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路行 正文 第六章
    尹莫一邊說著結束語,一邊將唐.馬克林的那首《Vincent》插了進來。時間契合的剛剛好,她話音剛落,唐.馬克林乾淨的聲音配合一把純樸的木吉他就踏踏實實的撞入耳朵。這種民謠歌曲,她最偏愛的還是早期那些沒有花哨伴奏和過多演唱技巧的版本。

    趁著放歌的間隙,尹莫摘下直播耳麥和推門進來的小澤換了班。一出直播間,剛才貼合耳朵的音樂就被硬生生扯斷,但餘音仍在腦中縈繞,像復讀機一樣重複著那句「Stary,starynight」。

    她的節目從晚上八點到九點,是一檔音樂專題節目。不過剛進電台時,她主持的是每天最後一檔——晚上十一點到十二點半的歌曲點播節目。

    電台主持是個要能耐得住寂寞的活兒,因為他永遠不知道,電波那端是不是真的有人在等待他的聲音。它不同於電視或者雜誌,既看不到受眾的表情,又無法讓時空凝結成鉛字在紙頁上留下證據。它只是一個人稍縱即逝的盡興表演,能夠體會或者親見的共鳴唯有自己。因此在直播間待太久,尹莫常會陷入一種自語狀態,每一期節目都讓她酣暢淋漓,但過後總有一種被抽空的孤立感。

    偶爾她會懷念那些每天晚上念著觀眾短信的日子。聽他們托付自己的故事和心情,再慎重的用音樂幫他們將所有情愫釋放。那種不用見面卻能惺惺相惜的感覺讓尹莫迷戀。說到底,執意要做電台主持的初衷也只是這樣而已。

    辦公室的燈還亮著。尹莫拆開放在桌上的快遞,手一伸進去摸到了硬邦邦的CD殼。拿出來看,是一張唱片公司寄來的新人專輯。封面照上著裝大膽的女歌手和名為《愛情毒藥》的主打歌,讓尹莫選擇把它塞進桌上那一疊包裝完好的CD中。

    像這樣每天寄來的唱片有很多,尹莫會根據它傳達的質感選擇是否要聽。當然也有偶爾發現好聽聲音的驚喜,但更多時候只有無奈。如果不是出於工作需要,她恐怕不會強迫自己去聽那麼多時下潮男潮女的新歌,也叫不出幾個正在勁頭上的新歌手的名字。在音樂上她是十足的老人做派,固執的鍾情於懷舊和經典。

    「剛做完節目嗎?」陳衍拿著一沓文件進來。

    「是,你還不回家?」尹莫問。

    「我過來給小澤送東西。他已經去錄節目了?」

    「嗯。不著急的話你放他抽屜吧。發個短信告訴他就好。他出來應該能看到。」尹莫指了指角落裡小澤的桌子。

    「那我還是明天早上再給他吧。你要走嗎?一起走,我送你。」

    「不用了。你先走吧。我是郊區人民,得坐地鐵回去。」

    「沒事。我等你,可以順路送你到地鐵站。」陳衍說完拉了把椅子坐下來等尹莫。他翻著旁邊桌上的音樂雜誌,但並不打算認真看上面的文章。尹莫不好意思再推脫,只好加緊收拾東西。

    陳衍是新聞頻道的主編,人長得也很新聞化,一臉正氣。他是播音主持出身,有副天生的好嗓子。雖然轉成主編後不再主持節目,但仍常被邀去給台裡的很多節目錄片花。尹莫和他私交不多,只在工作中接觸過幾次。最近他被調成了夜班編輯,便時常能在辦公室看到他。

    「走吧。」手上拎著包的尹莫說。

    北京的春天有些匪夷所思。出門的時候還晴空萬里,中午卻有滋有味的刮起了小風,到了晚上又冷得人直哆嗦。這個季節的北京街頭穿什麼的都有:薄棉襖、羊毛衫、衛衣、甚至是T恤。混雜的行頭,讓路人看上去是要趕赴一場名為四季的走秀。

    尹莫一身T恤外面套黑色開襟帽衫的裝扮,在薄涼的夜裡有些冷。她站在公司樓下等著陳衍把車開過來,順便掏出手機來看短信。錄節目時她通常都會關機,每天能有整整兩個小時處在和現實短暫脫離的狀態讓她很享受。

