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陰霾或者清朗,懸浮車外殼的顏色會隨著夜空而改變。它們是無人能察覺的幽靈,從高空雲層下方掠過,在宛若荒獸犄角般的月牙兒尖勾旁擦過,沐著淅瀝小雨或者銀白色月光,從血玉市一路向北。
白選的座車被拱衛於中,車內放著舒緩音樂,卻無論如何不能撫平她煩悶的心緒。與元啟森分別前那短短數分鐘的交談讓她悚然惶恐,她隱約明白他如此不遺餘力到不惜損害家族利益地幫助自己,好似別有隱情。
而這內中隱情,她根本不敢觸及。甚至不敢去想,於是只能煩燥自己。「坤兒,金莓電話說的什麼?」必須立刻分散注意力,讓亂七八糟的想法統統見鬼去。
副駕駛位上的蔣坤聽催眠曲似的音樂聽得快要睡著,冷不丁白選開口說話,把他的瞌睡蟲盡數趕跑。「金顧問來送財務報告,林子裡那處晶玉礦差不多開採殆盡。她問是否還要購買裝備。另外,」蔣坤穩健聲音略微上揚,帶著幾分興奮說,「青丘第十區已經建設完畢。乖姐,初陽是不是又該招新人了?咱們可憋著勁等著訓練那些菜鳥。」
開車的蘭斯怪笑兩聲,附和道:「那些小東西的可憐模樣完全能讓我們多吃兩碗飯。」他和蔣坤擊掌,笑得快活。
白選搖搖頭,這些傢伙提起訓練新人就像打了雞血也似。她裹緊毛毯,蜷縮在寬大坐椅裡像個毛茸茸的球。
「回頭我有幾份文字資料,坤兒你仔細看過以後,帶幾個人親自去寄。匿名從不同大區寄送給黃玉市警察局、方舟日報、京華新聞報、最高法院、檢察總署,」她頓了頓才說,「還有議會台辦公室。必須要讓這些文件在同一天抵達目的地。另外,找幾家擅長編造八卦並且膽兒肥的小報也寄出去。如果你覺得還有地方應該寄送,自己看著辦。」
蔣坤嘻笑的神色立刻變得嚴肅,如同他方才在停車場看見元啟森和花滿樓那樣。他把白選所說的幾個目標複述了一遍,點頭說:「我會辦好」
車內陷入沉默。黃玉市警察局還罷了,方舟日報與京華新聞報是在天舟覆蓋面最大的報紙,最高法院、檢察總署、議會台辦公室這都是天舟核心重權單位。白選要寄出的東西,根本不需要知道其內容,蔣坤三人也能掂出重量。
「乖姐,今天有什麼事發生了嗎?」坐在白選身旁的趙向陽試探著問。她接收到了蔣坤擔憂目光,心領神會。
拍拍女孩兒微涼的手背,白選安慰道:「沒什麼大事。有些東西我保存了很多年,不想再藏在手裡了。」
如何解決頭頂懸著的殺器,她原本打算如以前那樣由元啟森去傷腦筋。但現在她改變了想法,這次的事兒她準備自己出手。以前顧忌花滿樓的感受,那些東西她一直猶豫要不要公之於眾,現在也顧不得那麼多了。
「向陽,明天給禁靈大獄打電話。上次說好的人,讓他們趕緊送過來。」白選隨手摸起放在椅邊的筆,慢悠悠地讓它在指尖跳舞,眼裡有幾分冷意,「順便提醒獄長先生,別再幹一些瞎子點燈白費蠟的事情。初陽好進,不好出。」
趙向陽點頭答應。趙庭上校是鍾木蘭的絕對心腹,如今也是白選的左膀右臂。趙向陽便擔當起白選的機要秘書重職,一些比較隱密的交易都由她處理。
長吁一口氣,把自己徹底藏進毛毯裡,白選覺得好累。這個時候,就應該出現一個堅實的肩膀讓她倚靠啊倚靠。好在還有皮皮能給她以安慰,它用微涼小舌頭不時舔舐她的耳垂,或者撓她脖頸。
「乖乖,那傢伙一直跟著車子在飛呢。」皮皮瞟了眼窗外,狠狠握起小爪子,「雖然他失去了記憶,但我還是不打算原諒他打傷了你改名字就以為本皮認不出來了麼?」
他速度倒是快,居然就返回了。白選到底還是心疼,明知道這樣的夜風對白璧微瑕來說根本不算什麼。捏捏皮皮的爪子,她微聲說:「讓他進來。」
皮皮哼哼唧唧了半天,不情不願地飛出懸浮車落在某人頭頂的銀冠上,沒好聲氣地說:「乖乖喊你進車裡。」
這世上,除了白選和浮城城主,就只有白璧無瑕能看見皮皮。但是與白璧微瑕的第一次見面,皮皮就知道此人也是看得見自己的。那他不是白璧無瑕又是誰?
