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祀被關押時,良妃倒還好好的,如往常一樣深居簡出,不言不語,不哭不鬧,也未找康熙討情。胤祀才剛放出來不到三天,宮裡便傳來消息:良妃娘娘病倒了,病勢來勢洶洶,臥床不起,水米難進!
消息傳到八爺府,胤祀臉色煞白,驚呆得眼都直了,忽然腳下一軟差點跌倒,所賴身畔的微雲眼明手快一把扶住。家下眾人從未見過他如此狼狽失了分寸的模樣,一時竟有點反應不過來。
胤祀有些手足無措,心裡莫名沒底的驚恐,只澀澀道:「怎麼會,怎麼會!前日進宮請安,額娘,額娘不是還好好的嗎!怎麼突然,就病得這樣嚴重!」
他卻不知,良妃是個心思最細膩性子又清高的女子,康熙連消帶打,又關胤祀又辱罵她,她嘴上不說,心底早已痛如火焚油煎,夜深人靜擁被獨泣了不知多少回,只是心中牽掛兒子,一口氣苦苦強撐著不倒。如今胤祀得脫大難,她卻再也支撐不住,先前強行壓按的屈辱驚痛襲來如排山倒海之勢,加上她多年情思鬱鬱,思慮過多,身子骨本就柔弱,哪禁得住這麼一激,頓時病如山傾,兩三日的功夫,卻是連床也下不來了!
康熙聽了儲秀宮宮人稟報,心知肚明怎麼回事,只是身為天子,說出去的話豈能輕易收回?道歉更是不可能!何況,這當口他正要給胤祀點顏色瞧瞧,絕不會為了一個良妃而改變分毫。然而念及往昔,心底總余一二分恩情,傳旨太醫院好生料理,並准許微雲入宮侍疾,准許胤祀每日入內探視一次,他自己終究沒有說一句關切的話、沒有踏入儲秀宮一步!
胤祀與微雲急惶惶趕入儲秀宮,只見蜜合色素淨的床榻簾帳間,良妃單薄的軀體躺在錦被下仿若無物,她就像一片輕飄的樹葉,映襯得床榻顯出極不協調的空而巨大。她臉色白如蠟丸,秀髮倒是梳理得一絲不亂,此時雙目閉合,靜靜平躺著,看上去一派安詳恬淡。
胤祀呆立床邊,怔怔的望著她的面容,突然生出一股空疏的距離感,彷彿她離他那麼遠,那麼遠,遠得漂浮而觸不可及,遠得他很努力才能勉強看清而一眨眼她便會立刻消失一般。恐懼感自靈魂深處騰的瀰散開來,侵噬著他每一根神經每一滴血液,他渾身忍不住的戰慄,緊握著拳垂在身側,指節繃得極緊,指尖抵在掌心幾乎入肉卻半分也不覺疼痛!
才剛張嘴暗啞著叫了聲「額娘」胤祀聲已哽咽說不下去,扭頭一旁輕輕眨著眼,極力忍著顫抖的雙肩。榻上的良妃卻彷彿聽到了一般,緩緩睜開眼,一怔,隨即微笑,氣若游絲低低道:「祀兒,雲兒,是你們嗎?」
「額娘!」胤祀半跪榻前,緊緊握著良妃枯瘦蒼白的手,溫言道:「是,是我們。」
良妃的臉上漸漸漾出最柔和輕飄的笑容,目光澄淨如剛冒出泉眼的清泉,溫柔得像黃昏最後一縷霞光,她掙扎著要起來,微雲忙挪了挪軟枕,喚了聲「額娘」與胤祀扶她半躺半靠著。她顫抖著理了理鬢邊碎發,慈愛輕笑道:「額娘這不是好好的嗎,你這孩子,一些些小事便亂了分寸。」
「都是孩兒不孝……」胤祀稍稍放心,卻更加愧疚與心痛。
良妃輕輕搖了搖頭,空離迷濛的目光望著前方,低低歎道:「這都是命,祀兒,你可明白?」手上不自禁用力捏了胤祀手腕一把。
「雲兒,你去替我看看額娘的藥煎好了嗎。」胤祀淡淡道。
微雲明白他們母子有體己話要說,便答應著,又道:「爺別一味難過,多開解額娘才是!」她心底雖然也難受,那份感情卻不如胤祀強烈無助,因為她明白良妃這次一定會熬過去,儘管她的生命還剩下短短的兩年,然而,結束不在當下!
