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在五台山禮佛將近一年,三月中旬,鳳駕終於回宮。此時,太子已經復立,京城中又恢復了往日井然有序的狀態,六部官吏也漸漸安定下心辦理各自的差事。
太后對朝中之事似渾然不覺,笑吟吟的叫起前往城外迎接的諸位阿哥,親親熱熱噓寒問暖不已,過了三日,又命玉容入宮侍奉。玉容料想會在宮中住些日子,便令小山收拾衣裳包袱帶上,少不得胤禛又殷殷囑咐叮嚀一番,這才帶著小山上車而去。
或許離了京城喧囂和天家規矩,又或許山中風景宜人歲月靜好,太后雖然略顯清瘦了些,精神卻十分健旺,面上十分光澤,眼目也格外清明。見了玉容十分高興,待她請安行禮之後,便滿臉堆笑招手道:「快到哀家身邊來!」
玉容笑著答應,口內笑道:「五台山的菩薩一定很靈,太后您禮佛歸來,整個人都不一樣了,精神氣裡透著一股不染塵埃的仙氣靈氣,怪不得您這麼久才捨得回來呢!」
太后大笑,道:「你這精靈丫頭,就會哄著哀家開心!不如下趟哀家帶著你一塊去?」
「好啊好啊!奴婢求之不得呢!太后,您可不許騙奴婢!」玉容拉著太后胳膊耍賴笑道。
太后心中砰然一動,眼一花,眼前拉著自己胳膊撒嬌的儼然又一個蘭馨,她眼中閃過一絲哀痛,憐意頓起,輕輕拍著她的手,取笑道:「哀家才是求之不得呢!就是不知道禛兒捨不捨得放人了!」說得旁邊嬤嬤宮人都低頭抿嘴偷笑。
玉容臉一紅,縮回了手,嘟著嘴道:「太后又取笑人家」
太后拍拍身畔示意她坐下,微笑道:「心誠則靈,有心人處處皆可成佛,倒也不拘何時何地。禛兒亦是信佛之人,你跟了他這麼久就一點也沒學到麼?」說著微微歎息,似有所指道:「平日裡念些佛法、抄些佛經修身養性也是好的,若是人人都能從佛法中悟到一點兩點,世上可少多少是非啊!」
玉容一愣,笑道:「太后的話容兒似懂非懂,實在慚愧!」
「你倒還是那麼實在!」太后不覺又失笑起來。
「太后娘娘,您前些日子還說要抄一卷《金剛經》呢!」太后右側侍立的華嬤嬤笑著插了一句。
太后遂向玉容點頭笑道:「說的是!容丫頭,你替哀家抄一份吧,明兒抄好了送到良妃那去!」
玉容一怔,心下好生奇怪,太后平日裡與良妃並無往來,沒想到關鍵時刻還挺關心她!她雖然納罕,但不敢多問,忙笑著應了。
第二日用過午膳,玉容陪著太后坐了會,服侍太后躺下小睡,便帶著抄好的《金剛經》與小山往儲秀宮去。
良妃依舊不好不壞,躺在床上養病,見了她有些驚訝意外,微笑著招呼便強撐著要坐起來。聽到她是替太后前來賜經時,更是一愣,忙忙掙扎著要下榻謝恩。玉容搶上前按住了她,笑道:「娘娘別,太后吩咐娘娘身子要緊勿須多禮!」
良妃到底在靠床上撐著床拜了拜,道:「太后仁慈體諒,嬪妾感戴不盡,只是有虧禮數到底心中不安!」
玉容心裡堵得慌,心底生出幾許可憐,替她移了移靠枕躺好,低聲歎道:「娘娘的心太細了!病中還是少想些事,安心養著才好!」
「多謝四側福晉關心!」良妃黯然一笑,雙手接過經文,信目一看,首頁兩行字體恰恰映入眼簾: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她的手一抖,不知怎的觸動心思,目光怔怔望著微微飄動的淡青簾帳,竟有些癡了。
玉容悄悄打量一眼良妃寢宮,傢俱擺設極少,剛好夠用而已。半舊帳幔簾籠桌布椅搭全是最簡單的式樣,一色淡淡煙青色,繡著些淡淡的花紋,素雅得有些冷清,靠牆的多寶格上只擺放著三五部深藍封皮的書籍、幾件毫不出眾顏色單調的瓷器,除了窗台一盆枝繁葉茂的吊蘭有些生機活力,其餘一桌一椅一案一幾無不顏色沉悶、裝飾簡單,給人的感覺不僅僅是簡樸,更多的是孤寂、單調和壓抑。
這根本不像一個妃嬪的寢宮,反而更像孤孀老太妃的住所。
玉容不禁暗暗感歎:要怎樣的心如止水才能在這樣的環境中長年累月的生活著!至少,她就不能!
