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最後一批瞻仰遺體的民眾,遠望人群中那些亦是風燭殘年的老兵抹著老淚相互攙扶著乘車離開,元啟森也神色黯然。緊了緊大衣,他把餘下事務交託給花滿樓,自己去找白選。
已是夜晚七時許,連日的大雪終於有了停歇跡象。元啟森記得,去年沈三多死時也是風雪交加。天冷,心更冷。
翌日就是火化儀式,花斷城花滿樓父子、元啟睿元啟森兄弟倆因是治喪人員,明天必須提前安排妥當儀式。故此他們都留宿農場,此時這地兒已經被三千人的首都軍區部隊守護,而明天這些軍人也將成為靈車的護送儀仗。
傍晚時分會有人給白選送來厚厚一疊文件,都是十九大隊這段時間積壓的必須要處理的公務。她忙得連晚飯也沒空吃,另外還要照顧身體有些不舒服的沈閒。
元啟森的腳步聲迴響在空寂樓道中,他心事重重。值班衛兵向他敬禮示意,他回應時的溫和微笑都顯得漫不經心。
站在六樓唯一的房門外面,他從虛掩的門縫裡往裡瞧去,發現白選仰面靠在寬大辦公椅裡,闔著眼似乎睡著了。昏黃燈光灑在她臉上身上,黑色制服襯得她雪白小臉連血色也欠奉。她微微蹙著眉,睡容也透出十足疲憊,手裡卻還抓著一支鋼筆。
靜靜站著,凝視著她的臉龐。元啟森心裡堵得慌,手指顫了顫,很想撫平她眉間那個細小的「川」字。他問過從金玉九號跟來的僕役,知道白選每天只睡三、四個小時,大堆事務需要她處理。現在他忍不住過來,就是打算勸勸她。
白選的睡眠很淺,元啟森剛剛推開門,她便倏地睜開眼睛警覺地看向來者。一怔之後,銳利眼神又立時變得柔軟,她重重地搓了把臉,輕聲說:「我很快就好,你先坐吧。」
「知道我來有事?」元啟森進了屋,順手把門關上。屋裡很暖和,他解開大衣扭扣,踱到辦公桌前。「這裡原來是大法官閣下的辦公室,我也是第一次進來。」他微笑著說。
「你這幾天也忙得腳打後腦勺,難得有空過來,就算沒事我也陪你坐著歇會兒。」飛快地轉了一圈筆,白選扯過一份文件,一目十行掃視完簽下自己的名字。
飛快地批了幾份文件,桌面垂落陰影,她抬頭見元啟森已經站到自己身邊,他大衣裡面那件毛衣看著就很暖和的樣子。回憶起那天的溫馨,一把揪住毛衣下擺,白選把自己的臉蛋湊上去,再一次胡亂地使勁蹭。
低頭看著這個小腦袋搖來搖去,燈光在她烏髮上打出一圈光暈,元啟森不自由主伸手輕輕撫摸白選的頭髮,低聲說:「聽說你一天就睡幾個小時?別太累了」
舒服地吁了口氣,冰冷的臉頰終於有了些溫度。白選發現自從失去鏡子以後,她越來越依戀少年並不寬厚其實也不夠暖和的懷抱。她想,這大概就是至親。哪怕當中橫亙著重重隔膜,也仍然能給人以慰藉。
元啟森溫情脈脈的關懷讓白選忽然有傾訴的衝動,她忽然很想告訴他一些事情。果斷扔下筆,她雙手環住元啟森削瘦的腰,語聲微啞地說:「我暫時失戀了。」
「怎麼回事?別告訴我是他拋棄你了?」元啟森臉色立時變得鐵青,有一種自己視若珍寶卻被別人棄若鄙履的極之不爽感覺。不過他轉念又想,八成是小乖把人踹了。這樣才符合她的性格嘛。
「我們暫時分開。如果我能活過二十四歲,我和他還有可能。」白選長長吐出一口氣,覺得輕鬆了很多。
氣壓驀然降低,溫暖的室內驟然似冷了十幾度。元啟森的身體僵直,良久才從喉嚨裡擠出一句話:「什麼意思?」
白選沉默片刻,歎了口氣說:「我很急,因為留給我的時間不多。」她把臉深深埋進柔軟毛衣裡,用微不可聞的聲音說,「二十三歲是我人生的大檻,我很有可能活不……」
身體被大力推開,白選驚訝元啟森居然能有這麼大的力氣。她抬頭看向他,嚇了一跳。她烏雲罩頂,但起碼還要過幾年才可能變成死人。但是元啟森現在的臉色和死人真是沒有半點差別,就連方纔還很有些粉光的嘴唇此時也刷白刷白。於是她知道,元啟森被她的危言悚聽嚇著了。
噗哧一笑,白選佯裝促狹地擠擠眼睛說:「騙你的」
元啟森死死盯著她,良久,咬著牙說:「把話說清楚。」他用力閉了閉眼,不敢回憶剛才猛然聽見她說那番話時激烈震盪的心情。那一刻,他竟然比當初聽見自己很可能早夭時還要痛苦絕望。這種心情出乎他意料,更是讓他恐慌,讓他在第一時間就決定忘記自己竟然如此驚懼。