當寢殿裡只剩下母子二人時,良妃不知哪裡來的力氣突然一下緊緊抓著胤祀的手,臉上因激動泛起一片病態的潮紅,她眼睛一眨不眨直視胤祀,含淚顫聲道:「祀兒,都是額娘連累了你!是額娘沒用!不要再爭了,不要再爭了好嗎?在額娘這裡你早已輸得徹徹底底,你的皇阿瑪選誰都不會選你的,辛者庫賤婦所出,你還不明白嗎!」
「額娘!」胤祀眼底一片淒苦悲憤,咬著唇,心彷彿被狠狠的刺了一下,隱隱泛起的痛阻滯著他的呼吸,他哆嗦著蒼白的唇,喉頭似有千斤重物阻塞,想要說些什麼,幾次也說不出來。
「你可知道,當年你皇阿瑪為何突然冷落額娘?其實,是額娘主動求的皇上!那晚的月色真好,自打那後你皇阿瑪再也沒來過儲秀宮,額娘也再沒賞過月色……」良妃說得極緩極平,彷彿說的是別人的事。
「為什麼!」胤祀忍不住變色,帶著深深的疑惑與震撼。其實,這個疑問藏在他的心頭已經很多很多年,只是他怕額娘傷心,從來不敢問及。
「為了你!」良妃說得很乾脆,溫柔的目光注視著他,含著無限的眷戀和憐愛,「為了,為了你能夠平安的、好好的長大!」
胤祀心頭大震,腦中霎時一片空白,愕然不知所措,意外、震撼、感激、愧疚、心痛各種滋味層交疊雜,焚炙著他的五臟六腑。他知道良妃愛他疼他,卻從不知這份愛到了如斯地步!為了他不至遭人嫉妒而被刁難暗害,她寧願在艷冠群芳、寵冠**的美好年華生生推掉君王的寵愛,從此素曼青燈,獨倚熏籠,孤寂冷清默默的打發一個又一個漫漫長夜,直到青絲變白髮紅顏轉枯槁,最後化成一縷孤魂。
「祀兒,你別替我難過,我從來沒有後悔這麼做,真的!」良妃輕輕撫摸他顫抖的手,所過之處帶起陣陣冰涼,直涼到他的心底去。「滿人講究子以母貴,自大清建國以來**諸妃嬪當中,只有我身份最為低賤。其實你皇阿瑪說的一點也沒錯,我本就是賤婦,所以他那樣罵我我一點也不惱,可是,」良妃突然激動起來,雙淚簌簌而下,哽咽道:「可是卻害苦了你!為了這個,從小你便一直委屈,我知道,我都知道!那能怎麼辦呢,這都是命啊,祀兒!我感激上蒼賜給我一個這麼孝順的好兒子,同時我又多麼希望你不是我的兒子——」
胤祀緊緊握著良妃的手,伏在她身畔泣不成聲,心內既悔且痛,口中只喃喃反覆道:「額娘,孩兒不孝,孩兒不孝!」為著良妃的身世,他從小沒少受冷嘲熱諷,悲憤難解時他也曾暗暗對天抱怨過,如今想來,良妃身為母親的痛苦不知比自己要深沉多少倍,念及往事,他恨不能狠狠扇自己幾個耳光。
「從小一有機會,我便教導你要守規矩,待人要和氣,要懂得恭謙退讓不許跟人爭吵,要謹言謹行凡事不可出頭更不可得罪人!我心裡想著,如此,你該可以平平安安保此生了吧?可是沒想到,可是沒想到你那麼伶俐,竟也存了那般心思,連我都瞞過了!等我發覺時,已經來不及了!什麼都來不及了!你已經勢成騎虎!我日日憂心如焚寢食難安,怕的就是這一天,沒想到,終究是來了!」良妃歎了口氣,說不出的悲涼淒楚無可奈何。她情緒激盪,一席話說得急,一語剛了,忍不住偏頭捂嘴喘咳不已。
胤祀急叫「額娘!」忙替她一陣輕拍撫揉,好一會良妃方緩過來,大口大口粗重的喘著氣。良妃一字一句如鐵珠滾落在胤祀心上,砸得他一陣緊似一陣的疼。他的心被揉搓得早已不成了樣,各種說不清的感覺在五內夾纏著、衝撞著,彷彿要將他脹破。他五內俱焚如雷霆轟頂,忙跪在良妃榻前,咬著牙含淚道:「兒子真是不孝,竟不能體貼額娘半點心意!額娘是世上最好的額娘,若有來生,兒子還要做您的兒子!額娘安心養身子吧,兒子答應您,從今往後什麼都不爭不要了,做一個安分守己的閒散宗室,再也不教額娘操心!」
「好孩兒,你有這份心思,額娘死也瞑目了!」良妃凹陷的雙頰浮現一縷游絲般的笑容。
「額娘,不要這麼說!」胤祀身子一顫,只覺那「死也瞑目」四字聽來分外刺耳,刺得人心驚肉跳。
良妃不以為意笑笑,彷彿解決了一件大事似的,神情顯出幾分輕鬆。她輕輕閉上眼,輕輕道:「額娘有些乏了,你回去吧!叫你福晉一塊回去,額娘這不缺伺候的人。」
胤祀心中默然,心知她是顧及微雲高貴的身份,亦知她固執的性子,不忍與她爭執,默默的磕了個頭,答聲「是」,起身退出。又細細詢問交代了宮人們一番,方帶著微雲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