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
白選狠命一腳踹開虛掩的門,這扇老舊的鐵門不堪蹂躪,發出令她既牙酸又倍感親切的尖銳磨擦聲音。把大包往腳邊一扔,她雙手叉腰,仰天大吼:「小三兒……接駕啦……」
裊裊回音,在門後這間陋室裡晃蕩。白選摸摸鼻子,對唇還膠著在一起的兩個人訕笑。聳聳肩,她轉身,勾腳。鐵門又被關上。
1、2、3、4、5……
門呼地被人拉開。白選扭頭,方才坐在沈三多腿上的女人扭腰擺臀走將出來。見白選笑嘻嘻滿臉討喜,女人幽幽歎了口氣:「臭丫頭,老娘搶到這機會容易麼?」她重重地踩著樓梯下去。
白選心驚膽顫,腦子裡浮現出樓梯塌了沈三多痛心疾首怒髮衝冠狂噴口水的可怕模樣。長達九年的相處生涯,讓她翻找出了沈公子的隱藏屬性——鐵公雞。
此屬性在沈三多決定從眼鏡蛇公會手裡買回初陽公會之後無限放大。小有身家的白選向沈三多放債五十萬,但離收購初陽的目標數字三百萬還差得很遠。
任憑沈三多說死說活,白選都不肯再借錢給他,地主家也要留點餘糧過冬吶。要不是她老早就開始參與資探公會的任務,可以上荒原去偷摸餵養皮皮,她一個子兒都不外借。早先從荒原帶回來的寶貝,皮皮省著吃,也就撐了小半年。
當然,在外人眼裡,這對舅甥都是不折不扣的貧民。反正每年的公益日,這倆人都會半夜爬起來去排隊,就為獲得十個粗麵包。面前這女人是鄰居,也是沈三多的拼頭之一。
嘿嘿嘿……白選趕緊諂媚地笑,對著水蛇腰扭動幅度略嫌誇張的背影使勁揮手:「阿曇,不好意思啦。你放心,絕對沒有下次」
「呸」阿曇扭頭剜了白選兩眼,滿臉「相信你我就是蠢蛋」的表情。
「對了,阿曇等下。」白選一拍腦門,彎腰拉開鼓鼓囊囊的大包,從裡面摳摳摸摸,半響才掏出一包三兩重的糕點,緊走幾步遞給阿曇,「喏,這次任務獎的,給小麻雀吃吧」
阿曇吞了口唾沫,雙眼放光,使勁聳了聳鼻翼,發出響亮的「簌簌」聲。被印著紋章字號的彩紙精心包裹的糕點,散發出連白選也忍不住直嚥口水的撲鼻濃香,可想而知它對阿曇的吸引力該有多大。
但是猶豫了片刻,阿曇還是搖了搖頭:「這是你拿命換來的,我不能要。」
「切……又不是給你的,是補給可愛的小麻雀的生日禮物。我警告你,你可不許偷吃」白選狀似兇惡地叫嚷,只是她的整張臉都隱藏在灰黑的獸皮面具下,再加上聲音裡的笑意,任誰也聽得出來她不過在開玩笑。
阿曇的神情明顯動搖了。有生以來,別說嘗了,她就是連看也未曾看過這來自名點鋪子的精緻點心長得啥可愛小模樣。不過,她是個母親,一個為了孩子的生存可以不惜一切的好母親。
咬了咬嘴唇,阿曇遲遲疑疑伸手,白選微笑著把點心送得離她更近一些。她的手指已經觸到了包裝上打著蝴蝶結的柔軟紅繩,卻又像被蛇咬了般猛地縮了回去。她這動作太急,以致身體大幅度晃悠,險些摔下樓去。
白選慌忙攙住她,阿曇的臉色雪也似白。她死死盯了那包點心數眼,垂首輕聲說:「小乖,多謝你的好意。可是……我怕小麻雀吃了這精麵點心,就再也嚥不下粗糠黑饅頭」
她飛快轉身,頭也不回地急急撞撞衝下樓。白選微愣之後,趴在扶手上往下看,見她突然摔了一跤,剛要說出口的話又咽進了喉嚨裡。
「這不是精麵點心……」
比精麵點心要高檔很多,你沒嗅到這股誘人的甜香嗎?它是名叫奶油的高級貨獨有的香味,經常飄散在高等國民少爺小姐們下午茶桌旁呢。
可惜……身為最低等的草木國民,阿曇不知道奶油是什麼。高等國民……這麼遙遠的稱呼對她的意義還不如一個粗糠黑饅頭,至少後者還能讓她的小麻雀混個半飽。
無奈地搖了搖頭,白選知道阿曇的憂慮。算了,讓沈三多給她送去吧。不知道為什麼,白選突然覺得這香味太膩了,讓她反胃。
正此時,屋裡的男人探出了半個身子,欣喜地大聲嚎叫:「小乖,這次任務有沒有什麼值錢的大收穫?」
「閉嘴」白選對沈三多大吼。他毫不在意地傻笑兩聲,走出門。這傢伙裸著上身,腿上鬆鬆垮垮掛著一條肚臍眼也遮不住的花褲衩,大大咧咧光著腳丫子趿著人字拖。一手拎起大包,一手拉住白選的胳膊,他興高采烈地連包帶人一起扯進屋裡。