「有個算命的說我二十三歲時有個大劫難,過不去就死定了。」白選安撫地拍拍元啟森緊張得指節發白的手,往椅子裡讓了讓,扯著他讓他和自己擠坐在一起,順便把頭靠在他肩膀上。
「算命……」元啟森嘴裡發苦,唇上漸有了血色,異常惱怒地斥道,「你居然會相信這個?真是太荒唐了」
側頭對元啟森做了個鬼臉,白選打了個哈欠說:「這不是太累了,說說笑話,調劑下心情麼?你可真不經嚇。像我們當資探員的,什麼時候不是在死亡邊緣打轉?別說二十四歲,我還可以說十九歲也過不去咧……」
「閉嘴」元啟森又氣又急,狠狠瞪了白選一眼,直接上手在她額上敲了一記,低吼著說,「以後不許說這樣的話你要是出了什麼事,讓哥哥……」他胸膛劇烈起伏,眼眶不由自主泛了紅色,「還有爸爸媽媽怎麼辦?」
白選驚訝地看著元啟森,在心裡深深為少年的真摯情意所感動。但是有些話最好還是說在頭裡,這叫做打預防針。她雙手抱住元啟森的臉,很認真地說:「我既然是資探員,你們就要有這種心理準備。我不是坐在辦公室裡享福,只讓屬下去衝鋒陷陣的性格。如果有危險任務,我很有可能會親自出手。所以死傷難免。」
「你難道不清楚海洋之下有什麼?」白選迅速摀住元啟森的嘴,不讓他插話,飛快地說,「我已經見識過海族的厲害,我比你有發言權。我們的日子過得很不安穩,我們要快點強大起來。」
她鬆開手,輕輕撫摸著元啟森玉白的臉龐,輕聲說:「我不求位高權重,我只想好好活著,想讓我的愛人親人朋友們都好好活著。我是個短視的人,只看眼前,不求以後。」如果跨不過二十四歲這道檻,再想以後也是枉然。什麼偉大理想都一邊兒去,先保住自己小命再說。
白選的手指落在元啟森冰冷肌膚上,留下些許餘溫。元啟森怔忡凝視她,緩緩說道:「這些事我們會去做,你別管好不好?」抓住她的手緊緊握在掌心,伸長手臂把她環在懷裡,他柔聲說,「你乖乖當你的總隊長,不要理會那些事情。哥哥會處理好。」
海族的事兒,元啟森通過元承智給予的資料已經有所瞭解。他不認為海族存在太大的威脅,元氏藥物研究所早就開始進行針對海族和海人的生化藥物研究。一罐子撒下去,保管死一車皮。當然,這麼簡單粗暴的方法不符合元家的利益。
白選笑了,搖頭說:「啟森,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天真?我早就逃不掉了。」她低下頭,靠在元啟森胸前,淡淡地說,「從參加去年的大任務起,我就無路可選。」
「都是……我的錯」元啟森痛苦地閉緊眼睛,艱難承認,如果不是他把白選算計進來,也許她現在正快活地當她的小資探員。以她的能力和對荒原的熟悉,就算有些危險,也絕對不足以威脅到她的性命。她會活得很輕鬆。
「這不怪你。黑洞異能讓我遲早會出現在你們面前。你不知道,這都是命是命」白選慘然笑了兩聲,不無嘲弄地說,「也許我來到這個世間,本來就是錯誤。上天要糾正這種錯誤,所以……」
一直趴在桌上滿含敵意盯著元啟森的皮皮懨懨把頭埋進雙爪之間,小身體微微顫抖。此時它臉上是哭的表情,卻無法流下一粒淚珠。它絕對不承認乖乖的重生是錯誤,雖然這一生她活得那麼辛苦,但是皮皮相信她一定會幸福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元啟森身體微震,從白選的話裡似乎聽出了些許深意。他無暇去想太多,完全被她的悲愴攝住心魂。他由此斷定,方才白選說過二十四歲這樣的話,絕對不是開玩笑,那是真的
腦海中忽然出現白選緊緊閉目無聲無息躺在眼前的情景,他驀然不能順暢呼吸。這幕情景他曾經無數次想像過,那個冰冷的人每次都是自己。心臟似被重錘擊下,喉中微腥。
「你早點休息,我先走了。」元啟森嚥下將吐未吐的那口血,猛地站起身。他不等白選說什麼,急匆匆大步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