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二十七日,也就是玉容去探過良妃的第四日,良妃去世了。誰也不知道是什麼時辰,只是被發現時,她已經沒了呼吸。她雙目緊閉,靜靜的平躺著,神不知鬼不覺,生命消逝在無人知曉的時刻。
這個美麗、睿智、低調、冷靜、隱忍、清淡的女子,靜靜的走完了淒涼的一生。
據說她的臉色十分安詳柔和,走得很安心,了無遺憾的樣子。
然而,即便她走得再安心、再安詳、再平靜,在胤祀心裡,也不能以此減輕一絲一毫的痛苦,帶來一分一厘的安慰。
胤祀跪在良妃梓棺前,置身一片雪白飄飛如蝶的靈幡帳幔間,渾渾噩噩,懵懵懂懂,猶如身在夢中。空氣中漂浮著紙錢香火燃燒的碎屑煙霧和刺鼻的味道,一點一點刺激著他的感官,直到麻木。怔怔望著那橫在當堂、披著雪白絹花的烏漆棺槨,他不敢亦不肯相信這就是他的額娘,那個溫婉的女子最後的歸宿!
所謂母子緣,如此涼薄!
他哀傷得哭不出來,只是心痛,痛得麻木,彷彿呼吸亦無聲無息毫無感覺。死,竟是這般輕而易舉的事!
儲秀宮,曾經是他魂牽夢繞心心唸唸的地方,是溫暖的庇佑所,是撫慰心靈的港灣,是一想起便會微笑的所在,如今,卻是冰冷難耐,淒涼無間,成了最傷心之地。良妃走了,帶走了這裡的一切溫暖、親切和生氣,入眼只剩玄黑如鐵冰冷的地磚和如雪刺目的白幡,一如他心底的冷和蒼白!從此,他和這裡,和這金碧輝煌紅牆黃瓦的皇宮再無瓜葛、再無牽念!
這個他生活了十幾載曾經的「家」呵!
胤祀心中大痛,他猛的一把抓住微雲雙肩,顫聲道:「雲兒,你說過,你說額娘她一定不會死一定會熬過這一關的,為什麼,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微雲一怔,含淚忍泣道:「都是我的不是,都是我的不是!我只是不想你憂心,我,我只是想寬慰你!胤祀,額娘她一定希望你好好的,你別這樣,讓人看著心痛!」
胤祀愣愣的搖著頭,道:「不,不是的,你從來不肯撒謊!你的語氣那麼肯定,那麼有把握,你不是寬慰我,你彷彿是未卜先知,可是為什麼,為什麼……不靈呢!」他再抑制不住心頭悲痛,雙手捂面啞聲痛哭,肩頭猛烈的抽動著。
微雲臉色變得蒼白,一時呆若木雞,心底升騰起劇烈的動盪和躁動,思緒如狂風捲雲落葉翻飛:良妃,怎麼會死?
胤俄胤禎見胤祀情緒激盪掩面痛哭,忙上前殷殷勸慰不已,胤禟制止了他二人,歎道:「八哥心裡不痛快,你們讓他好好哭一場吧,哭出來總比悶在心底好過些!只是八哥,良母妃在天有靈定然不希望你為了她因傷心而傷身,不然你叫她如何安生?你也要節哀才是!」
胤祀一怔,漸漸止了淚,輕輕透了口氣,感激的瞥了胤禟一眼,團團拱手低聲道:「好兄弟們,多謝你們有心了!」
正說著,胤祉、胤禛、胤裪等或攜福晉或獨身一人陸陸續續前來上香,胤祀與微雲跪在靈前答謝不已。玉容想起四天前還與她榻前長談,轉眼陰陽兩隔,不僅感歎世事無常果然不假!思及良妃如此美麗、聰慧、善良之人命運偏偏如此淒苦,心中難過,忍不住紅了眼眶,向胤祀投去同情一瞥。
胤禛見她神情淒楚,輕輕扯了扯她的衣襟,溫言道:「咱們走吧,別在這添亂了。」
剛要走,胤俄突然過來將手臂一伸攔住玉容,冷冷道:「小四嫂,四天前你跟良母妃說什麼說了那麼久?」
「你什麼意思?」胤禛面色一寒,身子一挺,雙眸霎時冰冷如霜。
「老十!不得無禮!」胤祀臉色一變,同時出言喝斥。
胤禟、胤禎及殿中人一時都怔住了,數道目光齊刷刷盯著玉容。
玉容心中一凜,知道他們是懷疑自己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刺激了良妃,就連出言喝斥胤俄的胤祀目光中也不無疑慮,微雲的肩頭也是一顫,卻沒有出言阻攔,硬生生垂眸裝作不見。玉容不由叫苦,她和良妃所說的話怎麼可能說出來?