「我看看我看看……」沈三多手一鬆,把白選扔到旁邊,眼睛賊亮賊亮只有那個大包。他嘴裡神經兮兮地念叨,蹲在地上迫不及待地翻看包裡的東西。白選揉了揉胃,一屁股坐倒在椅子上,疲倦地長長吁氣。
白選的家安在黑鐵大區鐵木市一幢歷史悠久的老舊木樓裡,據說它已有兩百多歲的高齡,在末日黑潮降臨之前就是面臨拆除的危樓。可是它繼續挺立了漫長的時間,迎來無數住客又送走他們的屍體。
又是客廳又是臥室的屋子面積不足五平米,加上衛生間也只有五個半坪。屋裡除了小小的木頭單人床和一把木頭小椅子,只有放著廚具的一張又黑又舊的木頭小桌子。白選屁股底下的椅子五年前就搖搖欲散,不過好歹也算一樣傢俱。小桌子上的小爐子,燃著小火,正燉著一小鍋湯。
沈三多如今的身份都還是保外就醫卻逃跑了的犯人,再加上白選國民等級低下,兩個人離開荒原就隱姓埋名來到此寶地。沈三多租下這間房,但白選生死不肯與他同住,放言說要自己去買房。
無情事實的粉碎了白選成為有殼一族的幻想。草木到青銅這四級低等國民,只能租房,不能買房。被深深打擊了的白選跳著腳咒罵,卻又說她也去租個房子,和沈三多當鄰居也行,反正就是不住一起。
沈三多苦口婆心勸說,獨立自主且戒備心很強的小丫頭卻心如鐵石。萬般無奈之下,沈三多只好把白選送到低級資探學校去住學,這才壓下她要自立門戶的心思。
進入低等資探學校的第二年,白選就被刀鋒資探公會的人看中,選入預備隊封閉訓練,每個月只有兩天休息。從十二歲開始,她跟隨資探隊去荒原出任務,一走兩三個月平常。
白選很得刀鋒公會某位高層的青睞,經常帶著她出任務。她也不負人家的厚望,總是有些不算太矚目,但是對於刀鋒這個三流小公會來說卻是很不錯的收穫。到今年,十七歲的白選已經在鐵木市資探行業嶄露頭角,有獵頭偷摸上門挖人。光沈三多都幫她拒絕了不下五個人。
不出任務的時候,白選會想方設法學點別的東西,諸如通行於天舟的多種語言。所以,別看相處了長達九年,其實白選和沈三多聚少離多,生活的日子加在一起只怕不超過半年。
攤開手腳歪在椅子裡,白選斜睨身旁這個三十五歲卻仍然有一張漂亮臉蛋的老男人,不露聲色地猜測這次出任務之後他的生活。
皮膚仍然很白晰光滑,沒有各種來歷可疑的傷痕印記。這表示小三兒沒有衣食之憂,既不用光著膀子去幹粗活,也沒有去接特殊生意以維持生計……否則他必定會讓自己沒有一絲贅肉。
他的眼圈一如既往的熊貓——也許小三兒可以代替天舟的國寶坐在籠子裡讓人參觀?白選注意到他左右肩膀上有幾個淺淺的半月形印痕,嘴角微抽。這傢伙的私生活一向糜爛,鐵木花蝴蝶的名頭不是白叫的。
雖然戶籍冊上名為「白小乖」的十七歲少女是「申山」的外甥女,但是沈三多堅決不接受白選的錢財以為生活費。用他的話來說,問小丫頭借錢收購初陽公會已經很讓他羞愧了。即使他現在武力值低下,總有別的辦法可以養活自己,他不能要白選出生入死換來的賣命錢。
說來說去,還不是因為遲咫那個倒霉女人,沈三多才落到這般下場?白選進入資探學校不過半個月,就從報紙上看見了有關遲大小姐盛大婚禮的報道。
進入叢林追蹤之前,白選干的那些誘獸的勾當,讓留在叢林外面的征程公會損兵折將。當時那淒慘情景,兩個人回程時駕駛懸浮車匆匆一瞥。
捅出這麼大的婁子,遲咫的收穫對於征程這樣的大公會而言根本抵銷不了損失,反而遲尋和老雷回去之後上交了那張價值連城的晶礦地圖。
兩相對比之下,遲大小姐只有屈從家族安排,嫁給了一名年近六十的豪商做填房,以換來此人對遲家產業的相關優惠。
這名以種植糧食起家的豪商,其長子與遲大小姐還是血色武校的同學。此老名下,見光的、不能見光的孩子,據說有二十個之多。名份光明或者躲躲藏藏的女人們,更是能坐滿三、四張十人桌子。
嫁給水晶大區出了名的老年風流鬼,遲大小姐在婚禮上卻笑得很甜。那句話怎麼說來著,甜到憂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