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了。白小乖同學雙目無神地仰望天空,很想用詠歎調來表示一下自己終於滿了週歲的複雜心情。
這一年裡,她長出了乳牙,她能跌跌撞撞地走幾步路,她也可以含糊不清地吐出幾個字眼。同時,她也成功地收穫了諸如醜八怪、低能兒、反應遲鈍、發育緩慢等等評價。
白選一直默默觀察著這方小天空下的小世界,正是越來越多的認知才讓她決定要變得比旁人更笨拙。
這裡的孩子都早慧,她曾經見識過五個月的時候就能用彆扭的發音表示自己意願的「天才」,當即驚得頭皮發麻,以為自己碰上了重生眾或者穿越眾。卻從嬤嬤們的口中得知,那位元家的超級天才嬰兒一個月就能明確無誤地領會大人的意思,雖然礙於生理發育的原因,他還不能口齒清楚地說話。
後來白選發現,孤兒院的嬰兒們普遍都是在六個月左右就能聽懂大人們的話,並且試圖用肢體語言或者模糊的發音來表達自己的意思。
而她始終將前世聽說過的經驗理所當然地用於現在,就只能收穫阿羅偶爾的歎息,說這孩子不僅天生醜陋,還這般木訥遲鈍,以後離了孤兒院可要怎麼活下去啊?!
有人背地裡叫白選作白癡、白木頭的。不過,她這樣總是呵呵傻樂的小模樣反而激起了阿羅內心最深處隱藏著的些許欠疚。在阿羅的能力範圍之內,白選得到了相對來說更好的照顧。
如果她是個正常的黑潮紀兒童,這種格外的照顧絕對會讓旁人對阿羅產生疑惑。可她是傻子,阿羅的那些偏心行為也就有了合理的借口。
在孤兒院,掌管著一座樓諸般事務的管事有所偏心,能夠讓受惠者得到相對來說更多的食物和更及時的照看。白選很清楚此時的自己需要什麼,所以她不介意暫時當傻子以博取同情。要想在飢餓的時候獲得不在配額內的食物;有個頭疼腦熱的時候,想在最快的時間內就醫,都要依靠阿羅的偏心。
白選以前一直以為阿羅因為是她撿到了自己才會有所偏向,直到某天夜晚,她無意間聽見了阿羅的喃喃自語,才知道原來阿羅拿了拋棄自己的人給予的財物。從那以後,她心安理得地享受著這種偏心照顧,並且不時還會用一些小手段來勾起阿羅對自己的憐憫和歉意,從而讓自己吃得更飽、穿得更暖和更舒適。
更多的營養和更精心的照顧讓白選的身體一直很健康,就算有點小感冒,也總是能得到最及時的醫治。並且她向來乖巧,大多數時候都能一個人靜靜地呆坐著,努力不給阿羅添麻煩。故而,阿羅對她的偏心一直維持著。
當然,白選的要求不能過份。譬如她知道了曾經在鑒定中心喝過的難喝奶水其實是對嬰兒特別好的營養液之後,一直在打那些藏在院長嬤嬤小倉庫裡的元家贈品的主意。可惜,無論她怎麼賣萌,都不能讓阿羅在每個月的配額之外再給她弄點補身子。
每當與白選差不多大,卻已經能用靈活的眼神、陰陽怪氣地語調來鄙視她的小朋友躲在一旁嘀嘀咕咕,白選就感覺很怪異。說到底,她還沒能真正適應這種環境,放在過去,這些小傢伙可個頂個都是神童啊神童。
算了吧,都已經裝了這麼久,就繼續裝下去吧。白選呆呆地望了一會兒死氣沉沉的大陰天,抓起地上的一根樹枝,開始玩樹枝在指縫中跳舞的遊戲。其實也沒什麼,就是一根樹枝不斷在五根手指的指縫裡換位置,這是她前世的小習慣。原先用的是筆,現在換成樹枝而已。
於是,黑十八溜溜答答走過來的時候,看見的就是孤兒院最出名的醜八怪低能兒坐在地上,面對著牆,神情呆滯地舉著兩隻小爪子,在手指間笨拙地翻來覆去轉動樹枝的情景。
黑十八歎了口氣,慢慢走到白選身邊坐下,沉默了片刻,開始說話:「前天,那個人又來看我了。我不明白,他既然這麼愛我,為什麼不把我帶回家裡去?我知道他是愛我的,雖然他老是在我頭上敲來敲去,還用那麼凶的語氣說話。」
「這些大人活得真累,我也很累。」黑十八摸了摸白選的腦門,低聲說,「還是你最快活,什麼也不懂!就這麼稀里糊塗地活下去,哪怕以後要吃一點苦頭,也比知道那些令人難受的事情要強。」
白選趁黑十八不注意,悄悄翻了個白眼。這個小屁孩明明只有七歲,說起話就像個七十歲的老頭子。難道這裡的小孩子全部都這麼早熟嗎?所以說,裝傻也有裝傻的好處,譬如那些嬤嬤阿姨說話從來不背著她。由此她也聽到了許多八卦,全當是無聊米蟲生活中的調劑。