胤俄見她嘴唇動了動,一個字也說不出來,目光有意無意往胤禛身上瞟去,道:「小四嫂,做兄弟的倒要請教,何以自那日小四嫂離去之後,良母妃病情立刻加重以致不治身亡,這到底是何緣故?」
玉容心裡卻明白,良妃根本已是油盡燈枯,只不過心願未了苦苦撐著罷了。即便不是太后恰好派自己抄送經書,她也必定會設法將自己請來一會!心願既了,她了無牽掛,只求速死,病情一洩不治,也在情理之中。只是,這番話無論如何說不清,也不能說。
感覺到胤禛氣得身子輕輕發顫,冷哼一聲就要發作,她忙捏了捏他的手,向胤俄淡淡一笑,水汪汪的秋水眼凝視著他,溫言道:「十爺這話說得有些過了!當日我奉太后旨意,給娘娘送太后老人家賞賜的佛經,娘娘說太后的心意不敢辜負,她無力看讀,便叫我一字一字念給她聽,所以耽擱了些功夫。十爺非要追問我當時說了什麼,要不要我也給您念一遍《金剛經》呢?娘娘的病情怎樣,太醫和她身邊服侍的宮女太監最清楚不過,十爺若是有什麼疑慮,該問他們才是,怎麼問起我來了!我心中坦蕩無愧,你問我我不介意,只怕宮裡人多口雜,風言風語傳起來壞了娘娘的清譽,那就不好了!」
一席話說得胤俄啞口無言,連胤祀、胤禟、胤禎都直愣愣呆望著她,萬料不到她口鋒如此犀利。胤祀心中一凜,良妃本是正常病死,如果真如玉容所言,因為胤俄問了這句話引得宮裡人對良妃之死多加猜測,他不用想也知道,那些猜測絕對不會是什麼好話,即便傳出「畏罪自裁」這樣的話都不足為奇!
胤祀大急,忙拉下胤俄,恭恭敬敬向胤禛玉容施了一禮,道:「四哥,小四嫂,老十胡言亂語衝撞了四哥小四嫂,還請見諒!兄弟代他賠不是了!」
胤禛平日裡與玉容拌嘴嬉鬧,早領教了她的口齒,此刻見胤俄吃癟,肚裡暗暗好笑。他緩了臉色,拱手還禮道:「八弟言重了!這麼多年的兄弟四哥焉能不知老十那心直口快的脾氣?怎麼會計較這三言兩語呢!」說著拉著玉容辭別而去。
其實胤禛自己也暗暗疑惑,不過他疑惑的不是玉容對良妃說了什麼,而是良妃對玉容說了什麼。只是這話更不好問,若問起來,連他自己都覺得彆扭,也就忽略不計不想了。
玉容隨著胤禛出了儲秀宮,心中如灌了鉛一般沉甸甸的堵得慌,她沒料到昔日一同嬉笑玩鬧的老十今日竟會如此眼光心思看待她,老十如此,八爺九爺自然也是這樣了,她不禁暗暗難過,心頭沉沉,悶悶不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