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明淳跑了。
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跑了。
羅熙年氣得炸了肺,性格裡的那份乖張也冒出來,惡狠狠道:「爺要是不把他找出來,爺就不姓羅,姓顧!」從來都只有他耍別人的,今兒卻被別人耍了,這個場子一定得找回來。
「六爺消消氣。」江廷白勸道:「顧公子一個大活人,有手有腳的,想要溜走還不容易?想必他對我們起了疑心,這才偷偷跑掉。」
「哼!」羅熙年臉上閃過一絲戾氣,惱火道:「這才是扮豬吃老虎呢!」
江廷白笑道:「顧公子怎麼會是那種人?回頭叫他給你賠罪。」
羅熙年正在氣頭上,嚴令隨身小廝四處尋找,江廷白也撒了不少人出去,甚至還找人畫了畫像,可惜顧明淳就跟消失了一樣,始終毫無消息。
一連幾天,羅熙年都陰沉著一張臉。
「會不會出了什麼事?」江廷白有些擔心,想起一張白紙似的顧大少爺,不由皺起了眉頭,說道:「這事兒六爺先別管了,我去安排,讓人到三教九流的地方問問,但願別出什麼事才好。」
羅熙年哼道:「叫他吃點虧也是活該。」
掃藥捧了一張名帖進來,稟道:「門口有個自稱京城裡來的,想見六爺一面。」
羅熙年出了一會兒,回來臉色更是不好,咬牙道:「就算把蘇州翻個底兒朝天,也要把那酸秀才揪出來!」
江廷白搖頭道:「可惜這事兒不便動用官府,不然應該會快一些。」一則豫康公主府不想公開,二則此事牽扯到孔三小姐,所以只能悄悄的找人。
「大爺。」這次進來的是江家小廝,垂手道:「書大奶奶來了。」
「書大嫂子。」江廷白笑著將人迎了進來,指了指羅熙年,「這就是我說的那位京城來的六爺,眼下也在幫著找人呢。」
「六爺。」賀婉貞欠了欠身,見他沒有讓羅熙年迴避的意思,便道:「方纔孔三小姐讓人來送信,問我今兒去不去普光寺,他們家要去寺裡給她母親上香。」
江廷白一怔,回頭看了羅熙年一眼。
羅熙年瞇眼道:「走,咱們也去普光寺候著!」
賀婉貞欲言又止,江廷白朝她笑道:「書大嫂子放心,我們有分寸,不會給孔三小姐添麻煩的。」
賀婉貞點了點頭,歎道:「只盼快點找到那位小祖宗,不然可就鬧大了。」
孔老太太、三位兒媳,以及五位孔家小姐、六位少爺,幾位姨娘之流,再加上僕婦小廝們,一行人熱熱鬧鬧壓了大半條街。
玉儀坐在馬車裡,晃晃悠悠想著自己的心事。
不知道表哥今天會不會出現,萬一來了……,自己該怎麼應對?若是撞見別人又該怎麼辦?可是表哥若是沒有來……,那人又是去了哪兒?會不會遇到了什麼不測?越想越是心煩,眉頭不自覺的皺了起來。
「三姐姐?」玉清在旁邊小聲問道:「是不是有點暈車?」
玉儀微笑搖頭,「沒事。」
玉清低下了頭,小聲道:「聽姨娘說,我小時候也是見過先頭太太的,可惜年紀小都不記得了。」看了看她,「三姐姐今兒心裡不好受吧。」
「嗯。」玉儀合上了眼,連話也不想說。
玉清本來就不是多話的人,見狀也就沉默下去。
前頭隱約傳來丫頭們的說笑聲,嘰嘰喳喳的,還有媽媽們的呵斥聲,小廝們驅趕行人的吆喝聲,攪和在一起吵得人頭疼。
玉儀心裡冷笑,這哪裡是出來祭奠上香?簡直就是閤家去郊遊的!
