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乾清宮家宴,坐在八福晉微雲身邊的多了一位懷有身孕的小妾張氏。皇家的規矩,懷有身孕的女人無論貴賤都有資格參加宮中正式的宴會。
自微雲態度強硬的一番話後,胤祀終究納了妾:一為張氏,張之碧之女;一為毛氏,毛二格之女。此舉相當對康熙服軟,康熙心情一暢,怒氣亦消,依舊如從前般重用他任差辦事,讓胤禟、胤俄等都跟著鬆了口氣。
只有各府女眷們對微雲的態度有了微妙的變化,雖不敢明目張膽發什麼議論,或探究或幸災樂禍的眼光卻如探照燈一般籠罩著她,如影隨形,就連跟她向來親近的玉容也成了大家打探隱秘的對象。玉容不厭其煩,微雲反而一臉淡漠,彷彿毫無關係的局外人一般。
可再淡漠,也只是給別人看的。張氏進門三個月就有了身孕,無異於狠狠的扇了她一記耳光。儘管自此胤祀再也沒到兩位小妾那裡,對她比從前更溫柔體貼,只有她知道,心裡的那道裂痕只怕永遠也無法消逝了!
轉眼又到了元宵,眾阿哥在宮裡領了宴,各自呼朋引伴回府飲酒豁拳看戲聽曲取樂。四貝勒府照樣是不唱戲的,想起去年的花燈,玉容偶然動了心思,便拉著胤禛換上御寒大衣外出觀燈。
二人乘車到了最熱鬧的大廊廟一帶。下了車,只見街衢兩邊,掛滿了各式各樣的花燈如兩條長龍一般蜿蜒延伸望不見尾,照耀得如同白晝。青石板鋪就的闊朗大道擠得人山人海烏壓壓一片人頭攢動,儘是看熱鬧的人。胤禛玉容攜手加入川流不息的人群中,身不由己只好隨著人流走動。耳畔喧囂連連,笑語不斷,叫賣吆喝聲,討價還價聲,嬉笑怒罵、指點議論,嘈雜得幾乎要把整條街抬了起來。
胤禛緊握著玉容的手,皺著眉極不耐煩不住避閃著身旁的人——他很不喜歡別人碰撞擠到他。玉容從未見過如此熱火朝天、年味十足的熱鬧,身不由己受了感染,兩隻眼睛應接不暇。兩旁掛著的是燈,人手裡提著的也是燈,還有廊前簷下,樹上地下皆是造型各異的花燈,竹木、綾絹、籐條、麥稈、金屬、玉珮、彩紙、絲穗、獸角、羽毛等材質的應有盡有,將彩扎、裱糊、編結、圖案、裱糊、刺繡、雕刻,繪畫、剪紙融會貫通有機結合,製成一盞盞造型各異的宮燈、紗燈、吊燈、稜角燈、走馬燈,讓人歎為觀止。
好不容易逛到了頭,人群漸漸稀疏,胤禛拍拍手鬆了口氣,伸展著渾身緊繃酸痛的筋骨,笑道:「也沒見你什麼時候高興成這樣,看了一路眼都不眨,嘴裡還嘮叨個沒完!爺只奇怪,既然這麼喜歡,為何一盞也不買呢!」
玉容笑了笑,道:「買回去難道天天對著它看麼?在這看才有意思!爺去年做的那些燈在庫房裡放了一年,也不過掛這幾日罷了,平日誰看去了?」
胤禛笑道:「爺不過為了討你高興,你倒好,還編排了爺一回!既然這樣,咱們回去吧,夜深寒涼,別凍著了!」
玉容嬌笑著纏著他的胳膊,膩在他身上不知說了什麼,胤禛哈哈大笑,擁著她大步而去。才走了十來步,玉容忽然在一個冷清的花燈攤子前住了腳。這個攤位遠離主燈區,大概有十來盞,全是裱糊得極普通的吉祥如意燈,堆放在臨時搭起的木架子上。
玉容瞧了賣燈老頭一眼,偏頭向胤禛笑道:「爺,把他的燈全買下來吧!」
「嗯?」胤禛疑惑的望著她,道:「那麼些好看的你不要,要這種沒處放的做什麼?」
玉容撅著嘴道:「你買不買嘛!」
胤禛無奈,揮揮手示意跟隨的葛泰和小廝,葛泰忙上去付錢,命那兩個小廝捧著那些燈。老頭一張老樹皮似的臉笑開了花,拘謹的千恩萬謝,搓著手透了口氣,轉過身去一邊收拾攤位一邊喃喃自語道:「這下好了,終於全賣完了,還可以早點回去陪老伴小孫子吃碗湯圓,團團圓圓……」
