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韓世忠又乾掉一碗酒後,忽然想起了什麼,問戚少商道:「你說心事未了,有事遠行,到底是什麼事?」
戚少商將逆水寒劍放於面前,低頭輕輕撫mo著劍鞘,道:「我要將此劍送去給一個人。」
顧惜朝淡淡道:「你是想去見她吧。」
戚少商道:「你倒是很瞭解我。」隨即將劍放回桌邊,道:「我欠她的太多,此劍算是我心愛之物,送去與她,換她一笑便足矣。」
韓世忠聽得稀里糊塗的,道:「你們說的到底是什麼人啊?」
顧惜朝嗤笑了一聲道:「這你都不知道?就是江湖第一美女息紅淚。」
戚少商有些癡迷道:「她是這世上最美的女子。」
韓世忠忽道:「你們說的不對,這世上最美的女子只有一個,她就是楚州梁督監的女兒梁小姐。」說到這裡他的臉「騰」地一下就紅了,道:「她的名字我還不知道,只知道她是梁小姐。」
戚少商笑道:「看來你喜歡上她了?」
「我縱是喜歡上她也只是在心裡默默地喜歡,」韓世忠諾諾道:「她是梁府的小姐,而我只是個不入品的低級武將實在配不上她。」
顧惜朝心頭一鈍,當初他見到傅晚晴時,是不是也是這樣想的呢?轉瞬,他心下愧疚難當,居然已經有很久沒有想起晚晴了。
抬頭看了看身邊坐著的戚少商,顧惜朝眉頭一皺,連干了兩碗酒下肚。
當他端起第三碗,剛舉著碰上唇邊時,戚少商按住了他的手,道:「你酒量不行,不要再喝了。」頓了頓,又道:「我猜你是想起了晚晴。但是,看虐待自已的身體,晚睛泉下有知,也不會高興的。」
顧惜朝嘲諷地看向戚少商,這個男人哪裡知道他難過不是因為想起了晚晴,而是意識到很久都沒能想起那個全心全意對自已,甘心為自已而死的晚晴了。他時常想起的只是眼前這個英雄蓋世的男人「戚少商」而已。
「不想我喝,那你幫我喝了吧。」顧惜朝定了定心神,將手中酒碗遞向戚少商。
戚少商接過酒碗,一飲而盡。
稍後,顧惜朝看著一臉羞澀的韓世忠,覺得很有意思,調笑他道:「梁小姐喜歡你嗎?梁小姐,梁小姐的,為什麼不問一問人家的名字?」
韓世忠結結巴巴道:「我,我只,只見過見過她一面,怎麼好問人家名字?」此刻這個平日裡豪氣干雲的少年居然變得如此扭捏。
戚少商又倒上一碗酒,道:「你們怎麼認識的?」
顧惜朝也在一邊好奇地等著韓世忠回答。
韓世忠一臉幸福地細細道出,彷彿他又回到了認識梁小姐的那天。
那天,艷陽高照,刺得人眼發花。
韓世忠看見梁小姐時,那刺眼的陽光就變得一片燦爛了。
梁小姐正在大街上鞭打一名惡少,眾多圍觀之人都大聲叫好。
韓世忠當下覺得週身通暢,一陣酥麻襲遍全身。
他當時就想,我愛上這個女子了。
梁小姐也看見了韓世忠,她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彷彿在說:男人還真是無聊!
後來韓世忠向周圍的人打聽,知道是梁督監家的小姐在懲惡除奸。
戚少商聽著便想起了息紅淚,他的紅淚也是嫉惡如仇的好女人。每次想起紅淚時他的心裡都是暖暖的,可是連他自已都不知道,他們之間是愛情多一些,還是親情多一些。也許時間久了,再濃、再激烈的愛情也會轉化成親情吧。
顧惜朝覺得韓世忠就和當年的自已一樣,只那一次相遇便覺得自己愛上了。
但是,他愛上的是誰?又是和誰的那一次相遇?