自己沒有見過母親顧氏,十年前的丫頭們剩下也不多,至於老太太、大太太,她們又有誰會真心惦念?更不用說阮氏,今日出來就是等同被人羞辱,提醒她身為繼室的事實,不暗暗咒罵就算不錯了。
孔家在普光寺常年供奉香油,孔老太爺又是蘇州的父母官,因此寺裡知道孔家女眷要來,早早的就把後院清理乾淨。
至於香案、香爐等等,也全都預備妥當。
上香的時候,孔老太太是長輩無須親自上前,由大太太幫著上了一炷香,還象徵性的說了幾句話,諸如讓顧氏放心,孔家如今一切安好,玉儀也長大成人云云。
孔老太太歎了口氣,朝玉儀道:「可憐你母親,年紀輕輕就那麼去了。」
阮氏的眼角微微一跳,很快垂下眼簾。
玉儀回道:「孫女雖然沒了母親,但是有老太太和老爺、太太教導著,還有叔伯嬸嬸們心疼,姐妹兄弟又都十分和睦,也算是身在福中了。」
孔老太太滿意笑道:「你能這麼想,很好。」又朝阮氏道:「你帶著孩子們,都去上一炷香吧。」
阮氏自從前幾日知道此事後,心口的氣就一直沒順過。
今兒出來了,臉上倒是十分平靜的樣子,聽到老太太說話,便立時應了。從旁邊丫頭手裡取了香,點燃了,然後走到阮氏的令牌前面,輕聲道:「姐姐在天有靈,如今玉丫頭出落的十分懂事,又乖巧,實在是個難得的孩子,也不枉姐姐養育一場。」插好了香,遲疑了片刻,最後還是跪下去行了個禮。
玉儀隔她有三尺遠,看得十分清楚,阮氏跪下去的那一剎那,指甲深深的嵌到了掌心裡,雙手關節白的發亮。等到自己過去上香時,兩人擦肩而過,更是從對方身體裡感受到一絲寒氣,想來已經恨極惱極。
回頭一看,孔老太太臉上還是萬年不變的和藹,大太太眼裡閃過一絲嘲笑,三太太嘴角微微翹起,玉嬌和承武幾個則是滿臉憤慨。
接著大太太、三太太,以及玉華等兄弟姐妹,幾位姨娘,也都一一過去上香。
旁的人還好說,玉華等人都是按著規矩行事,承文幾個小少爺則由乳母幫著,一切倒也有條不紊。獨有玉嬌,前幾天才跟玉儀鬧了彆扭,今兒又見母親受了氣,上香的時候便胡亂一插,結果反倒彈起一層香灰來。
阮氏不待老太太喝斥,便搶先道:「笨手笨腳的,快到旁邊站好。」
大太太嘴角勾了勾,眼裡閃過一絲看好戲的表情。
玉儀開口道:「老太太是上了年紀的人,還請大伯母、小嬸嬸陪著去說話,我就不跟著去了。」雖然心裡對顧氏沒有感情,可是出於對逝者的尊重,也不願讓人在這兒鬧起來,惹得眾人看笑話。
她這話在情在理,孔老太太等人說了幾句便走了。
玉嬌故意遲了一步,然後走近道:「前兒武哥兒潑了你一身茶,就想出這樣的法子來欺負人!還說是公主府教養的,心眼兒也不過跟針鼻兒一般大。」
玉儀心中厭惡至極,輕聲道:「滾遠點。」
「你……」玉嬌瞪大了眼睛,咋呼道:「你剛才說什麼?!」
前面的人還沒走遠,玉儀露出一臉無奈之色,提高聲音,「好妹妹,看在今兒是我母親祭日的份上,別鬧了行不行?」
孔老太太回頭看了過來,斥道:「還不快把五小姐拉走?!」
「母親!母親她……」玉嬌根本不聽丫頭們的勸解,掙扎喊道:「她剛才居然說讓我滾!她欺負我!」
玉儀一臉驚詫,委屈道:「五妹妹,我幾時說過這樣的話?」
