輕蔑,這神情剛好被移回目光的林經理發現,他窘怕的呷了口酒。
「林經理。聽說您最近有意向跟明宇他們公司簽長期合作,這件事還請您多幫忙。」蘇野不打算坐在這裡陪看艷舞了,她拋出了自己今天來的目的。
「什麼?」音響聲太大湮沒了蘇野的聲音,林經理往過來靠了靠,手放在耳朵上示意蘇野再說一邊。蘇野重複了剛才的話。
「啊,那件事啊。這件事你開口我肯定會關照。」林經理的嘴湊到蘇野耳邊說,蘇野哆嗦了一下,就像有毛毛蟲鑽進了脖子,引起生理上的反感。
「那真是多謝了。聽明宇聽說這次的合作雙方都很愉快,其實用生不如用熟,跟他們長期合作,對貴公司也多有裨益。做生意不就圖個共贏。」蘇野說完往後仰了仰,跟林經理拉開距離。
「哎呀,我真是沒看錯人」林經理拍了拍蘇野的肩。「蘇野,你有沒有興趣來我們公司做公關?其實我這次找你的主要目的就是這個,你過來後,可以直接跟著我干。」
眼前的狀況讓蘇野有些意外,但她毫不遲疑的拒絕了。「不好意思,我暫時沒有換工作的想法,即使以後有這方面打算,也不會離開媒體行業,我挺喜歡做記者的。」
「那也不難」林經理往前湊了湊。「你跟著我,如果真不喜歡,我還可以把你介紹給像喬總監這樣的人,到時候不止是在網站,想進電視台或者報社都可以。」林經理說得如同經手一件物品一樣簡單。
「您的條件都挺誘人。不過這麼重要的事我還得跟男朋友商量才行。」無論林經理是不是別有用心,蘇野都決定撒這個謊,這是她能想到拒絕他又不惹惱他的唯一辦法……
「男朋友?」林經理挑了下眉。「你有男朋友?沒聽明宇說過。」
似乎林經理有跟明宇確定過,所以才會這麼驚訝。蘇野繼續不慌不忙地做戲「明宇只是我好朋友的男朋友。我跟他關係雖然不錯,但還不至於討論這些話題。所以他不知道。」
林經理將信將疑的看著蘇野。蘇野的表情自然,看不出什麼破綻,但放在桌下的手因為不安已經緊緊攥成了拳。當然林經理並未注意到這點。
「林經理,真的很感謝您。如果他同意,或者以後我真有換工作的打算,能請您替我保留這樣的機會嗎?」蘇野反將一軍,表現出主動的意願。
「當然當然。你什麼時候來我都歡迎,就怕你是看不上。」
「千萬別這麼說。明宇一直跟我說您不管為人還是工作都很讓他佩服,能和您長期合是他的榮幸。所以,作為前輩,我和他一樣很尊敬您,也拿您當老師,願意跟著您學習。只不過,做媒體是我一直以來的志願,所以才不得不放棄這樣的好機會。」
「哪裡話,提攜晚輩是我應該做的。我也很欣賞你和明宇,之後的長期合作也打算繼續找明宇做。」
被擺到受人尊敬的位置,林經理不自覺得端起了師長的架子,對蘇野的態度也少了輕浮。一想到自己在夜店這種地方,說著尊師敬道之類的話,蘇野身上直冒冷汗,她感歎人的潛力果然無窮,沒想到自己的臉皮也能厚到這種地步,不過好在確認了合作的事情。
鋼管舞的表演結束後,林經理又和喬總監談了廣告投放的事,蘇野也在一旁幫腔。直到DJ又開始引導大家跳舞,店裡的溫度因為揮灑的汗液很快升高,音樂的音量也在瞬間提高好幾倍,林經理和喬總監對喧鬧的環境終於流露出不滿。蘇野趁機提議今天到此為止,其它人沒反對,大家便結帳走出了夜店。
店門外面聚集了很多年輕人,有的是剛趕來和朋友匯合,有的像蘇野他們一樣正準備打道回府。街上的人並不比店裡的人少,此起彼伏的音樂和漂亮的街燈讓人心生嚮往。這個濃縮了城市所謂夜生活和時尚的地方,只讓蘇野感覺到充滿目的性的寂寞和慾望。
「蘇野,你男朋友是做什麼的?」臨別前林經理突然問。
「工程師。」她說了個最不可能被林經理接觸到的職業。
「哦,這樣啊。」林經理低語。幾個人上了車,蘇野堅持沒讓他們送,看著車子離開後,自己才打車回家。
耳朵邊一直嗡嗡的像有只蒼蠅在飛,剛才夜店裡震耳欲聾的聲音,直到回家仍不見消失。蘇野打開客廳的燈,疲憊的倒在沙發上。靜坐了約莫十分鐘,她拿起桌上的玻璃杯走到飲水機旁接了杯水,正拚命咽水的時候,傅晗昱推開書房的門走了出來,她被狠狠嗆到,使勁咳嗽。
「你不是出差嗎,什麼時候回來的?」蘇野一邊拍著胸脯平緩氣息一邊問。她這才想起,剛才開門時鎖只轉了一下就開了,但她因為想著別的事情竟沒注意。
傅晗昱站在房門口陰沉著臉,即使不說話,沉悶的氣氛也足以向蘇野傳達他心情不好的訊息。
「你去哪兒了?」雖然是在詢問,但不如說是審訊更為合適。
蘇野本想隨便編個理由,但身上的酒氣很容易就會出賣她,斟酌後還是決定說實話。