瞧慣了德妃宮中的華麗鮮艷色調,一時玉容有些適應不過來。不知該說些什麼好,只順著說了幾句閒話,見良妃氣喘神虛的模樣,玉容便準備起身告辭。
誰知良妃輕輕握住她的手,亮晶晶的眸子凝視著她,溫婉笑道:「四側福晉難得來一趟,再陪我好好說一會子話,成嗎?」
玉容見她眼中隱有期盼祈求之意,心中奇怪,笑道:「這有什麼不成的,就怕娘娘勞心費神!」
良妃笑著輕輕搖了搖頭,道:「我不礙事!」說著屏退宮女,玉容一使眼色,小山也默默施了一禮退出。
良妃突然凝眸注視玉容,毫無顧忌細細打量著她,看得她有些不自在,又不好說什麼,便微微側過頭去垂著眼眸不語。好一陣,良妃才輕輕歎道:「四側福晉真是好福氣,雍親王亦是好福氣!」
玉容心中「咯登」一下,大惑不解抬眼道:「娘娘,您這話是——奴婢有些不明白!」
良妃瞭然的笑笑,道:「四側福晉性子爽快明朗、敢愛敢恨,雍親王得如此紅顏知己堪稱福氣,側福晉得雍親王真心相待,亦是福氣啊!」
玉容沒料到她會說這麼一段話,心中意外亦喜,只是在良妃失寵且病之人身邊總是不好將這喜悅過分表露,遂道:「他們皇家男子金枝玉葉,今兒朝東明兒朝西也平常的很,四爺現在對我好,誰知以後會怎樣呢?不過話又說回來,有朝一日他若是移情別戀不再記得我了,我一定會自己保重珍惜自己,要活得比現在更好,不能叫他看扁了!」
良妃不禁好笑,忽略掉她旁敲側擊的寬慰之意,歎讚道:「所以我說,側福晉的性子是難能有之的福氣啊,不是每個女人都會如你這般想法也不是每個女人如你這般想法卻都做得到的!可是據我看,側福晉多慮了,」良妃深深凝視她一眼,眼光一轉,望著前方輕輕道:「雍親王絕對不是薄情忘情之人!」
玉容猛然抬起眼,驚訝的望著良妃,她語氣裡那種毋容置疑、斬釘截鐵的肯定讓她納罕極了。即便是日日耳鬢廝磨的枕邊人,她也不敢如此肯定說這樣的話,而良妃卻彷彿比任何人都瞭解胤禛一般!
「娘娘這話我還是第一次聽到呢!人人都說我們爺是最最刻薄無情之人,娘娘何以認為不是呢?」玉容不動聲色輕笑。
良妃下頷微抬,目光聳動,蒼白的臉上顯出幾分滄桑後的睿智,她不假思索道:「就憑他對先皇后那份養育恩情感念之深,便可看出他絕非薄情之人!雍親王外冷內熱,其實是最重感情的人,只不過他的感情太真、太純粹、太完整,不是什麼人都要的起,試問他身邊那些女人,哪一個討好他沒有私心?哪一個不是為了榮華富貴、為了權勢?只有側福晉亦是同樣之真情待他,所以,才能得到他的心!只要側福晉永遠如此待他,便永遠不會失掉他的心,側福晉,你信我嗎?」
玉容渾身大震,驚訝得倒抽一口涼氣。她從來沒想過這位外表柔弱,沉默不語,看似膽小怕事的良妃娘娘居然有一雙如此銳利的眼睛和一顆如此敏銳的心,分析一個人能到如此地步。
良妃看出她眼底毫不掩飾的震驚,頗有些傷感落寞笑歎道:「側福晉見笑了!我在這宮裡生活了二十來年,總得琢磨點東西才能挨過這漫漫長日啊!」
「娘娘!」玉容愣愣叫道,她此刻的震驚實在是無法以言語形容,她不禁暗暗尋思:良妃如此聰敏細密的心思,**裡只怕找不出第二個,直腸直肚的宜妃、愚昧膚淺的惠妃不必說,便是心思頗為細膩、處世老成的德妃也絕不是良妃的對手!她若是有心爭寵,手段、心思加上美貌、賢子,那還不是人擋殺人佛擋殺佛?可是她的心思卻並未用在這「正道」上邊,就連胤祀,她給予的也僅僅是生活上的關心愛護而沒有片言隻字的點撥。玉容不由悄悄瞟了她一眼,暗暗納罕。
「很奇怪嗎!」良妃將她狐疑的神色盡收眼底,對她的疑問彷彿瞭然於心,只淡淡一笑,驀地神色一黯,彷彿無限淒苦無限惆悵般幽幽道:「因為我要保護他,我不想給他希望!皇上,是絕對不會選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