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年,微雲始終處於心神不定的狀態,動不動就呆呆的望著前方失神,偶爾一點響動也能將她嚇得臉色發白、驚慌失措。胤祀以為她是為了張氏有孕的事,一次次軟語溫存,打疊起千萬般的柔情哄著她,無奈越是見胤祀如此,微雲心中越是針扎般難受。她想著自己的丈夫,謙謙隨和,溫潤如玉,唇邊永遠掛著雲淡風輕暖暖的笑容,待人溫婉如最和煦的春風。這樣一位淡如水清如風的翩翩君子,康熙怎麼忍心、怎麼可以給他那麼殘忍的傷害!他曾是他心愛的兒子,血濃於水,他怎能一夜之間將他踐踏入泥,惡言譏諷堪比仇敵!
「八阿哥到處妄博虛名,人皆稱之。朕何為者?是又出一皇太子矣。如有一人稱道汝好,朕即斬之。」
「大寶豈人可妄行窺伺者耶?胤祀柔奸成性,妄蓄大志,朕素所深知。其黨羽早相要結,謀害胤礽,今其事旨已敗露。著將胤祀鎖拿,交與議政處審理。」
「今馬齊、佟國維與胤祀為黨,倡言欲立胤祀為皇太子,殊屬可恨!朕於此不勝忿恚。況胤祀乃縲紲罪人,其母又系賤族,今爾諸臣乃扶同偏徇,保奏胤祀為皇太子,不知何意?」
……
微雲的腦海中不斷浮現史書記載中康熙這些聲色俱厲的話語,這些話出自他這個在他心底猶如天神般英明偉大的皇阿瑪口中,對他會有多麼殘忍!殘忍到催心裂肺足以毀掉他所有的自尊自信吧?她不忍去想像他聽到這些話時會是何等之淒涼何等之悲憤何等之絕望!可如今,她卻要親自面對親身經歷這一切,她想要逃,逃得掉嗎!她猶清晰的記得,前世的她,每每讀到這些文字總覺萬箭攢心般難受,抑鬱之氣盤結於心久久不散,替他委屈、替他含冤、替他不平,原來她與他竟有這般一段情緣!
康熙四十七年,對她與他都是同一個噩夢,區別只是知與未知罷了!
微雲越來越離不開胤祀,幾乎到了寸步不離的地步,就好像他隨時會消失不見一樣。只有看到他,守著他,聽到他的聲音,感受著他的氣息,她的心才會稍稍安定,才會暫時壓下心底深深的莫名的恐懼。胤祀對她的依戀既欣慰又不安,他的眼光暖暖的包圍著她,他唇邊的微笑依然那麼迷人,他整潔乾淨的雙手緊緊握著她的,他在她耳畔關切而憂慮的問她到底怎麼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讓她如此不安?
她只是笑笑,抵在他溫暖的胸前,耳膜下是他舒緩有力的心跳,她半閉著眼,半真半假道:「胤祀,不要陪你皇阿瑪去塞外,好不好,我想你留下來陪我?好不好?」
她難得會這般有些無理取鬧的撒嬌,胤祀心中泛起濃濃的溫情,卻搖了搖頭,無比寵溺的哄著她:「這次塞外之行我非去不可,今年是所有蒙古部族大朝聖之年,皇阿瑪極其重視,也是結交蒙古的最好機會,所以,我一定要去!我答應你,每天都給你寫信,好不好?你乖乖的等著,不過幾個月的時間我就回來了,等我回來天天陪著你,哪也不去!」
微雲嘴張了張,終又閉上,心裡泛起苦澀的味道。幾個月?胤祀啊,幾個月之後一切都不一樣了!我們都太天真,以為不敢說永遠至少幾個月總能胸有成竹的把握在手裡,可是風雲變幻往往只需片刻,又何須幾個月那麼多!她多想告訴他即將發生的一切,可她知道他不會相信。
