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家的人再怎麼喜歡在夜總會玩鬧,也不可能大宴賓朋時讓人唱帶顏色的小曲兒。所以沈三多所謂的「牡丹花下死」其實是首很好聽很正經的歌。
簡單的數個音符過後,這片沒有燈光照亮的角落驟然響起男人低沉且略有些沙啞的嗓音。這是首老歌,年紀比天舟的國齡還要大,黑潮紀之前的很多人對它都耳熟能詳。它的名字是《情網》。
彼時,大半個世紀過去,如今還知道這首老歌的人真是屈指可數。但沈三多能肯定,那一眾衣香鬢影裡有個人對《情網》絕對是熟悉的,因為她聽過何止一遍。
「……我打開愛情這扇窗,卻看見長夜日淒涼……今夜就這樣守在你身旁,今夜就這樣一輩子不忘……」
「你是一張無邊無際的網,輕易就把我困在網中央。」
正與人聊得眉飛色舞的美麗女人突然脊背微僵,幾乎是不自由主地喃喃念出了歌詞。她慢慢扭頭,望向歌聲的來處,良久忽爾把杯中酒一飲而盡。
「十八少,失陪。」遲咫微欠身,對面前坐姿挺拔如松的高大青年含笑說道,「我很抱歉。」
花家的男人豪邁疏朗,沒有不喜歡交朋友的。十八少花滿樓的性情放在大方不拘小節的花家人裡也非常顯眼矚目,他大手筆包下整棟紅幔帳十九層所有包廂,實際使用的不過就是位於七樓的大宴會廳。
今天的宴會主賓雖是遲家父女,但他也請了不少此時進駐於鐵港市的大小公會主腦。用他的話來說,請人家來做客,自然要熱熱鬧鬧的才有人情味兒,冷冰冰的地方那是殯儀館。話是難聽了點,可這片熱忱之心還是能讓人領會得到。
即使有點花傾城小姐不會到場的小遺憾,見到花滿樓親自在大門相迎,各位賓客不免仍有受寵若驚之感。這位的身份說是有幾分尷尬,到底是花家第三代的中堅支柱花斷城唯一的兒子。花滿樓以後就算不能接掌花家,在掛著血色虎咆旗幟的各大產業中也能佔據不小份量。
得他親自相迎,說實話,一些大中型公會的首腦還把持得住,小型公會的頭目就真有點手腳不知往哪兒放了。這不是虛誇,花滿樓在資探界也是有偌大名聲的。人們提起十八少,總是要說上一句,花家又多了個不要命的瘋子——博命十八郎。
此時,宴會已經進行了個把小時,那些例行的講話、舉杯致意神馬的都過去了。賓客們放鬆了心情,與交好或者面熟的人們打招呼寒暄聊天,相互引見,互道久仰幸會。
身為今天請客的東家,花滿樓自然要陪著主賓。沈三多的《情網》滿大廳得蔓延開時,他正與遲咫就資探行業的發展前景高談闊論。冷不丁遲咫提出要失陪,他的興致驟然被掐斷,雖覺得有幾分異樣,卻並不以為意。
「遲會長請便。」花滿樓同樣欠了欠身回禮,並且立即站起來給遲咫拉開了座椅,方便她起身。
忽視身旁父親眼中的疑色,遲咫盡量讓自己表現得自然優雅。她微笑著向花滿樓頷首致謝,款款走向人群,不一時就被舞池裡翩翩起舞的人們給淹沒。
已過四旬的遲咫,仍如年輕時一般愛穿大紅色的衣裙。儘管經歷了一段痛苦無趣的婚姻,她臉上卻並沒有留下多少歲月的刻痕。她常對友人說,生活已經很不幸了,如果我再不愛自己,還有誰來愛我?
