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覺醒來,天光大亮,李系舟匆匆忙忙吃了早飯趕到英王府,唯恐上班遲到。
其實李系舟對於遲到還不是最擔心的,他現在憂慮的是錢財能否夠花,畢竟家裡又多了一口人。思前想後,他終於靈光一現,打算在象棋上做點文章。如果能說服英王投資,或者介紹個大財主一起經營象棋這種玩具,多半有利可圖。
等李系舟一路小跑來到王府時,早有王爺貼身伺候的小廝等候。
李系舟惶恐道:「莫非在下來遲了,耽誤了殿下學習?」
那小廝客氣道:「李侍讀不必緊張,殿下不用像其他王爺一樣上朝議政,所以一貫晚起。殿下吩咐小人在此等候,倘若李侍讀來早了,就由小人招待,用些早點,熟悉府內環境。」
李系舟心想,莫非英王小小年紀就夜生活豐富,弄得早上起不來床?不過這樣也好,他以後可以晚些來上班,雖說上班內容並不辛苦,但是能多睡一會兒就多睡一會兒是李系舟奉行的享樂主義核心原則之一。
李系舟出門前吃的挺飽,糕點就不必再用了,他在那位小廝的帶領下興致勃勃地遊覽王府。
秋高氣爽,日光溫和,不冷不熱,正是遊園的好天氣,李系舟心情極是放鬆,感覺自己就像是現代社會裡某個到公園視察工作的大領導一樣,閒雜人等一律退避,有專人畢恭畢敬地帶路講解,陪同賞玩。不錯啊,一個王府就有如此規模,不知道皇宮之內又會是怎樣一番氣派景象?
英王尚未娶妃,所以整個王府沒有明顯的內眷禁區,李系舟隨意遊玩,那小廝並不阻攔。在夏國,民間多是十五六歲婚配,而皇室成員往往晚婚,多是要考慮政治聯姻,自己根本不能做主。英王也不例外,只不過他剛滿十六歲,母妃早喪,宮內無人撐腰,宮外名聲也不好,無才無德,暫時還沒有引起各方政治勢力的關注。
李系舟逛著逛著忽然聽到不遠處飄來古琴之聲,悠揚婉轉,猶如天籟。他循聲而去,只見花木假山掩映之中有一處精巧的涼亭。亭中一位素衣女子正在撫琴。素衣女子身後站著一名紅衣少女,李系舟看著有些面熟,忽然想起那名紅衣少女是昨晚見過的英王七名侍女中的一人。而撫琴的素衣女子,穿著高雅,舉止端莊,不似普通人,年紀又在三十上下,雖然歲數上有可能但理論上不該是英王的母親,那是何身份呢?
李系舟不會彈琴,可是自小就很愛聽古曲,如今遇到一個會彈的,他怎會輕易放過?在這個沒有音響的時代,要想聽聽音樂,只能*人力彈奏了。李系舟懶得自己學彈琴,卻想找個機會鼓動小芸學學。他心中存了這樣的念頭,所以才會琢磨那名素衣女子的身份,考慮是否能請動,教導小芸彈琴。
李系舟小聲問身旁的小廝:「不知亭中彈琴的是府上何人?在下若貿然過去是否衝撞唐突?」
那小廝據實答道:「李侍讀,亭中撫琴之人是萍小姐。英王殿下平時尊稱她為萍姨,負責管理教導府內所有侍女。」
李系舟一聽這位萍小姐來頭不小,多半是英王母妃的娘家人,猶豫再三覺得還是不便打擾,轉身要走。
可是此時萍小姐已經看到李系舟他們,停了琴望了過來。
如果此時再轉走,似乎缺了禮數,李系舟只好硬著頭皮上前見禮:「在下是英王殿下新聘的侍讀李溪,誤闖寶地,打擾萍小姐彈琴雅興,請小姐恕罪。」
萍小姐昨日已經聽人說起這位李侍讀,就連英王對他也是讚賞寵愛有佳,甚至不惜把她千辛萬苦調教的七名侍女都叫過去送人情。這李溪真的是天縱奇才麼?他值得殿下花如此心思籠絡麼?萍小姐上下打量著李溪,左右又沒有閒雜人等,心想不如趁機試一下此人的人品才華。
這位萍小姐可真的不是一般人。介紹她先要從英王殿下的生母梁氏說起。
梁氏本是民間選送的秀女,姓梁,閨名穎怡,因為容貌出眾聰慧乖巧,被皇帝一眼看中,脫穎而出封為九嬪之一[注1],後來生下九皇子,榮寵一時,晉陞為四夫人之賢妃,地位僅次於太子生母張皇后,與貴妃、淑妃、德妃並列。到了這個品級,就可以有獨立的宮室居住,還有專職的女官總理內務。萍小姐正是那時皇帝御賜給梁氏的女官。