「去喝了幾杯。」
「和誰?林經理嗎?」
聽到這句話,蘇野再沉著也藏不住心裡的驚恐,她瞪大眼看著傅晗昱。
看蘇野沒否認,傅晗昱的臉有些扭曲「蘇野,你瘋了吧。四十歲的男人你也上趕著討好?」「你說話不要太過分!」「我過分?」傅晗昱冷笑一聲。「你做都做得出還有什麼可過分的。」「我做什麼了?他只說想請我去你們公司做公關而已。」蘇野聲音很高,但底氣不足。「你去可不是為了這個吧。」「你別擺出一副好像什麼都知道的表情。」蘇野對傅晗昱咄咄逼人的盤問開始感到厭倦,她流露出的不耐煩激怒了傅晗昱。
「蘇野,如果你覺得這次也能像上次一樣,只要林經理點頭就可以,你就錯了。你別忘了這種事最後定奪還得經過討論!」傅晗昱的話聽起來像有針對性的威脅。「你不會那麼做吧。」
「怎麼做?」傅晗昱故意擺出不明所以的姿態。
「我不求你在這件事上說好話,只求你不要因為對我的看法故意阻礙這件事。」蘇野不清楚傅晗昱是怎麼知道這些事的,但她的口氣軟了下來。
傅晗昱臉上霎那間浮現的表情很複雜,像失望,又像要用盡耐心壓抑住發火的衝動。他似乎不想再和蘇野糾纏,對峙幾秒後,轉身打算關上書房的門,蘇野上前幾步扯住了他的衣角。
「傅晗昱,這件事,本來就有意向和明宇他們合作不是。我去見林經理,明宇並不知道,但如果因為我連合作的機會也沒了,我沒法和明宇交待。」蘇野懇求著。
「你有那麼重要嗎?」傅晗昱甩開蘇野的手,聲音恢復了以往的平靜,聽不出任何慍怒的色彩。良久,他徐徐地說「蘇野,你搬出去吧。」
蘇野以為自己聽錯,站在原地等著他重申。
「如果找不到合適的房子,我可以幫你。」傅晗昱說完一腳踏進書房,關上門。
蘇野這才意識到自己是借住在傅晗昱家裡。她已經順利成章的將這兒當作自己的家,一住就是幾個月,連要重新找房子的事都忘得一乾二淨。想來會這樣,也是因為傅晗昱一開始就自然而然的接納了她,並且沒有絲毫屬於房東的怨言和苛刻條件。但現在的情形顯而易見的說明她被傅晗昱討厭了,以至於他不想跟她繼續共處一個屋簷下。在傅晗昱看來,自己簡直是冥頑不化的典型代表,除了不自知的愚昧還不怎麼自愛。這些都清清楚楚的寫在傅晗昱剛才不屑爭辯的態度裡。書房裡聽不到任何動靜,蘇野挪開腳步關了客廳的燈回到自己房間。沒多久,她聽到最外面的大門被使勁甩上。傅晗昱出去了,估計今晚不會再回來。幾天前她還和傅晗昱朋友一般聊著彼此的生活,現在一切又回到了最初的狀態。不,是更糟的狀態。一想到今後要面對傅晗昱,她就感到羞愧。
黑乎乎的房間裡,蘇野茫然無措的坐在床邊,大腦像斷了線轉不起來,終於能夠正常思考後,她重新回到客廳,客廳的燈開著,她揉了揉一時適應不了被照得刺痛的眼。
走到沙發前,蘇野從包裡翻出手機試著給尹莫發了條短信。很快尹莫就回了過來。看來她還沒睡。蘇野撥了電話過去。
「喂,怎麼啦?」
「能讓我先暫時搬到你家住段時間嗎?」蘇野問。
「出什麼事了?」
「一時半會兒說不清楚。」
「是嗎?那你先過來吧。什麼時候都行,提前告訴我就好。」
「明天。明天行嗎。我明天叫搬家公司把東西搬過去。你什麼時候在家?」
「搬家?你是說徹底搬出來?」尹莫的聲音變得認真起來。
「對。」
「這樣啊。」尹莫沉吟著。「搬過來當然沒問題,但我明天上班,最早也得晚上九點才能結束。」
「沒事。我明天早點過去找你拿鑰匙,然後自己先搬過去。」
「那也行。你八點前過來我都在。」
「好。」
「可是??」尹莫喃喃的說,「到底什麼事,讓你這麼著急著搬出來。」
「我稍後再跟你解釋吧。」她今晚實在沒什麼心情再回顧整個事件。
「好吧。如果我不在,會把鑰匙放到第一個抽屜,你到後直接拿就行。」
「嗯。具體明天搬的時候我再給你打電話。」
「好。」
掛掉電話,蘇野準備整理東西,但沒什麼東西好整理。剛搬進來時本來想著暫時落腳,因此很多箱子沒拆封都堆在屋子的角落裡,沒想到反而是幫了大忙。這樣一來,只要明天下午回來收拾好現用的東西就好。一想到又要請假,蘇野眼前已經浮現出主編責備的眼神。但說什麼也要明天搬家,她想著,賭氣似的踢了一腳裝書的箱子,卻因為只穿拖鞋,不小心崴到了腳趾。
「倒霉!」蘇野坐在地上一邊揉腳一邊說,不過是輕微的疼痛,卻讓她流起眼淚。最近真是太容易哭了。蘇野這麼想著卻哭出了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