是賣藝時遇見傅晚晴?還是旗亭酒肆邂逅戚少商?如果沒有後者,他完全可以肯定愛上的是傅晚晴。
無奈多了一次邂逅,多了一個戚少商
顧惜朝醉了。
分手時,戚少商一手扶著醉倒的顧惜朝,一手提著逆水寒,同時又牽了兩匹馬,實在已經騰不出手來和韓世忠握一握了,只得道:「韓兄弟,你回營去吧。山水有相逢,來日我們再痛飲相交!」
韓世忠點點頭,道:「一定。」說完轉身要走,戚少商卻又叫住他,叮囑道:「歲月易老,知音難覓。愛她就別等了,快些去追求她吧!」
「戚兄,你放心,等我封了官職、得了功名,到能配得上梁小姐的那天,一定把她追到手!」韓世忠笑著走了。
戚少商歎了口氣,自古英雄出少年,只是這少年英雄也情關難過。
他將身邊爛醉如泥的顧惜朝背起,又掂了掂,還好沒有韓世忠那麼重。然後,戚少商準備在萊州港先找一家客棧住上一宿,怎麼樣也得安置好背上醉酒的傢伙,他才能安心上路離開啊。
一路行走,顧惜朝的頭搭在他的肩上,幾縷髮絲來來回回撩得戚少商脖子裡癢癢的。他騰出一隻手想撓撓,結果不留神,手撫在了背後人的臉上。
冰涼的觸感,手上沾上了濕濕的東西
顧惜朝竟然在哭?
戚少商吃驚不小。他從來沒見過顧惜朝哭。在他幾乎喪命自已劍下時,在他功敗垂成要靠妻子保命時,甚至在他來領傅晚晴的屍體時,他都沒有流下眼淚。可是現在,他為什麼要哭?
「戚少商我為什麼要遇見你你知不知道遇見你,我有多苦你欠我那麼多都不還我要是沒有你嗚該多好嗚」背上的人的確在哭,不是他戚少商的錯覺。
『都說酒後吐真言。他這會兒哭竟是因為我?原來我令他這麼痛苦,原來他不想遇見我,原來他希望沒有我比較好。』戚少商心裡很痛。他沉默不語地背著顧惜朝,牽著馬沿街尋覓客棧。可能是他平穩而有節奏的步伐的原故,顧惜朝慢慢地睡著了,不再哭了。
戚少商背襟一片濕漉漉的。
這次既不是口水,也不是反嘔出的酒水,而是顧惜朝的淚水。
終於,找到了一間客棧,戚少商要了一個房間。
他先將顧惜朝放在床上安頓好,然後下樓付了一日的房錢,叮囑小二道:「樓上的公子喝醉了,你們要好生照料。」
本來戚少商是打算等顧惜朝酒醒後,兩人話別再分頭上路的。但是,顧惜朝的酒後之言令他改變了決定。他以為顧惜朝是不想見到他的,而且他戚少商的存在居然一直帶給他這麼大的煩惱,所以還是避免相見,悄悄地先走比較好。
走的時候,戚少商的心很亂。他本來以為已經可以努力去淡忘以往的恩怨種種,縱不能和顧惜朝再做知己、知音,也可以做朋友、兄弟。可是他想錯了,原來他仇恨的這個欠了自己那麼多性命、那麼多情義的顧惜朝,居然還認為自已欠他的沒還這個世界真是混亂啊
顧惜朝醒來時,發現自已在客棧裡,而且頭疼的厲害。
他翻身坐起,想弄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結果卻什麼也想不起來了,只能感歎,自已果然是真不能喝酒。
他走下樓,小二立刻迎了上來,道:「客官,你醒啦,吃點什麼?要不要喝碗醒酒湯?」
「我問你,是什麼人把我弄到這裡來的?」顧惜朝用手扶了扶痛得一抽一抽的腦袋。
「那位客官沒留名字,只是叫我們好生照看你。昨日他給了一天的房錢就走了,」他眼珠轉了轉,似乎回憶了一下,道:「不過看上去像是一位大俠,手裡還提著一把好劍。」
「戚少商?!」顧惜朝自言自語道,「居然把我丟下,就這樣走了?」心頭湧起一股怒氣,再不搭理小二,一撩長袍,跨出門檻就要出去。
小二連忙追上去,叫住他道:「客官,你還有一匹馬在店後面的馬廄裡!」
顧惜朝這才掉頭,穿過前堂到了馬廄。
馬是戚少商的。
而戚少商騎走的是顧惜朝的馬。
顧惜朝輕笑一下,心道:戚少商對我倒是不錯,知道自己的馬比我的好,就留給我了。
他走到馬兒身邊,用手摸了摸馬頭,道:「雖然你的主人走了,不過好在把你留下了。以後,無論是他來討要你,還是我主動去把你還給他,總算還有點念想。」
牽馬出了萊州港,顧惜朝策馬向蘇州而去。
而戚少商早已騎馬上路,往碎雲淵毀諾城而行。
他一直記得息紅淚離開時,對他說的話:「少商你記住,等到有一天,你老了走不動了,在碎雲淵的毀諾城有一個人在永遠等你。」
那裡,還有個女子在默默地愛他,癡癡地等他。
那裡,還有一顆心在靜靜地為他守候,輕輕地為他跳動,儘管他已經傷了那顆心很多次。
這次他能不能補償?