而黑樓這個著名的刺兒頭更是把她當成了鬱悶時傾訴的對象。話說是三個月還是三個半月之前,某次白選正在這個偏僻的角落裡發呆,黑十八帶著烏眼青走來,沒發現這兒還蹲著一個小娃,就這麼放聲大哭,邊哭邊嚎,且捶牆。
後來他自然發覺此處已有人佔據,原本還凶巴巴地揪著白選的脖領子警告她不許對旁人說什麼,又馬上醒悟這個臉上長著醜陋黃癬的小女娃是孤兒院著名的傻瓜。
那回黑十八是氣咻咻走了的,後來兩個人又在這兒碰上幾次,黑十八從此就將白選當成了各種情緒到來時的人形吐槽器。
白選對這個同樣在孤兒院是著名人物的刺兒頭很有好感,第一次撞破小男子漢狼狽的一幕時,他居然能收回已經要打出去的拳頭。因為用力過猛,他似乎扭傷了自己,卻沒有把不滿情緒繼續向白選發洩下去,而是選擇了離開。
這是個不會恃仗武力欺凌弱小的孩子,白選之所以有這樣的定論,在於黑十八幾乎每過幾天就有和大孩子打架的英勇事跡遍傳全院。
此後,這個偏僻的角落就成了黑十八向牆壁或者在他眼裡什麼也不懂的傻瓜敞開心扉的地方。無論是喜悅還是悲傷或者憤怒失落,只要在這兒嘮叨了一陣,他走的時候就會恢復平靜的心情。
而白選也從黑十八的吐槽裡知道了很多事情,包括她現在到底還是不是在那顆藍色的星球之上。黑十八不出任務的時候要上課,他經常憧憬黑潮紀之前人類的生活,總是用「書上說」三個字開頭來描述他想像當中的那個世界。
寬敞的住房和街道、糧米滿倉、香甜的點心、新鮮的水果,等等等等。白選傻呵呵地笑,是真的笑,不是在敷衍黑十八。臉上笑,她卻在心裡哀歎,原來自己來到了全球只有一塊大陸的浩劫後時代。
如此貧乏的世界,孤兒院的孩子們能過上每天都能吃飽的日子真是很了不得的事情。就是白選的前世,也曾經在網絡上看見有關黑心孤兒院的大曝光,那還是個物資相對黑潮紀而言不知要豐富多少倍的好時候。白選在聽聞了院長丁嬤嬤似乎有很生猛的年輕往事之後,總是在心裡想,也許就是因為丁嬤嬤,孤兒院的物資配額才從來沒有拖延或者被剋扣的時候。
但她想知道更多黑潮紀的事兒只有在滿了週歲以後,去接受天舟共和國規定的啟蒙教育。她已經在考慮,是不是應該藉著受教育的機會順理成章地讓自己變得聰明點兒?
一歲以內的傻子會讓阿羅有憐憫之心,長大了的傻子不知道還能不能讓她繼續保有這種心態。要是阿羅嫌煩了,白選的好日子不就過完了?
今天,黑十八又來吐槽,白選初始一如既往沒有什麼反應。不過,黑十八接下來的一句話卻讓她豎起了耳朵,小小的身體驀然繃緊僵直,她很緊張,緊張到手指在顫抖。
「小乖,你知不知道,從你們白樓調去紅樓的珍妮在結婚那天出了車禍,真是可憐!」按照慣例,黑十八吐完了自己的心事之後,會說一些他跟隨公會出任務或者從嬤嬤管事們那兒聽來的消息。這些消息有些白選也知道,很多她不知道,畢竟身處的圈子不同嘛。
「什麼?」白選下意識地問,她的聲音因為害怕而顯得很尖銳。
這是攏共六次吐槽活動中白選的第一次開口說話。黑十八愣住,圓滾滾的眼睛裡滿是驚訝。
白選扔掉那根樹枝,就像第一次與黑十八見面時他揪著自己脖領子那樣揪著他的……幾枚上衣扣子。她人短,夠不著「彪形大漢」黑十八的脖子,幾乎是尖叫著問:「珍妮小姐死了?」
黑十八慢慢張開嘴巴,顯然很驚異於白選如此連貫的詞句表達。他聽說這個醜醜的小丫頭至今只會說三個詞——嬤嬤、阿姨、吃飯。嬤嬤叫的是院長丁嬤嬤,阿姨自然是對她偏心眼的阿羅,最後一個詞不解釋。
黑十八變成了面容呆滯的那個人。小醜丫頭的眼睛瞪得老大,直勾勾地盯著自己,於是他點了點頭。
白選小手一鬆,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失神地自言自語,完了完了,我說不對勁,完了完了!
「什麼完了?」黑十八湊過去,很感興趣地打量這個明顯一直裝了傻騙吃騙喝的小醜丫頭。
白選抬頭看了看灰不溜秋的天空,說了一句讓黑十八在很多年之後都不能忘懷的話。她說,我們頭頂籠罩著死亡的陰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