「你怎麼了?可是有話要說?」胤祀微微皺眉,清亮的眼眸就像最純的水晶。
「那個位置,真的那麼重要嗎?」微雲低低歎息,幾不可聞。
胤祀卻是渾身一震,不自覺提高了聲音:「你說什麼?」
微雲笑著搖了搖頭,道:「沒什麼!我,我真的不想你走,我捨不得你,你再想想,好不好?」
胤祀無奈的笑了笑,撫著她柔順的秀髮,俯下去輕輕嗅著她發間的馨香:「好好好,我再想想吧!你不許再胡思亂想,知道嗎?」
他的話中明顯安慰大於承諾,微雲無奈一笑,情知無法再繼續,只好一笑置之。
偏偏禍不單行,她的外祖母安親王妃病得來勢洶洶臥床不起,外祖母與已經去世的外祖父極是疼她,儘管她穿來的時候外祖父早已去世,但外祖母對她有多疼多寵她是真切感受到的。微雲心急如焚,顧不得勸阻胤祀,收拾包袱忙忙趕回安親王府,日夜侍奉外祖母床前。
等到安親王妃病體稍愈,已是四月底了。微雲鬆了口氣,回過神來,猛然驚聞胤祀早已到達塞外!微雲急怒攻心之下狠扇了侍女素梅一個耳光,怪她不及時稟報貝勒爺的消息,素梅忍羞含淚道:「福晉您忘了?月初貝勒爺臨行前還來過,當時老王妃病情忽然加劇,福晉您沒見貝勒爺便讓他先回去了,貝勒爺還留了一封信給您呢!」
微雲愣了愣,想想確實是這麼回事,她無力頹坐下去,手撐著額頭閉目沉思,半響方長歎一聲,抬起頭癡癡望著前方,心中暗道:難道真是無力回天嗎?
此次塞外出巡,成年阿哥除了胤禛全部都去了,就連向來與胤禛弓不離箭箭不離弓的胤祥也奉了皇阿瑪的旨意隨駕前往。京城裡呼喇喇少了一大批皇子王孫達官貴人頓顯空寂不少,天氣卻一天比一天熱起來,白日裡四下白花花亮閃閃,刺得人眼都睜不開。惹得玉容打趣胤禛:「你們兄弟裡頭你最怕熱,你的皇阿瑪偏還喜歡留下你守城,你說說這是為什麼呢?」
胤禛藏藍朝服一絲不亂,背後被汗浸濕了一大片,額間脖頸也汗珠潺潺,卻沒忘記瞪玉容一眼,嗔道:「口沒遮攔!爺跟你說過多少次,皇阿瑪也是你私下敢議論的麼?總說不聽!」
玉容吐了吐舌頭,轉身哄兒子去了。
一直熬到了八月底九月,秋風初起,終於抹去了一層暑意。一場秋雨過後,把北京城洗得乾乾淨淨,天空澄碧清新,立時有了秋高氣爽的效果。一層秋雨一層涼,果然不假。
不日康熙就要返京,胤禛也更加忙起來,除了要處理日常的公文政務,還需準備各項迎駕事宜、加強京城治安巡檢等務。就在一切準備就緒,可以緩解安待聖駕時,不想,九月初五接到消息:隨駕的皇十八阿哥胤祄病重不治身亡,康熙悲痛欲絕,身體不適,暫緩回鸞!
年方八歲的胤衸是康熙寵妃密妃所生,也是近些年康熙所最鍾愛的皇子。胤禛年已而立,與這位幼弟並無多深的感情,接到此消息卻沒來由心底一沉,升騰起強烈的不安之感,心驚肉跳,心亂如麻,坐立不安。
讓他不安的是康熙的反應。
他的兄弟姊妹們年幼而殤的不在少數,可沒有一次他的皇阿瑪反應如此之強烈,悲痛如此之重!他隱隱的嗅到這裡邊定然另有隱情,定然是好幾股事情湊在一處,這才引得這位異常理性、冷靜、睿智的君主悲痛欲絕以至病倒!
會是什麼事?……
胤禛激靈靈打了個冷顫,不敢往下想,只是焦急不安的等候塞外的消息。
九月初九,消息再次傳來:九月初七,太子被廢,隨行諸位阿哥除大阿哥、三阿哥、年幼的十五十六阿哥之外全部被圈禁!同時,康熙已起駕回鸞,吩咐胤禛在京做好接駕準備!