就算不能補償,他戚少商也可以在那裡暫時得到一份寧靜。
想到這裡,戚少商歎了口氣:原來自已是這麼自私的一個人。
碎雲淵,毀諾城。
吊橋上雲霧仍是深鎖,城池下懸崖依舊萬丈。
已經毀掉的城池可以重建,已經傷害了的心呢?
「戚少商有份禮物要送給息紅淚息城主!」戚少商牽著馬,在吊橋這邊大聲喊。
隔了一會兒,一位蒙面女子在吊橋對岸答話道:「城主有請戚大俠。」
戚少商點點頭,道:「有勞姑娘了。」
他找了棵樹將馬栓了,逕自從吊橋上走了過去。
雲煙朦朧,遠遠望去,這玄衣紅袍的青年竟像是要消失在雲霧中一般。
息紅淚坐在亭中看著緩緩走來、越來越近的戚少商,心中有一種說不出的滿足。自已等了這麼久,終於又能見到他了。
戚少商抬眼看著她,有點抱歉、黯然地笑了笑,道:「紅淚」
息紅淚搖搖頭,苦笑了一下。自已存在心裡的這個男人,對自己每一次的笑都要帶些抱歉、愧疚的模樣。她歎了口氣,可是,即便如此,為什麼自已始終還是放不下他?為了他退出江湖,歸隱山林,甘守寂寞。
「你能來就好,不需要再送什麼東西了。」她的聲音很輕柔。
戚少商急上前幾步,將逆水寒橫舉到胸前遞向息紅淚,道:「這逆水寒承載了我太多變故,有仇恨,也有情義;有殺人,也有救人,當日本已棄之,後來卻又不捨,我還是給撿回來了。」他深吸了一口氣,繼續道:「只因它已成了我心愛之物。現在我將它送給你!紅淚,你就收下吧。」
息紅淚站起身,白衣飄飄,儀態萬芳,迎上戚少商。
接過逆水寒,她輕輕地撫了撫,道:「難得你有這份心,那我就收下吧。」
其實這逆水寒於她無用,她真正想要的他又何時才能給得了她?
只是現在的息紅淚早已經看開了,愛上戚少商這樣翩若驚鴻,婉若游龍,縱橫江湖的大男人,她的那些個小兒女的情愫就只能退後靠邊了。
見息紅淚收下了逆水寒,戚少商釋懷地笑了。
「少商,你能在毀諾城呆多久?」息紅淚有些忐忑地問。
戚少商上前攬住她的肩,將她摟在懷中,道:「我剛為諸葛先生完成一件大事,就算還了鐵手的人情。如果可能的話,」他深情地看了看懷中的息紅淚,展顏笑道:「我想補償你。」
戚少商笑得很真誠。
息紅淚驚訝萬分,難道她的等待已經有了結果?難道上天真的眷憐她了?
「你說的是真的?」息紅淚驚訝道。
戚少商微笑著很肯定地點點頭,道:「真的!」
息紅淚將頭埋進了戚少商懷中,喜極而泣。
快樂若來得太快太及時,難免讓人不知道是笑好還是哭好
戚少商在毀諾城一住就是半個月。平日裡和息紅淚聊天、寫字、彈琴、舞劍,偶而也一起出城走走,日子倒也過得逍遙自在。只是,這樣的日子裡,他時常覺得少了些什麼。
呆在毀諾城,時間變得特別寬裕,他常常想起一些老朋友和新朋友,想的最多的人居然是顧惜朝。
『不知道他現在怎樣?在做什麼?』每當他想到這裡,心裡就一陣酸楚,不由歎氣:『顧惜朝居然是不想遇見我的。』
他也曾細細琢磨自己和顧惜朝之間的恩怨,想到最後也得不出什麼結論。還好,他有息紅淚滿足的笑臉相伴。看著那張江湖第一美女的笑臉,怎樣的煩惱都可暫時丟在一邊了。
以前的連雲寨離碎雲淵不遠。
這日戚少商帶上酒水,獨自出了毀諾城,打算到連雲寨的舊址去憑弔已經死去的兄弟們。他不知道現在那裡已經變成了什麼樣。
一路騎馬行進。走了一段,卻見前方有了輛馬車,戚少商心裡犯起了嘀咕:這周圍百里,連雲寨沒了,雷家莊毀了,已經少有人煙,這輛馬車要駛往何處呢?