    一開機有四條未讀信息進來。兩條蘇野的,一條10086的,一條華東的。她直接點開了華東的短信。

    「錄的歌發到你郵箱了」

    簡單的一句話被分解成一個個跳躍的漢字,逐一反映在大腦裡。它們好像摩斯碼一樣讓尹莫無法將其粘連完整,從而找到對應的釋意。藍幽幽的手機屏幕瞪著她,好像洞穴中野獸發亮的眼。

    華東回家已經兩個多月了。起初他還經常發短信給尹莫,說說家裡養的狗很調皮,被朋友約去吃飯喝得爛醉,發現了一個特別棒的新樂隊之類的事。但最近一個月她沒聽到他的任何消息。

    「尹莫,上車。」陳衍把車停在尹莫面前,從裡面探身幫她打開了副駕駛的門。手機屏幕的光暗了下去,尹莫把它扔到包裡,彎身坐到了車上。

    車前掛著一個拳頭般高的超級瑪麗掛件,隨著車身輕輕搖晃。

    「女朋友送的嗎?」尹莫指了指眼前的瑪麗大叔。

    「不是。覺得好玩我自己買的。」陳衍有些不好意思。

    「沒看出來你還挺有童趣的。」

    「那你以為我是什麼樣的人?」

    「嗯?」尹莫沒料到陳衍會這麼問。他目不轉睛的看著前面,似乎在等尹莫的回答。

    「就和大家想得一樣啊。是那種很正統的人。」陳衍無奈的笑了下。

    「你是自己一個人住嗎?」陳衍轉了下方向盤,把車子並到了右邊的車道上。

    「嗯。自己住舒服些。」

    旁邊專用車道上的公交車,始終和陳衍的車並駕齊驅。尹莫稍稍側了下身,仰頭朝公交車上望去。靠在車窗邊的一個小伙子低著頭保持雙手抱胸的姿勢,無意識的微微搖著頭,大概是睡著了。他後面的姑娘手肘抵在車窗上撐著下巴,望著馬路對面發呆。尹莫出神的盯著,正想著要多久她才能發現自己在看她時,公交車突然加速從他們旁邊超了過去。

    「平時一個人不怕嗎?生病什麼的也沒朋友照顧。」也許是不習慣狹小空間裡的沉默,陳衍努力找著能交談的話題。

    「所以平時才要使勁吃,身體好了就不會生病啦。」

    「哈哈??」陳衍的笑聲聽上去就像新聞主持人專訪政商界人士時的笑:爽朗但收斂,聽上去彬彬有禮,卻總覺得情感稀薄。

    車到了地鐵站,陳衍靠邊把車停了下來。

    「謝謝啊。路上小心。」尹莫拉開車門下了車。陳衍衝她揮了下手說「早點休息。」她也回了句,然後關上車門。目送著陳衍把車開走後,她才朝地鐵口走去。

    早晨吃完早餐的杯子還放在桌上,杯底的麥片和牛奶已經變干,杯身上也粘著奶漬,拆開的麵包塑料袋不知怎麼掉在地上。尹莫外套也沒脫就開始收拾殘局。

    等她能夠換睡衣沖澡時已經十一點半了。從浴室出來,她一邊用吹風吹著頭髮一邊走進臥室。這把吹風機是在網上花三十塊錢買的,風力很足,但是噪音很大,吹太久只覺得連胸腔裡都溢滿了燥氣。

    關掉吹風機,拿過放在桌上的包,她再一次掏出手機。剩下的三條短信:兩條是蘇野發來約她週末去看電影的。一條是10086提醒她這個月包月不足的。最後她的目光又落到了華東的短信上。

    她拉開身旁的抽屜,拿出筆記本,嫻熟的插上網線開了機。

    坐在床上等著電腦開機的時間很漫長。

    她試著回憶和華東的第一次見面。那真是一次開場有些沉悶的見面。

    剛開始主持音樂專題節目的那段時間,她一直想做一期有關地下音樂的節目,因此天天混跡在酒吧歌手中間,沒完沒了的聽他們唱歌或者講故事。華東後來駐唱的那間酒吧是她最常去的。老闆姓齊,大家都叫他齊叔。他原是一個小有名氣的地下樂隊的主唱,後來離開樂隊獨自開了這間酒吧。尹莫和他很熟,有事沒事常去坐坐。