消息傳來,胤禛唬得臉色發青,立時癱坐在大圈椅中,一陣頭皮發麻,腦中嗡嗡直響。他的心裡只有一個雜亂而焦急的聲音不停的在問:「太子被廢了,十三弟被囚禁了,所有成年阿哥都被囚禁了!發生了什麼天大的事?怎麼辦?我怎麼辦!我該做什麼?或是什麼都不做?」他怔怔的望著前方,眼神空洞而茫然,猶以為身在夢中。
立了三十多年的太子一朝被廢,京城裡立刻炸開了鍋,上至達官貴人下至黎民百姓無不心慌意亂、惴惴不安,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炸得暈頭轉向。人人都不知道康熙接下來要做什麼,人人都在猜測他會做什麼。一時間,流言飛起,街頭巷尾各種議論紛擾不絕,跑門路的,打探消息的,閉門謝客的,形形色色的人群將原本就紛亂的北京城攪得更加雞飛狗跳、壓抑沉悶,叫人透不過氣來。
是夜,四貝勒府書房中燈火徹夜通明,胤禛與烏思道、戴澤幾個心腹商討了整夜,直至東方天際泛白,才各去歇息。胤禛本想在書房胡亂就寢,不知不覺間卻出了門,踱至忘月居門前。伸手一推,院門竟未上閂,他怔了怔,抬腳進去。只見臥室窗欞上透著橘黃的燈光,廊下地上倒影著淡淡的灰影。在天際將明的時辰,燈光並不很亮,顯得有些昏黃微弱,可是依然讓人覺得溫暖,至少讓人覺得,無論什麼時候,無論發生了什麼事,總有一個人點著燈在等你歸來。
胤禛輕輕進屋,挑起湖藍銀線團海棠花軟簾來到臥室。兩支一人高落地銅鑄蓮花型燭台上,一指來長的燭焰跳躍不定,將屋裡的一切都籠在柔柔的燈光下。水綠花卉蟲草鮫綃帳子勾在床榻兩旁,床上藕荷色繡海棠錦被整整齊齊疊在裡側,屋子中間鋪著柳芽色繡銀葉鵝黃流蘇鑲邊桌布的紅木大圓桌上,立著盈尺的青花海水白芭蕉紋梅瓶,瓶中供著一束怒放的小**。玉容穿著米白寧綢交領中衣伏在桌上睡得正香,密密的睫毛覆在眼瞼上,幾縷烏黑的秀髮掠過白皙的臉龐,手邊還攤著一捲開著的書籍。
胤禛心裡一陣溫暖,原本壓抑焦躁的心情似乎減卻大半。凝視著眼前酣夢沉香的佳人,他心底泛起又疼又憐的柔情,輕輕搖搖頭歎息一聲,唇邊卻綻開寵溺的笑容。他焦慮了一夜,她竟等了他一夜。胤禛伸手想要撫摸她的臉,又怕吵醒了她又把手收了回去。他輕輕扶她軟軟的身子靠在自己懷中,想要將她抱到床上,不想手一動,她便醒了。
玉容半睜著眼一睨,見是胤禛,笑道:「你回來了,你看我還說等你呢,不知什麼時候倒睡過去了!」說著掙扎要起來。
胤禛強抱著她起來,一邊往床榻走去一邊笑道:「你這傻瓜,爺有事沒回來你不會自己先睡嗎?你看看,天都快亮了!」說著輕輕將她放下,自己吹滅了燭火,脫鞋上床。
燭火一滅,窗外的微光立刻侵佔了屋裡的空間,雖不清晰但已隱約可見物。玉容揉了揉眼睛,自失一笑,忽又睜大著眼,玉手輕輕撫上胤禛的臉,柔聲道:「你才剛過來的?這麼說你一夜沒睡?」
胤禛閉上眼,長長歎息一聲。
玉容眼神一黯,忽然伸手從他腋下圈抱著他,緊緊貼在他的胸前,道:「你是為了十三爺煩惱嗎?你放心,他不會有事的。」貌似《雍正王朝》裡有個怡親王,她似乎是記得的。
「嗯,睡吧!」胤禛身子似乎一僵,隨即輕輕拍著她的背隨口答應。他不僅擔心十三弟,他也擔心自己,更擔心即將要發生巨變的局勢,他的皇阿瑪有多少本事他不敢說瞭然於胸,但是他很清楚,如今僅僅是個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