白璧微瑕在空中輕飄飄隨風向前,緊緊跟住中間那輛車。聽見頭頂傳來聲音,他不奇怪不驚訝,身周亮起彩光,隨即閃進車裡。
「辛苦。坐下吧。」白選懶洋洋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此處月色甚美,不如乘風賞月?」白璧微瑕絲滑聲線如樂音,向來冰冷的語氣今天竟格外溫暖。他向白選俯身,彎腰偏頭打量她的神情。她眼底的郁色讓他很衝動地說出上面的話,不過微酸微脹的心卻立時好受了許多。
白選裹著毯子坐直,藉著車內微光定定看了他良久。「坤兒,你們先回家。」她終於開口說。白璧微瑕來到她身邊不過兩天的事兒,她還沒有好好和他說上話。
蔣坤張了張嘴,但知道白選只怕不會改變主意。這位一出現就直接奪去一號保鏢位置的白先生,以他的絕對實力坐穩位置。別說赤手空拳,當日列昂尼得駕駛機甲也只有慘敗的份兒。而白選對這位白先生的態度也很讓親衛們疑惑,二人之間明明有淡淡的疏離,可是她卻極為信任他。
「白先生,請您注意總隊長的安全」蔣坤公事公辦,神情很是嚴厲,「請不要辜負總隊長的信任」
「放心」白璧微瑕冷漠地回答。他彎腰把白選連人帶毛毯一起抱在懷裡,動作輕柔地替她掖緊邊邊角角。趙向陽和蔣坤目瞪口呆地看著白選乖巧地倚在他胸口,就這樣像個孩子似的被他抱走。
「白先生一定就是乖姐在虛境的男朋友」趙向陽欣喜叫道,「他來找乖姐了沒有分手他和乖姐沒有分手」
「哼」蔣坤從鼻子裡擠出哼聲,閉上眼睛不理趙向陽。
他曾經搭乘過行宮,隱約知道那座能在深海航行的瑰麗宮殿屬於了不起的人物,後來才聽說是白選的男朋友。可是回到天舟,他再也沒有看見過那個人。
好像只是一場夢,夢醒了什麼也沒有。在白選最艱難的時候,和她並肩作戰的是元啟森是花滿樓是他們「女王軍團」的所有「戰士」,沒有那個人。知道一些白選在虛境諸事的人們,和蔣坤一樣保持了沉默。提及,必是傷。
對於白璧微瑕,白選不是沒察覺蔣坤眾人眼裡的疑問,她只做不知。此時被白璧微瑕抱在懷裡,她和他的長髮被風吹得絞纏在一處,她感覺很好,且不想說話。
高天罡風刮骨,不過白選被白璧微瑕保護得很好。聽著他有力的心跳聲,她神智有些恍惚。這種讓人安心、韻律十足的強健聲音,她有多久沒聽見了?
儘管有元啟森站在身後,可是直面風刀霜劍的人仍然是她。那些嫉恨得要發狂的眼神如毒蛇如附骨之蛆,只要她出現,就必定纏繞緊隨,讓她一刻不得安生。沒有人知道,她曾經多少次在噩夢中尖叫著醒來,滿臉滿眼的淚。
於是這一刻的安然便彌足珍貴,白選隔著毯子緊緊揪住白璧微瑕的衣袍。他似乎察覺到她的渴求,把她抱得更緊。「這裡離月亮很近,曬一曬月光,也許你能睡得安穩些。」他低下頭,溫熱呼吸噴在她耳邊。
白選抬起埋在他胸口的頭,四處張望。這兒不知是哪座城市郊區的小山巔,不高,但確實是附近離月亮最近的地方。白璧微瑕坐在樹梢,一根樹枝便支撐起他和她的重量。
仰面,闔目,曬月光。似有只溫柔小手輕輕撫摸她疲憊的眉眼,驅散了風的淡白光輝灑落她微微翹起的嘴角。白璧微瑕魔怔了一般,癡癡凝視她的面龐。他不知道原因,但此時此刻被「挖」去一角的心好像慢慢被什麼給填上。
「你一定是對我很重要的人昨天我發怒打傷了你,可是我自己卻疼得幾乎厥過去。真是難以想像,我怎麼會因為一個陌生人的傷勢心痛若死?所以我回來了。現在我很清楚,」他忽然開口說,「我不認識你,但你肯定認識我。能不能告訴我有關我們的過去?我很想知道。」
白選仍然閉著眼睛,淺淺一笑,不答反問:「你為什麼要叫白璧微瑕這麼奇怪的名字?」
「如果我完、美無缺,自然不會有瑕疵。」白璧微瑕低頭蹭了蹭她的額角,「可惜我的心缺了一大塊,我的妖魂也不完整。我曾經很喜歡四處遊歷探險,但是從四年前開始,我發現那些遺跡再也不能讓我快樂。我變得不愛說話,不愛理人。在我眼裡世界蒼白得可怕,我看不見一點彩色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