    那天她和齊叔坐在吧檯旁邊的沙發上聊天。時間是下午六點多,北京的夜生活還沒正式開始,店裡除了尹莫沒有其它客人。齊叔說著自己當初組樂隊時的艱辛:住地下室,倒貼錢在各個酒吧找演出,幫大牌的樂隊暖場,被台下的人起哄等等。門外是早早上街準備拉攬客人的酒吧小弟,三三兩兩的在附近徘徊。

    她起初並沒注意到站在台上給吉他調音的華東。直到他彈起那首槍花的《don』tcry》。她被嚇了一跳,因為很少有人敢在酒吧嘗試駕馭這些極具野性的經典曲目。

    前奏過後,華東唱出了第一句詞。唱法上有對原唱的刻意模仿,但因為沒有AxlRose般高亢的嗓音,所以到了後半部分顯得有些氣力不足,轉音換氣和英文咬字也不太自然。但華東的嗓子有他自己低沉的特色,聽起來也算別具特色。

    唱完第一節,他調整了話筒高度,小心的把吉他放到身後的椅子上,從台上跳了下來。看來只是想試試音。

    齊叔伸手招呼他過來。他既沒和尹莫打招呼也沒看她,只坐下來低頭放鬆自己的指關節,看上去很緊張。後來尹莫才知道,那晚是他在這家酒吧的第一次演出。

    華東的頭髮只有短短的一層發茬,人很精瘦,皮膚黝黑得像塗了一層陰影。一件深灰色的T恤前印了張黑膠唱片,寫著1956。那一年披頭士樂隊剛成立。

    莫問了他什麼時候開始駐唱之類的問題,他回答的簡短且敷衍,似乎並不想過多談及自己的私事。但當尹莫問他是不是也喜歡和槍花同期的Suede時,他抬起了頭。桌上燭杯裡的火苗映竄在他眼底,搖曳的很好看。

    那之後的華東像打開了話匣。他和尹莫聊了很多自己喜歡的樂隊:齊柏林飛船、電台司令、涅槃、PinkFolyd、小紅梅、戰車、蠍子、盧德瑞、酷玩以及在國內極具風格的重塑雕像的權利。提到他們的代表作品時,還會不時哼唱幾句。

    華東其實聽過不少好歌,而且不同於其它樂手零散的音樂吸收。他涉獵的範圍很廣,聽的歌很雜也很系統。對自己喜歡的樂隊也很有獨到的見解。比如他就覺得重塑的音樂在很大程度上吸收了Suede的一些風格,唱法怪異但讓人聽得過癮。

    許是如此,尹莫對華東很有好感。但現在想來他們一起的大部分時間都在討論和樂隊樂手相關的話題。偶爾談到彼此的生活,也是點到為止。似乎這是維持雙方關係的不成文規定,一旦逾越,原本有趣的事就會變成累贅。

    可他們會通過其它更柔和隱晦的方式瞭解彼此不言明的部分。文字、錄音這種不用立即回應的單向傳播成了最好的選擇。

    華東會讓尹莫看自己的博客。他更新很頻繁。記錄的東西很瑣碎。夜半和地下通道賣唱人的談話;對於自己的懷疑和鼓勵;遇到的有意思的朋友以及後來文中時常出現的「她」。

    當一個人開始只用第三人稱指代對方時,總有種他想要欲說還休地透露點什麼的意思。這點意思讓人想猜又不敢猜,只能依葫蘆畫瓢的再還回去。

    尹莫錄了很多東西給華東。她有隨身帶錄音筆的習慣。有時上下班途中,會一路開著錄音筆。自己的感悟,和出租司機的交談,向大媽打聽路的片段都會錄下來。這原本只是學生時代遺留下來的自娛自樂的產物,後來卻成了有擬定對象的特意行為。

    大概這就是所謂曖昧。它能讓一切原本讓人難以接受的傻氣舉動變得可愛並且樂在其中。但要始終維持平衡卻很難。向對方敞開的心門要恰到好處。角度太寬容易被看透,就會讓自己陷入難堪和被動。太窄又不能恰如其分的表達自己,會讓對方陷入難堪和被動。兩個人像跳探戈一樣角力,想要確定卻又不敢確定對方心意的行為,讓一切看上去像無意義的心智消耗,卻讓人趨之若鶩。