萍小姐姓寧,閨名浮萍,祖父是夏國三朝元老寧承起,因為捲入當年的奪嫡風暴,站錯了隊,當今聖上登基的時候就被罷免官職。後來寧承起被奸臣構陷弄得滿門抄斬,族中男丁全被砍了頭,女眷則降為奴籍送去教坊和宮中。寧浮萍是寧承起嫡親孫女,天資聰穎,精通六藝,才華尤勝男子,是遠近聞名的才女,家中遭難之時剛滿十四歲,幸得忠義之士庇護,沒有淪落教坊成為官妓,而是進入皇宮作了女官。
寧浮萍為梁氏女官之時年僅十七歲,她在宮中隱忍多年,費盡心思才爬到這樣的位置,不為別的就是想借助權貴為祖父翻案。
梁氏來自民間,天真善良,雖然在朝中沒有勢力,但是對聰慧多才的寧浮萍言聽計從,藉著聖眷正濃的時機,終於為寧家平反昭雪。寧浮萍也銷去奴籍可以離開皇宮過自由自在的生活。但是寧浮萍感念梁氏恩德,並未離去,反而死心塌地衷心耿耿輔助梁氏在後宮立足。
皇帝劉翯一共有九位皇子,長子劉玕立為太子,是張皇后嫡出;魯貴妃育有三皇子劉璣和八皇子劉璁;淑妃姜氏所出的二皇子、德妃吳氏所出的七皇子早夭;其餘皇四五六子都是地位較低的婕妤、美人、才人所生。相比較而言賢妃梁氏所生的九皇子更受皇帝關注。
皇帝的寵愛對沒有外戚的梁氏母子而言,帶來的不是幸福,而是明槍暗箭。幸虧有寧浮萍全力維護巧妙斡旋,為梁氏母子擺脫困境逃離危難。可惜梁氏命薄,在九皇子剛滿六歲的時候就染病去世,臨終托孤讓寧浮萍照顧兒子,並囑咐兒子以長輩之禮侍奉寧浮萍,尊稱寧浮萍為萍姨視為親母聽從教誨。
寧浮萍信守承諾,多年來苦心經營,九皇子才能在爾虞我詐的皇室中順利長大成人,並獲封英王,搬出皇宮居住,韜光養晦。
寧浮萍目光高遠,胸中才學不讓鬚眉,倘若是男子必可為國之棟樑。可惜她是女子,也正因為她是女子才能在滅門之禍中保住性命,才有機會為祖父申冤。歷經這番劫難,她的心智已經與普通女子完全不同。她不想嫁為人婦,相夫教子,受命運擺佈,她要一展所學,成就尋常女子做夢都不敢想的事。
寧浮萍清楚地記得,小的時候爺爺拉著她的手說道:「萍兒,你知道麼?爺爺畢生的心願是輔助明君,結束亂世,讓天下百姓都過上幸福安定的日子。可是明君難求,治世艱辛。」
她當時不知天高地厚地回答:「結束亂世唯有天下一統,明君難求不如親造一個。」
爺爺驚異地看著年僅十二歲的孫女,半晌說不出話來,只是不住歎息,喃喃自語道:「可惜萍兒不是男子,可惜老夫已經罷官在家,老夫空有理想抱負,但後繼無人啊!」
寧浮萍一直不服氣,她偏偏要以女子之身打造千古明君,成就爺爺的理想。而幼年喪母,對她信任依賴又聰穎的英王一直是她傾力培養的對象。
寧浮萍讓英王收斂鋒芒,裝成不學無術的樣子沉迷享樂,讓其他皇子對他少些戒備之心,多些拉攏之意,韜光養晦,暗中積蓄實力等待時機奪嫡。白天英王練習弓馬射獵與侍衛們打鬧嬉戲,看似荒廢學業,其實夜深人靜之時,英王會準時來到密室,寧浮萍將一身才學傾囊相授。所以英王每每都睡到日上三竿,實在是晚上學習辛苦導致。
另外寧浮萍還為英王訓練了七名侍女,每人精通一樣特殊技藝,琴、棋、書、畫、醫藥、機關、武學。前五種技藝是寧浮萍本身就會的,親自教授,而機關和武學,都是她費盡心思尋到的名師,秘密授課。她用心良苦培養這七名侍女,如果英王將來把她們留在身邊無疑是得力的助手,另一方面也可以被英王用來籠絡近臣賢才,充當臥底監控。
當然寧浮萍也明白英王不能只有女子扶持,在外必須齊聚賢臣才行。
昨晚密室之中,英王興奮地對寧浮萍提起李溪,讚不絕口,寧浮萍因為沒有親見,總有些懷疑。如今良機偶遇,寧浮萍便起了試探之意。她知道李溪十二歲中秀才,尋常的詩書文章不必考了,其他本事由英王慧眼甄別她放心,她最想弄清楚的是假定李溪真的胸懷錦繡,那麼他出世究竟為了什麼?