「嬌姐兒。」大太太勸道:「三丫頭是你姐姐,別她啊她啊的,叫人聽了笑話。」又朝阮氏道:「嬌姐兒的年紀也不小了,也該好生管管,免得將來出嫁婆家挑剔。」
阮氏回道:「多謝大嫂關心,回頭就叫嬌姐兒多向她大姐姐學,將來也出落的一般知書達禮,沒人敢挑剔。」
一語戳到大太太的痛處,——女兒已經十七歲,再過兩年就步入老姑娘行列,從前挑人家挑花了眼,如今反輪到別人來挑自家。
大太太冷冷道:「嬌姐兒性子活潑,二太太怕是要多費些心了。」
「都走吧。」孔老太太打斷道:「你們年輕人說話不當緊,我這老胳膊老腿兒的,早就站不住了。」
此言一出,眾人趕忙都跟了上去。
玉儀冷眼看著這一場嘴戰,覺得有點可笑。
大太太和二太太的主母之爭,老太太的偏袒,三太太的冷眼看戲,自己只是一個被牽連的路人罷了。
再有當初玉嬌對自己親近,也不過是一時新鮮,好比讀書時班裡來了個新同學,總是會被大家關注幾天,慢慢的也就平常了。
稍不如意,還不是說翻臉就翻臉。
這一家子看起來熱熱鬧鬧,卻是各有各的心思。
玉儀看著顧氏的靈牌,靜靜的不出聲,——她想像不出,以顧氏那樣的出身,會被什麼人逼婚逼到無奈,以至於下嫁蘇州孔家。
下人們見她悶悶的不說話,都不敢出聲兒。
方、段兩位嬤嬤均是一臉傷感,尤其是段嬤嬤,正在低頭拿著絹子拭淚,方嬤嬤則在旁邊小聲勸著,氣氛十分低沉。
玉儀心裡裝著事,見她們說得差不多了,方道:「外面日頭大,兩位嬤嬤都是上了年紀的人,先到偏房歇一會兒吧。」又補一句,「我想自己在這兒靜一靜。」支走了方嬤嬤等人,小院子裡更加安靜了。
玉儀又道:「彩鵑留下,其餘的人都到外面去吧。」
關於顧明淳逃掉的事,玉儀誰也沒說。
原是打算告訴方嬤嬤和彩鵑的,但是多一個人知道,總是多一份擔心,只是交代丫頭們好生當差。況且顧明淳一直沒有下落,說出來,倒是弄得人心惶惶,只怕沒事也要嚇出點事。
玉儀估摸著,表哥若是藏在哪兒等著見自己,既然沒有找上孔家,那就只能另外尋機會。今天便是一個大好機會,眼下身邊又沒有外人,如果表哥真在附近,應該會趁這個時候出來吧——
等他一炷香功夫,見到人就把話說清楚,勸他回去。
四周靜悄悄的,只有院子裡風過樹葉的「沙沙」聲,時間在一點一點溜走,顧明淳卻始終沒有出現。正在玉儀等得有些焦躁之際,突然聽見一聲悶響,像是有人踩滑了一腳似的,嚇得彩鵑忙道:「什麼聲音?」
「你在這兒,我去瞧瞧。」
彩鵑不肯,「那怎麼行?還是叫人……」
「沒聽見我的話嗎?」玉儀從沒用過這種冷冰冰的語氣,嚇住了彩鵑,明明她比玉儀還高一頭,卻有些畏懼起來。「別動,也別亂喊嚇著外面的人。」再次交代了一句,玉儀方才向走過去。
隔斷後面,是這間屋子的一扇後門。倒不是什麼大房間,而是放著一些香爐、蠟燭等物,想來寺裡經常有人單獨上香,所以專門辟了這樣一處所在。
「小姐,沒什麼吧?」彩鵑擔心道。
玉儀看著面前的年輕男子,一張丰神俊朗的臉龐,濃眉大眼、嘴角微翹,使人第一感覺便是那股子傲氣,反而忽略了他的長相。
這是個什麼人?居然膽大包天藏在這兒?