胤禛心中砰然一動,望著老人搖擺而去的背影向玉容道:「原來容兒你是要幫他!」
玉容望著老人遠去的身影,道:「天這麼冷,老人家這麼大年紀了,他的燈又做得不出眾,擺的位置又不好,什麼時候才能賣完啊!我只是覺得他可憐啊!你們把這些燈分給路上的小孩子去吧!」
胤禛輕柔的吻了吻她冰涼的臉頰,道:「爺的容兒倒是菩薩心腸!只可惜天底下可憐的人多了去了,這樣的善行又有什麼用?也不過滄海一粟罷了!什麼時候全天下的百姓都能安居樂業、幼有所養老有所終那才是……」想到太子近期所為,還有年年發生的水患旱情,胤禛不由皺皺眉,頓時有些灰心喪氣,情不自禁發著感歎。
玉容「嗤」的一笑,晶亮的眸子望著他,笑道:「對於天下來說,此舉或許毫無意義,可是對於那位老人來說,用處可就大了!至少他可以早點回家團圓嘛!」
胤禛一怔,張口結舌答不出話來,身後卻傳來一陣爽朗的笑聲,跟著一個渾厚的中年男音笑道:「勿以善小而不為,玉容丫頭倒是長進了!」
二人忙轉身,只見康熙戴著一頂灰貂毛緞邊瓜皮小帽,穿著蒼灰貂皮褂,裡邊是一件藏青色寧綢棉袍,身周簇擁著李德全、張延玉及五六名打扮利索的大內侍衛。
胤禛嚇得一怔,一扯玉容忙要行禮,康熙擺擺手,笑道:「在外邊這就罷了!我聽說元宵燈會熱鬧,偶爾興起出來走走,沒想到竟碰上你們了!丫頭啊,你整天拐著我的兒子到處跑,怎樣?燈會好看嗎?」
玉容笑道:「好看,奴婢從未見過這麼熱鬧的燈會,到底是京城風物,與別處不一樣!」
康熙頭仰了仰,望著深邃無盡的夜空,輕輕歎了口氣,喃喃自語道:「即便是京城,也有窮人啊!是了,我記得你阿瑪和哥哥都調回京城了吧?他們可都習慣?」
玉容知道康熙最忌拉黨結派,不喜歡阿哥皇子與朝臣們私底下走得太近,便笑了笑,道:「天底下哪有人在京城會不習慣呢!說起來只他們來的時候奴婢回了一趟家,平日裡他們有他們的差事忙著,奴婢也很久沒見著父兄了!」
康熙淡淡笑著睨了胤禛一眼,指了指前邊映著昏黃燈光的茶樓,道:「天寒地凍,過去坐坐飲杯茶朕好回宮,你們也早些回去吧!」
胤禛忙答應著,一行人擁著康熙上了茶樓。店小二見了玉容,十分熟稔的笑著道:「喲,容公子您可好久沒來了!咦,蘭公子怎麼沒來啊!您二位可是形影不離的嘛!」恰好這正是泰和茶樓,以前玉容與蘭馨常來之處。
康熙先是一怔,聽胤禛低聲解釋方才瞭然,念起女兒,心中暗痛。他癡癡的望著從前女兒坐過的位置,長歎一聲,眉目間是揮掩不去的滄桑,頓時也沒了什麼興致。茶上來之後,也只略略坐了坐,便起身離去。
目送康熙上了馬車遠去,胤禛才扶著玉容上車,他彷彿癱軟般無力靠坐在車廂後壁,怔怔的望著前方,臉上陰晴不定,額上不自禁冒出一層細密的汗珠。玉容掏出手絹輕輕替他擦拭,奇道:「爺這是怎麼了嘛,偶遇皇上微服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大事啊!」
胤禛輕歎一聲,握著她微涼的手指放在唇邊,淡淡笑道:「爺是在回想有沒有說了什麼不妥的話,小心點總是沒事!」其實他的心裡很不安,給玉容買花燈之後他有感而發分明說了幾句心繫天下蒼生的話,康熙何等精明之人怎會聽不出來?這幾句話足以定他個「心懷叵測、圖謀非分」的罪,即便康熙什麼也不說,恐怕心裡也存了疑惑的影子吧?他如今唯一能做的只是祈求,但願康熙沒有聽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