    尹莫登了自己的郵箱。裡面只有華東寄來的一封未讀郵件。點開後除了一個mp3格式的附件外,沒有隻言片語。她把文件下載下來,像往常一樣存到名為華東的文件夾。這個文件夾存了這一年多來華東發給她的十多首歌。最初只是想讓尹莫幫自己聽聽,提提建議,漸漸竟轉為一種習慣。

    打開編號為15的文件。音樂出來的前兩秒,尹莫就覺得耳膜有種蠢蠢欲動的感覺,等前奏一響起,她只覺得頭皮發麻。華東寄給她的是再熟悉不過的《don』tcry》。這首歌第一次見面後她再也沒聽他唱過。

    尹莫屏住呼吸坐在那裡不敢輕舉妄動。和上次在現場聽到的很不一樣。此時聲音和耳朵結合得非常緊密,就連華東換氣時輕微的呼吸都能聽得清晰。他唱得很輕,是完全不同的演繹,溫柔的聲音在耳邊聽起來如同囈語。

    摘下耳機後,她深深吸了口氣。花了很大力氣才把那些湧出的感傷又塞回去。雖然手機顯示的時間已經過了零點,她還是撥出了華東的號碼。

    「喂。」華東的聲音聽上去很清醒。

    「還沒睡嗎?你在哪兒?」尹莫問。

    「在哪兒?在家啊。」

    短暫的沉默。

    「我剛聽完你的歌。你現在可以放心的進軍樂壇了。」

    「真的嗎?能聽到你的稱讚我已經很滿意了。」

    「我說真的,比我第一次聽你唱時好太多。很感人。」

    「了不起啊,你居然還記得這是我在你面前唱得第一首歌。」

    華東今天頻繁直白的溫情讓尹莫有些不適。

    「你什麼時候回來?如果你在酒吧唱這首歌,我一定組團去聽。」

    即便看不到,尹莫也能感覺華東一瞬間轉變的情緒,她想起那個緊張寡言的他臉上常會有的不安表情。

    「我不打算回北京了。」

    「為什麼?」尹莫不由站了起來。

    「我出來已經三年了,也沒混出什麼名堂,再這麼下去有些耗不起。」

    尹莫本來想說一兩句只要唱得開心就好之類的安慰話,又覺得份量太輕最終作罷。像華東這樣大老遠跑到北京來玩音樂,絕不是為了只要唱得開心而已。日復一日蟄居在地下室或者地下通道的時候,不會沒想過有熬出頭的一天。只可惜北京的地下樂隊多如牛毛,但真正能唱出來的少之又少。

    「那你留在家裡打算怎麼辦?」

    「我爸有個汽車修理鋪,他現在年紀大了,身體也不好,一直希望我能回家和他一起開店。」

    「所以你打算回去做老闆了?」

    「是。」華東的口氣很煩躁,似乎持續這個話題只會讓他覺得不耐煩。

    「其實也是,專職做音樂,時間久了反而會覺得無趣。回家當個小老闆,沒事上酒吧唱唱歌也挺愜意??」

    說到這裡尹莫一時語塞,她知道這不是她想說的話。但她不過是個聽眾,聽過,感動過也就算了,電話那頭的人為此要做出的犧牲她或許明瞭卻未必能切身體會。握著電話的手因為發緊開始出汗。

    「尹莫,我離開北京你會覺得不捨嗎?」華東的聲音變得像他唱歌時一樣輕柔。綿軟的聲音傳入耳朵,卻極具力道的撞擊著尹莫的心。

    「每一個朋友離開,我都會捨不得。」她說著以一概全的話。

    華東輕笑了下說:「太晚了,睡吧。注意身體。」

    「你也是。拜拜。」她機械地回答。

    掛了電話,尹莫坐下來回味華東最後的那句話。她剛才的回答是慌亂中自我保護的本能反應。但真正想說的是什麼連她自己也不太明白。

    無論哪一句都要比剛才那句要好些吧,尹莫想。她起身關了燈,摸索著回到床上躺下。洗髮水的香味一陣陣傳來,濃烈得讓人心煩意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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