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奇怪嗎!」良妃將她狐疑的神色盡收眼底,對她的疑問彷彿瞭然於心,只淡淡一笑,驀地神色一黯,彷彿無限淒苦無限惆悵般幽幽道:「因為我要保護他,我不想給他希望!皇上,是絕對不會選他的!」良妃情難自已,突然一手死死捂著嘴忍住就要破喉而出的哽咽,瘦削的肩頭劇烈抽動著。玉容大為不忍,心頭也跟著發堵,她輕輕拽了拽她涼涼的被角,柔聲道:「娘娘何必如此妄自菲薄呢!」良妃顫顫的深深吸了一口氣,情緒平復了下來,緩緩道:「我其實早就看清了!皇上絕不會答應大清國的君主有我這樣出身的母親!可是祀兒,」她苦笑著搖搖頭,「我終究誤了他!唉!可是事情到了這一地步,抽身退步已為時太晚,今後就看他的造化了!我真是後悔,如果當初……」她忽然打住,只怔怔的望著素青帳頂發呆,彷彿沉陷在無窮的回憶當中。
玉容被她情緒感染,一時心頭五味陳雜有些惘然起來。
她暗暗打量著她,雖然清瘦得幾乎脫了形,雙頰凹陷,臉色蒼白如紙,依然看得出是個少見的美人模子,眸子清亮,秀眉如月,頭髮梳理得一絲不亂,儀態優雅,渾身透著一股清明脫俗之氣,絲毫不沾染尋常人病中所帶那種叫人厭惡的頹喪病氣。
只怕連太后都用錯了心思吧?太后以為她是氣病了,令她抄寫佛經賜給她,隱含著勸解的意思,其實她比任何人都要清醒冷靜呵!
她不是氣病的,而是憂心所致!
玉容胡思亂想,想到胤祀忽然腦中靈光一閃,「啊」的低呼一聲,猛的抬起頭來直直望著良妃:良妃,為何要對她說這些?!
良妃被她突如其來的反應打斷思緒,回過神來,依然是波瀾不驚平靜的容顏,微笑道:「你一定奇怪,我為何要跟你說這些,是麼?」
對她能輕而易舉看穿自己的心思,玉容已經絲毫不覺奇怪,她點了點頭,道:「還請娘娘賜教。」她心底突然升騰起強烈的不安,不安中又夾雜著幾許好奇和興奮。她暗暗猜疑著,胡思亂想,怎麼想總覺得說不通,只好一眨不眨望著良妃,等著她為自己解惑。
彷彿這才是良妃的目的,她眼波一轉,雙目頓時異彩泛呈炯炯有神,一反方纔的靜如止水有氣無神,她回視著玉容,正色道:「依側福晉所見,今日之太子能是明日之皇上嗎?」
「啊!」玉容驚呼一聲,面色大變,「嗡」的一下渾身汗毛彷彿都豎起來了。太子當然成不了明日的皇上,對她來說這不是秘密,本來不會如此吃驚。然而良妃的話看起來是疑問句,語氣卻是十分的肯定,她吃驚的是,良妃竟然連這種事都敢如此大膽猜測,並且猜得,不,應該說是分析得這樣准!
難道她也是穿來的?百般吃驚之中,玉容竟冒出了這樣的想法。一個沒忍住順口道:「您……您也是穿來的?」
「什麼?什麼穿來的?」良妃愕然。
「沒什麼,沒什麼!」玉容吁了口氣,絞著手帕故意壓低嗓音道:「我是意思是,娘娘這話是從哪裡傳來的,娘娘,這話可不能亂傳啊,您別嚇奴婢了!」
良妃笑笑,坦言道:「這話是我自己猜測的,不是哪傳來的,側福晉不必驚慌!」她瞅了玉容一眼,心道其實也沒怎麼看出來你有多驚慌!
良妃察言觀色,心裡更有了底,索性一股腦兒道:「依我看來,太子的位置保不了多久!快則一兩年,慢則三五年,他這個太子就要到頭了!退一步說,即便他熬得到那一日,他也未必守得住!」
「娘娘這話奴婢不懂!想來今日娘娘話說多了勞了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說了些什麼!都是奴婢不好,打擾了娘娘這麼久,奴婢該回去給太后覆命了,娘娘好好歇著吧!」玉容頓時警惕起來,忙著要起身告辭。良妃終究是胤祀的額娘,又是個舐犢情深的好額娘,而自己是胤禛的側福晉,她可不願意惹上什麼意外,萬一因此連累了胤禛,不是要懊惱死!她雖然同情她,可是她更愛胤禛!關於這一點,她向來拎得很清!