玉儀後退了兩步,剛要喊人,便見江廷白從陰影裡走了出來,無聲擺了擺手,臉上露出歉意的笑容,示意有話要說。
「小姐?!」
「沒什麼。」玉儀淡淡朝外道:「一隻耗子,這會兒不知道跑哪兒去了。」又對江廷白做了個口型,讓等一下。走出門去,把紫鵑拉到外面門口,「你在這兒守著,有人來就喊一聲。」
彩鵑不明所以,但還是鄭重的點了點頭。
玉儀再次折了回去,朝江廷白問道:「還是沒有找到我表哥嗎?」
江廷白搖搖頭,「沒有。」
「如此看來,怕是有些不妙。」玉儀眉頭微皺,說道:「我表哥心思單純的很,這又是他第一次出遠門,身邊也沒跟個人,沒準被什麼人哄騙了。」
江廷白不料兩個人想到一塊兒去了,聞言看了她一眼,頓了頓,方道:「我也正在擔心此事,已經派人往可能的地方尋找,想來很快就有消息。」
玉儀道了謝,然後道:「想必公主府的人也該找來了,江公子不妨告知一下,人多總是多一份力,也好早點找到人。」又道:「如果江公子見到我表哥,請幫我轉告他一句話。」
江廷白頷首道:「孔三小姐請說。」
玉儀沉默了片刻,抬頭道:「聘為妻,奔為妾。」——表哥來蘇州找自己,不能證明他有主見膽子大,反而恰恰說明,他沒有信心能說服舅母,娶自己為妻。
千里迢迢跑來找人,不過是一時任性的賭氣罷了。
自己不會就這麼跟他走的,他也沒辦法改變婚事,想來衝動過後,應該明白自個兒該怎麼做。有些事情逃避的了一時,卻逃避不了一世,不論中間出了什麼岔子,最終還是會回到應有的軌跡。
江廷白原本還擔心玉儀年幼,沒準就糊塗動了心,現在看她想的清清楚楚,說得明明白白,早先準備好相勸的話,反倒沒了用處。
「江公子,這份人情我記下了。」玉儀沒有再囉嗦廢話,只是道:「若是今後有機會能幫得上忙,一定會竭盡全力。」轉身掩了門,帶著彩鵑一起出了院子。
「一隻耗子?她居然說我是一隻耗子?!」羅熙年的臉早就綠了,可惜被玉儀晾了大半天,憋到此刻才發洩出來,更是怒不可遏。
江廷白笑勸道:「不過是隨口一說,孔三小姐又不知道六爺的身份。況且咱們在這兒,本來就有些不妥,人家也只是掩飾罷了。」當初羅熙年非要翻窗進來,說是要看人私奔的熱鬧,江廷白實在攔他不住,這才跟了進來。
其實說句「耗子」,羅熙年還只是微微不快,後來玉儀的完全無視,才是叫他更惱火的。從來別人對他,都是只有恭維巴結的、諂媚討好的,即便是宮裡的貴人見了,也都是可客客氣氣的。
今兒這樣被人當做空氣,還是頭一回。
「果然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羅熙年一臉忿忿然,冷哼道:「虧得你沒娶這樣的女人,不然我就跟你絕交!」
江廷白笑道:「這都哪兒跟哪兒啊。」
「這小丫頭也忒膽大了,見了生人也沒個反應。」羅熙年想了想,又道:「你們倆是不是有點什麼?不然怎麼她一見了你,居然就不喊人了。」
「我救過她一命。」江廷白解釋道:「再說,我們也勉強算是親戚。」
「算了吧。」羅熙年一臉你們倆有問題的表情,「我說你怎麼這般熱心,原來不是為了幫我,而是為了自己的心上人啊。」
江廷白被他拿這事兒開玩笑多了,懶得再辯,只是笑勸:「六爺消消氣,咱們還是早點出去吧。」
「都是顧家那小子鬧得!」羅熙年自持身份,覺得沒必要跟個女子計較,但又憋了一口氣,便把怒火都轉到了顧明淳身上,「好好的,沒事瞎跑個什麼勁兒?!等我找到人,非得狠狠的揍他一頓,再把人押回京去,然後向公主府那邊賠罪。」
江廷白有點哭笑不得,搖頭道:「何至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