數年前,征程公會被人揭露坐擁大型晶石礦。遲家上下皆以為這是老天送來的一座重寶,哪怕自家在這處礦產中不能得到多麼可觀的收益,也能從別處拿回補充。
經過多次磋商、扯皮、討價還價,遲家與幾個大家族在天舟官方的居中調停裡達成了一致,大家還比較滿意利益瓜分和彌補的方案。
位於荒原最險惡之地的礦場迅速建起來,投入巨大人力物力財力之後,在開採初期確實得到了不錯的收穫。那些可愛的泛著迷人色澤的晶石品相優良,產量預估值也達到了一個驚人的數字。
但是,短短一個半月過後,這個由利益拴起來的聯盟便分崩離析。事後算算帳,投入的巨大開銷與產出只能勉強說持平,這還得算上幾乎每天都要與荒獸打仗後得到的晶珠。
遲家對於這些盡數列名五德玉大區的大家族來說,即便不是踩一腳就跨半邊的小傢伙,收拾起來也不會讓他們費太多勁。這次涉及的大家族囊括了天舟五大封號國民家族和別的幾個份量也極重的世家,眾皆躊躇滿志時卻挨了當頭一棒。賠進去的投資是小事,面子丟了才是大事。
遲家能夠從這灘泥沼中脫身,說來說去還真要感謝花家。據說遲家的某位小姐與花家某位大爺有過一段情,之後七拐八彎,總之花家出面替遲家分說了幾句。
花家既然表態不追究了,元家自然也不會再拿遲家出氣。另外三大封號國民家族自恃身份,見花元兩家表現得大度,縱然心裡窩火,表面上還得偃旗息鼓。
儘管如此,原先征程公會的會長和他那個獻上礦產圖的兒子被家族交出去當了替罪羊。也不知安了個什麼罪名,就這麼把人家弄到黑潮大獄裡去蹲著。哪怕沒犯法,也要去牢裡待個十年八年,以平息大佬們的怒火。何況那對父子還真讓人查出點什麼罪名來。
遲咫大小姐那時恰逢新寡,她又沒給史密斯家生下一男半女,十分不願再待在夫家。再者以她的性情,根本就不能和眾多身份不明的女人和所謂的兒子女兒們同處一室。
水晶糧王史密斯家族的遺產案也很是鬧了些時候,最後居然鬧上了最高法院。不過,這案子並沒有請動鍾木蘭大法官親自審理。不過人們冷眼旁觀,覺得這出遺產案斷得還算公平。
遲大小姐得到一筆不匪的遺產,高調重回遲家,仍然做她的大小姐。也不知道花費了什麼代價,她居然能踢開家族一眾虎視眈眈的男人們,堂而皇之入主征程公會,成為天舟排名前五十的大型公會中唯一的女會長。
這其中,有一個人出了大力,那就是遲咫一輩子的情人沈三多。對這個男人,遲咫不知道自己應該抱有什麼樣的感情才最合適。愛,愛到骨頭裡;恨,也恨到了骨頭裡。
說他有情,遲咫寧肯捨棄大小姐的優渥生活願意陪他去吃罪受苦,這男人都能狠下心腸拒絕。要說他無情,在遲咫最艱難無助的時候,是他拼了命暗殺了那個肥豬色鬼老頭,給了她自由。又和家族達成了某個交易,不僅得知了沈閒的下落,還給了遲咫征程公會。
遲咫午夜夢迴,耳畔時常響起這首《情網》。她不知道是自己幻聽了,還是那個令她愛得死去活來的男人在窗下輕聲哼唱。最讓她痛苦且難以釋懷的是,當年,她生下兒子之前曾經想方設法與他取得了聯繫。他的回答卻是,隨便你,想生就生;不想生就拿掉。
那個遲咫只看了一眼的孩子,被她的父親遲家的家主無情奪走。她只知道孩子活著,卻不清楚他到底在哪兒。想去找?你不姓遲還差不多。絕望得恨不能死去之時,沈三多換來了孩子的下落,卻又把孩子帶走不讓她見面。所以這個人,她愛他時巴不得立馬陪他一起死了,恨他時就想親手擰斷他的脖子。
情網,情網被這張網縛住,可還有解脫的那天?遲咫昂首挺胸,目不斜視。趁著燈光偶爾飛掠過那處角落,她已經看清楚了抱著話筒坐在高腳椅上低聲歌唱的男人。
哪怕被燒成了灰,遲咫也能一眼認出這個闊別了幾年沒見面的俏冤家。彷彿感覺到了她的目光,微闔著眼、低吟淺唱的男人側過頭,眼裡光芒閃爍,翹起嘴角看著她笑。
這笑容一如二十多年前,她第一次見到他時,他輕淡得彷彿不存在的笑意。微光落入他眼瞳,流波溢彩。
不管別人怎麼說他、怎麼看他,無論時光流逝得多麼快,遲咫眼裡的沈三多仍然是那個笑容有些羞澀的青蔥少年。
今天,絕對不能放過他遲咫塗著丹蔻的指甲掐進掌心,她一定要知道兒子在哪裡現在的她已經有了足以保護自己再也不受家族擺佈的力量,她可以堂堂正正地把兒子帶在身邊。每每想到孩子不知在哪裡受苦,她的心就要再度經受一番變得千創百孔的折磨。
歌聲餘音裊裊,燈光大亮,賓客們禮貌地鼓掌。沈三多撥開額前落下的碎發,目光越過遲咫看向坐在大廳左側的那幾個人。
眉如墨刀、笑容爽朗的魁梧青年,那是花滿樓。亞麻短髮,鼻樑上架著眼鏡的俊雅男人,那是北極熊公會的亞歷山大?茹科夫。那個笑得舒心適意,眼裡不斷閃爍著得意光芒的糟老頭子,我應不應該叫他一聲岳父泰山老大人?
沈三多慢慢站起身,迎著遲咫大聲地歡歡喜喜地叫嚷,親愛的,你真的在這裡。不枉我千山萬水來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