想到這些,寧浮萍面上微微一笑,並不受李系舟的禮,起身道:「李侍讀客氣了,妾身只是府中女官,不敢當小姐的稱呼。平時殿下敬妾身年長,才尊稱『萍姨』,李侍讀與殿下年紀相仿,不妨也如此稱呼妾身。」
李系舟見她和藹可親,心中甚是喜歡,言語也親近不少,笑道:「萍姨琴藝高超,李溪剛才聽得入迷,不知要練習多久才能達到如此境界?」
李系舟生得俊美,說話溫柔,又是誇讚推崇寧浮萍的琴藝,寧浮萍得意欣喜,多了幾分好感,口中卻謙虛道:「妾身自幼習琴,苦練十餘載才能有今日成績。怎麼李侍讀對音律也有研究?可否指點一二?」
李系舟趕緊搖頭:「李溪不懂音律,只是喜歡聽而已。」心中一盤算,要練十幾年才能有這樣的效果,等小芸學會了黃瓜菜都涼了,還不如將來有了富裕的錢僱人彈琴唱曲。
寧浮萍怎知李系舟想的是這些,以為是他謙虛,便道:「既然喜歡聽,就是知音,那妾身再彈一曲,請李侍讀品評如何?」說罷坐回原位,調好琴弦。
曲聲再度響起,與剛才的婉轉舒緩完全不同,琴音急促跌宕,彷彿千軍萬馬的戰場,刀光劍影,馬斯人啼,充斥耳目。李系舟聽得心跳加速,腦中浮想聯翩,都是過往在電視電影中看過的血腥戰爭場面不斷湧現。突然琴音急轉,悲涼長鳴,猶如戰後荒蕪沙場,滿地屍骸無人掩埋,淒淒慘慘切切。李系舟忽然想起雲軒城外的流血事件,想起客死異鄉的神童秀才,想起至今杳無音訊的春生,只覺得悲痛傷懷,禁不住熱淚滿眶。
琴音戛然而止。
李系舟這才恢復神智,急忙用衣袖拭去淚水,輕輕歎息。
寧浮萍沒想到李系舟如此輕易就被琴音左右,見他傷懷流淚,卻原來也是個多情的人。她輕聲道:「剛才妾身彈的這首曲子名為《悲亂世》,不知李侍讀聽過沒有?」
「好一曲《悲亂世》!白骨成丘山,蒼生竟何罪?[注2]」李系舟信口竊了古人的名句,整段詩詞他記不住,只想起這兩句一知半解覺得還像那麼個意思。
「白骨成丘山,蒼生竟何罪?」寧浮萍細細玩味,這位李侍讀果然是個才子,短短十個字竟然道盡此曲精髓。她看似借題發揮,不經意地問道:「蒼生無罪,有何良法可以救民於水火,脫離戰亂之苦呢?」
李系舟根本沒有意識到這是寧浮萍的試探,他隨口說道:「如果這世上只有一個國家,紛爭就會少許多了。」李系舟沒什麼真才實學,但是偶爾提出一些人們總結了千年的經驗教訓,還是綽綽有餘。倘若李系舟知道寧浮萍在英王府裡的真實地位,知道寧浮萍的抱負理想,他絕對不會亂說。他現在只當寧浮萍是個普通的女官,兩人聊些琴曲的感受談天說地而已。
寧浮萍聽了李系舟的回答眼睛一亮,繼續問道:「李侍讀認為天下一統是好事?可是這必然會經歷殺伐,百姓流離失所。」
李系舟憑著他那點半吊子歷史理論說道:「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就目前而言,一統是趨勢啊。長痛不如短痛,與其放任各國紛爭,戰禍不斷,不如出現一個強有力的國家滅掉他國一舉平定天下,長治久安。」
「那李侍讀認為這樣的國家會出現麼?」
李系舟心想我又不是神仙,怎麼會知道。到現在他還沒弄清楚這個世界有多少個國家,怎敢胡亂猜測?所以他笑而不答,反問:「萍姨以為如何?」
李系舟這原本是推托借口,奈何寧浮萍有英王介紹先入為主,把這位李侍讀想得太高明了,以為他這是故意在考她。
於是寧浮萍微微一笑道:「小國不論,如果真能出現一統的國家,必然是大國。大國人口多,地大物博,可以更長久的戰爭。觀今之天下,六大國各有所長,似乎很難分辨優劣。就連我夏國收復昭國都要處心積慮經營這麼多年才發兵,也未必有全盤勝算,若真的征戰四方,一統天下豈非難如登天?」