但此刻他是要去憑弔兄弟,心情本就暗淡,也不想招惹事情,於是用力催馬超過前面的馬車,逕直飛奔而去。
連雲寨已經成了破敗的殘垣斷瓦,當年剿他之時又炸又燒本就已經摧殘得不行,再加上又經歷了兩年時間,更早已面目全非,唯一不變的就只有那片皚皚黃土。
戚少商看在眼裡,痛在心裡。這裡原是他少年得志,一戰成名之地;是他以一敵八,奪得連雲寨大當家稱號,笑傲風雲之所;是他聚集起一群志同道合的兄弟,出生入死的大本營。
在連雲寨的那幾年,也是到目前為止他活得最爽快、最得意的日子。而現在,那一切就像是水中月、境中花,只能在回憶裡反覆播放,卻再觸摸不到了。
一陣心揪後戚少商下馬丟韁,將酒袋從馬背上卸下,獨自一人站在原來連雲寨的大門前。
只剩一段殘木孤零零地杵在那裡,還能證明連雲寨的大門曾經在這裡聳立過。
戚少商上前扶住它,低下頭,道:「連-雲-寨我戚少商欠你的太多了!」
他拔出牛皮酒袋的塞子,先將酒在面前地上揚手傾倒開,沉聲道:「我這麼久沒能來看兄弟們,今天大家一起喝吧!」悲憤的情緒佔據了他的心胸。
當年熱熱鬧鬧,八個兄弟、一群朋友、眾多部下時常一起喝酒快活,他們的音容笑貌彷彿就在眼前。那時,寨子裡一派生機勃勃,終日人聲鼎沸、炊煙繚繞又何嘗想到會有如今日一般的蕭瑟落魄。
隨後,戚少商舉起酒袋「咕咕咕」地將酒倒進口中,只是倒得太急,溢出的酒水順著他的嘴角流至下巴、脖頸,濕了前襟。
酒喝光了,他丟了酒袋於一邊地上,以手中長劍撐地,單膝跪下,喉頭哽咽道:「二哥、小六、紅袍各位兄弟們,我這個大當家的對不住你們!這麼久都沒來看你們!」他抬頭望了望天,鄭重道:「我對天發誓,以後的每一年,戚少商都會來這裡和大家聚一聚!今生今世決不會忘了你們!」
他站起身,面色凝重地又向著以前雷家莊的方向跪下,搖頭道:「卷哥,我最對不起的人是你。你的情義,戚少商只有來世才能還得清了!」
正垂首間,只聽身後傳來馬匹車軸之聲。戚少商回頭,發現原來在半路上看見的那輛馬車居然駛來了這裡。
他疑慮頓生,迎了上去。
只見,趕車的居然是一位標緻的人物,年紀和戚少商相仿,生得俊秀異常,眉目間自有一股清冷的傲氣,一路的風塵也遮掩不住他的風采。
真正是宗之瀟灑美少年,舉觴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樹臨風前這個青年猛然讓戚少商想起了一個不該在這個時候想起的人。
青年看到戚少商也像是吃了一驚,似乎也沒想到有人會在這樣偏僻的地方出現。
只愣了愣,青年便停下馬車,輕輕對車裡人說了句:「到了。」便翻身下車。
這時,戚少商發現這穿著綠色衣袍的青年背後背著一副雙刀。
戚少商向前緊走幾步,疑問道:「你們是什麼人?為什麼到這裡來?」
他話音剛落,車裡一個虛弱而又急切的聲音響起:「大當家的!?是你嗎?我聽得出你的聲音。」
戚少商也聽出了這個聲音,心裡一陣激動,急道:「老八?!」上前就準備去掀車簾,然而車簾卻已經從裡面被掀開了。