良妃大急,不顧一切死死拽著她的手,其驚慌失措之神色大出玉容意料,玉容不好掙扎,愣然道:「娘娘!」
「側福晉,求您聽我說完,好嗎?我發誓,我以我和祀兒的性命發誓,我絕不會害你和雍親王,絕不會!」良妃說得太急太慌,忍不住伏枕喘咳不已,雙頰泛起潮紅,嗆得眼淚都溢出來了,卻依然眼巴巴祈求的望著玉容。
玉容無奈,復又坐下,低低道:「娘娘有話要說,我聽著就是了!」她打定主意,光聽就好,自己一個字也不要說。
良妃舒了口氣,以手捂胸,漸漸緩住了急促喘息的呼吸,定了定神,握著玉容的手一緊,生怕嚇著玉容般一步一步循循善誘道:「側福晉,您聽我說!當今太子無德無才無量無度,雖然他是皇上親自栽培、親手帶大,但皇上何等英明,絕對不會將大清的江山交給如此無能之人!依我之見,皇上如今復立太子,一則是死馬當活馬醫,二則是教那些忠於太子的老臣有機會認清太子真面目徹底死心,三則是藉以考量各位阿哥的才幹學識。太子脾性已定,洗心革面的可能性不大,說不定,」良妃苦笑了笑,接著道:「皇上就等著捉太子的錯誤好堵天下人的嘴呢!皇上從來不是優柔寡斷的人,廢太子是他親自下的旨,若非別有深意,他斷斷不會那麼快又推翻自己的旨意,復立太子!所以,將來的皇上,只能是其餘某位阿哥而絕非太子!」
良妃這番話說得條理清晰、擲地有聲,玉容暗自心折,也暗暗驚訝她對康熙的脾性竟然瞭解得這麼透徹!
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瞭解到極致只能有兩種情況,一是愛到極致,另一是恨到極致,良妃呢?玉容暗暗瞟了她一眼,她定然是愛吧?她心頭一空,有些替她難過!
良妃見玉容雖然默然不語,但並沒有拒絕往下聽的意思,她心頭稍稍放鬆,勻了勻氣息,不去理會鬢邊額際隱隱的汗珠,有些急促顫抖繼續道:「只有雍親王,才最有資格和能耐坐到那個位置!」
玉容手一抖,聽見良妃急急道:「論資格,雍親王出身自然是好的,又是先皇后養子,這些年所辦差事更是毫無差錯。雖然人人都說他刻薄,但平心而論,皇上又怎會不知他所作的事沒有一件是真正的刻薄事;論能耐,側福晉只怕比我更清楚,那也沒什麼好說的了!他所欠缺的,只有一點——」良妃說的太急,一時氣喘神虛忍受不住,咳得臉色緋紅。
玉容心知她是要賣個關子,輕輕替她撫著背,只得低聲道:「娘娘有何吩咐,但說無妨。」
良妃有些抱歉笑了笑,道:「側福晉果然是個聰明人!」她輕輕抬頭仰望,轉向玉容,說得淒涼而悲憫:「我自己,那是不打緊的,也沒有必要了!我是個母親,我只求祀兒能平安了此生,側福晉,您能答應我嗎?」
玉容愕然,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她沒想到良妃勞心傷神、拐彎抹角那麼半天就是為了求她保胤祀平安。她又感動又心酸又疑惑,嚅嚅道:「這,這也不是我能決定的事,娘娘您太抬舉我了吧?」
良妃笑了笑,道:「側福晉,俗話說當局者迷旁觀者清,這話一點也不假!也許您自己也未必明白您在雍親王心目中有多重要。我說過,雍親王是個重情之人,而你恰是他情之所在,你若有心,他一定會依著你!當然了,世事難料,如果實在不能,也只是天意罷了!我只求求你,看在一個母親的份上,答應我,您肯盡力而為,可以嗎?」
玉容怔了半響,良妃雙眸盈盈欲淚,淒淒欲絕,她歎了口氣,垂眸道:「娘娘,若是真有那麼一天,我答應你,盡力而為吧!」
良妃大喜過望,粲然一笑恍若明珠光彩照人。她力盡神虛,身不由己「哎喲」一聲往後仰倒,不住喘著氣,卻依然強撐著斷斷續續道:「側福晉,告訴,雍,親王,事之以孝,兄,兄友弟恭!咱們萬歲爺,有能耐的兒子太多了,不怕將來沒有好皇帝,他怕的是將來的皇帝不能容人!」一語剛了,她的臉色變得異常的蒼白,別過臉搜腸刮肺狠命的大咳起來,眼睛瞪得大大的,眼白凸顯得嚇人,幾乎要把肺都咳出來。玉容大駭,驚叫著「良妃娘娘!」一邊替她撫胸,一邊大叫來人。良妃身邊伺候的宮人反倒見怪不怪,進來了便不慌不忙替她一陣揉捏順下氣來,玉容直瞧著她平定下來沉沉睡去,這才帶著小山離開儲秀宮。
出了儲秀宮門,她忍不住回頭望了望,剛才的一切彷彿夢境般的不真切,不禁有些神思罔惘然,腳下一高一低猶如踩在棉花堆裡,心底卻沉沉的難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