李系舟對征戰天下沒什麼興趣,覺得話題從琴曲開始越跑越偏,只好想辦法就此打住,於是他借用算命先生們常說的那套模糊理論:「大勢所趨,順應天命,萬事不可操之過急。」然後他又有感而發,「天下不是帝王家的玩物,百姓根本不在乎誰當政,他們只求安穩生活而已。所以是分是合出發點只要是以民為本,為民謀福,定然能獲得擁護。得天下者必是民心所向之人。」
這些大道理對於現代人而言再平常不過,可是寧浮萍卻是頭一回聽人如此透徹地分析。她記得爺爺在世的時候就告訴她,民為國之根本,但她一直沒有深思,如今頓覺醍醐灌頂。「得天下者必是民心所向之人。」李侍讀看似信手拈來毫無章法的話卻一語道破真諦,寧浮萍敬佩之情有如滔滔江水連綿不絕。
寧浮萍心道:原來李溪眼界如此高遠,道理看得如此透徹,胸懷天下百姓,那他出世定然是為了尋找賢明君主結束亂世而來。如果英王能得此人全心輔佐,不愁大事不成。此人有如此智慧,應該早已看破英王的刻意偽裝,如今又直言不諱在她面前論天下之事,可見有意投誠。那一句「萬事不可操之過急」難道是在提點她?想到這裡她抑制不住激動的心情,起身盈盈下拜,凝重道:「妾身多謝李侍讀教誨。」
寧浮萍自小才華橫溢,平時接觸的人很少庸碌之輩,她慣於用複雜的心思忖度旁人,處處算計,見這位李侍讀不露痕跡對答得體言談精妙,再加上被他動人的外表淡然的氣度蒙蔽,已然認定此人為深藏不露的絕世奇才。她心中敬佩折服之人,又是英王欣賞的人才,她當然要拜,要拉攏。
李系舟正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不知該如何應對的時候,抬眼看到英王走了過來,如獲大赦。
寧浮萍看到英王身後還跟著竇公公,立刻收斂心神,站直身體,恢復常態。
英王笑道:「李侍讀,你和萍姨聊得好像很投機,都談什麼呢?」
竇公公飽含深意地看了一眼李系舟,也問道:「剛才老奴看到萍小姐竟然對李侍讀行禮下拜,莫非老奴眼花?」
寧浮萍心道,竇公公倒是眼尖的很,她淡淡一笑道:「妾身與李侍讀探討琴藝,獲益匪淺,自當下拜受教。」她說謊話的時候面不改色心不跳,神態自如談笑風生。
竇公公奇怪道:「久聞萍小姐琴藝冠蓋京城,怎麼李侍讀也是箇中高手?」他心想當初這位李侍讀不是自稱琴棋書畫樣樣不懂的麼?
李系舟尷尬道:「在下剛才只是聽了萍小姐琴曲,有感而發,胡亂說了兩句,想是萍小姐太多禮了。」他是實話實說,當然神情真摯,沒有半分作偽。
寧浮萍暗笑,原本認為自己演戲的功夫一流,沒想到這位李侍讀大智若愚,裝傻充愣起來如此逼真。她哪裡知道李系舟不是大智若愚,實乃大於弱智而已。
[注1]
書中所寫的這個世界,各國後宮品級與中國古代唐制類似。皇帝正妻為皇后,一般都是盟國公主或朝中重臣的女兒;皇后之下設四夫人,分別為貴妃、淑妃、德妃、賢妃;四夫人之下設九嬪,封號是昭儀、昭容、昭媛、修儀、修容、修媛、充儀、充容、充媛;九嬪之下還有九婕妤、九美人、九才人、二十七寶林、二十七御女、二十七采女。
[注1]
「白骨成丘山,蒼生竟何罪?」此句出自唐amp;#8226;李白《經亂離後,天恩流夜郎,憶舊遊書懷贈江夏韋太守良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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